我站在全市最高的建筑上俯瞰着大地。

大地上车流滚滚，人流攘攘，广告牌和商店的灯火遥相辉映，那热闹的场景宛如——

地狱。

现在我站在天堂之上，俯瞰着地狱。

然后我跳了下去。

就在我跳下去之前半小时左右的时间，我还在这地狱之中行走，刚好走到这天堂之下。

在那一刹那我想通了一件事。

人生和我现在所做的事情差不多，都是从一个一眼看不到顶的高高的塔楼上从上往下跳，有些不走运的人在掉下去的过程中，不小心撞在了塔楼上的雕像上，成为这座高高的塔楼的装饰，早早地结束了这次旅程。但这也未必算得上是不幸，因为所有人最终都会重重落在地面，化为齑粉，将自己分散着融入到地狱之中。

那么选择成为这座高高塔楼的装饰，我又何乐而不为呢？

所以我闭上眼睛，享受着飞翔的自由，呼啸的风声填满了我的耳朵，让我在最后的时刻感受到了片刻的安宁。

于是，在半分钟之后，我为地狱新添了一道不足2米的沟渠。

黑暗将我欣然接纳，两个带着帽子的人用铁锹将我从地上起出来，肩抗拖拽着我来到了充斥着火焰的教堂前，然后将我囫囵塞了进去。

我听见他们在讨论，我听见他们在点烟。

“真是的有什么想不开的。”

“嘶——呼——反正他现在无需去想了。”

我就这么的在这个世界灰飞烟灭了。

我从不相信轮回转世一说，我也不愿意在一座高塔上反复的轮回。凭空出现在塔顶，然后再一次一跃而下。

但我错了，我本该相信的，我本该相信所有人都无法逃出高塔，我也本该相信这高塔不该只有一座。

在另一座塔上，我出生了。

我出生的地方很黑暗，几乎没有丝毫的光亮。

我出生的地方很腐败，充斥着过期的生肉味。

我出生的地方很寂静，没有人为我的出生欢呼，也没有喜极而泣的父亲和虚弱的母亲为我包裹干净的毛毯。

是了，就是如此，因为我的母亲在产下我后，就被我的父亲亲手杀死。

原因是因为我的父亲不想让母亲在生产我时发出任何痛苦的呻吟。

在此要说明的是，我的母亲是人类，而我的父亲则是一只哥布林。

他此刻正用她绿色的眼睛盯着我，一旦我发出任何的哭喊声，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杀死我，就像他杀死我母亲一样。

好在作为哥布林，我们出生时就带有些许察言观色的本领，借由此种天赋，我很快理解了我的处境，并且从头到尾表现得异常安静。

我的父亲看了我半晌，头转了过去，我暂时安全了。

我很快就理解了父亲不让我发出丝毫声响的原因。

黑暗的中洞穴出现了一火光，还有盔甲摩擦声。

那火光并没有带给我温暖，我本能地讨厌着任何光亮。

因为光亮等于入侵者，这是刻在所有哥布林身体内，流通在我们绿色的血管中的最深刻的传承，即便连我这个刚出世的小家伙也不意外。

随着火光的光晕逐渐在洞穴的山壁上映射放大，盔甲的摩擦声愈发的清晰。

我的父亲拖着我向更黑暗的地方躲藏，在拖拽的途中，我的眼睛慢慢适应了黑暗，也渐渐辨识出了周围的景象。

十余只哥布林正拖拽着他们的幼崽向黑暗处前进，翻越一具又一具冰冷的赤裸着的女性的尸体，翻越臭烘烘的混合着羊水和鲜血的泥土，翻越被啃噬的锃光瓦亮只剩骷髅骨架的食物。

我们像蚯蚓在地上阴暗的爬行，只为了躲避那要命的光亮。

我们只是想活下来。

慢慢地，我的嗅觉也逐渐变得灵敏，我已经可以分辨出洞口火光出传来的铁锈的味道和目前身处的屠宰场中的腐臭尸体味道的不同。

慢慢地，我也可以靠味道分辨父亲和其他的哥布林。

即便它们长得几乎一摸一样。

当照在洞窟上的火光光晕更大一些的时候，我的父亲轻轻捡拾起一具女性尸体旁的小匕首，用一具女性尸体作为掩体，蹲伏在其身后，做出了准备投掷的姿势。

其他的哥布林亦然，不声不响地捡拾起了身边一切可以用来作为投掷的武器的东西。

弯折的弓箭，折断的权杖，锋利的石片，甚至是骷髅的肋骨。

所有的哥布林屏气凝神，将武器对准了火光的光源，准备在火光进入洞穴的一刹那就做殊死一搏。

那火光在入口前停滞了半刻，随后就以如同闪电般的速度突入了洞窟内。

所有的哥布林也在这一瞬间将手中的武器尽数投掷而出。

但这些攻击都悉数落空了，因为只有火光被投掷了进来，入侵者并没有随着火光同样莽撞地闯入。

成年哥布林们的殊死一搏反而成为了暴露他们位置的愚行，而被从洞口处射入的弓箭逐一射杀。

其中并不包含我的父亲，它并没有投掷手中的匕首，而是用它将我身旁人类女性尸体的肚子上划破了一个大洞，随后用尽了全力钻了进去。

随后它将匕首指向了我，制止了我爬向它藏身位置的动作。

我们四只绿油油的眼睛相对而视了半晌，以我的妥协而告终。

父亲它只有一米多高，体型很小。

但相比之下，我的体型更加瘦弱，和刚出生的人类幼崽同样大小，根本毫无争夺藏身之地的资格。

此刻整个洞穴都被点亮，而我就暴露在这强烈的光源之下。

在本能的驱使下，哥布林幼崽们彼此奋力靠近，远离着光源，紧紧挨在一起。

当然，我也不例外。

四个人类从刺眼的光芒的另一侧穿了过来。

其中一名穿着蓝色长袍人类女性在见到洞穴内的惨像后，在一声哀嚎后跪地痛哭，随后一男一女连忙上前安慰，而最后一名手持双刃的人类女性则是沉默着挨个对成年哥布林的尸体补刀。

在此处，我也必须说明一下，哥布林的记忆很好，好到让我可以在学习到人类的语言后，回忆出当时的细节，并尝试将他们的话语翻译出来，以供我的读者们了解他们当时的对白：

“索菲亚修女，请不要伤心，人死不能复生。”

背负着弓箭的一身游侠装扮的女性双手轻抚掩面痛哭着的蓝色长袍的女性的肩膀，轻声劝慰着。

“是的，重要的是，这条路以后安全了，我们成功避免以后再有其他的同胞受此磨难。”

另一边，一名身材高大，浑身穿戴着盔甲，手持巨剑的男性也伏身安慰。

“呜呜呜，呼，你们说的对，理查德，柯蕾娅，我不改为耻痛惜，她们为她们的信仰付出了一切，灵魂会重返伟大的摩恩天庭，现在我想为她们祈福，就一小会儿就好。”

“那么好吧，索菲亚修女，请节哀。”

名为柯蕾娅的游侠女性起身离开了索菲亚身边，向那个手持双人的沉默女性问询着。

“薇儿，还有活口吗？”

“看这个样子，也没有必要确认了，哥布林们我都补了刀，已经确认全灭，现在还活着的，只有——”

名为薇儿的双刃女性看向了我们。

聚成一团，瑟瑟发抖，引颈待屠的我们。

矮小的哥布林根本不可能战胜身形比我们高大数倍的成年人类，更妄论我们这些还没成年的幼崽。

“还剩下这些小孩子吗？”

“它们不是小孩子，柯蕾娅，你清醒一点，他们是哥布林，如果不将他们全都剿灭，哪怕只放跑了一个，日后同样的惨剧就还会发生。”

“我知道，薇儿——可是我——”

“怎么了，你们再吵什么？”

大块头的理查德拎着比我还高的巨剑走到两个女人身前。

“发生什么事了？”

“你知道的理查德，柯蕾娅她老毛病又犯了。”

“可它们刚刚出生，没有做过任何坏事！”

“早晚的事！”

薇儿简单地反驳着。

“好了好了，我知道了，柯蕾娅，你听我说，你是因为那件事吧，那时候我们太年轻，那一次的事情我们都有错。但是你得考虑到索菲亚修女的感受，她是委托人，你知道的，我们都要听她的。”

理查德耐心地对柯蕾娅解释着。

“好吧，我去求她。”

“可是柯蕾娅——”

“理查德，你就让她去吧！”

不一会儿，脸色复杂的柯蕾娅就回来了，身边带着索菲亚修女。

“索薇娅修女是什么意思？”

理查德询问着柯蕾娅。

“她——索菲亚修女她说，可以放过这些哥布林一条命——”

“什么？”

薇儿和理查德同时发出惊呼。

“不过——不过，要放过这些哥布林有一个前提，只要他们能现在说出人类的语言。”

“索菲雅修女，您真是这个意思吗？”

“是的，在我们的教义中，在朝圣之路上的殉道者都是摩恩天庭之上的众神的安排，他们想让这些虔诚的信徒更早地去服侍他们，因此我不会过多地怪罪这些哥布林，尤其是那些刚出生的幼崽们。我认为即便它们的父辈们有罪，它们也有着重新走上正途的机会。杀死无辜的生命是有罪的，但只要能证明它们的无辜，我便愿意亲自教化他们，引导它们走上正途。”

“所以，索菲雅修女愿意给它们一次机会，只要它们能展现出它们通人性就好，哪怕只要能说出一个字也好。”

柯蕾娅急忙补充说道，并用祈求的眼神看着剩余在场的二人。

两人耸耸肩，默许了这个决定。

于是决定我们命运的方式便被这么荒唐地定制了下来，要知道哪怕是人类的幼崽也不是刚出生就会说人类语言的，那个满嘴仁义道德，看似宽宏大量的修女索菲亚压根没想给我们任何的活路。

和我聚成一团的哥布林幼崽们被一个接一个地挑选出来，带到索菲亚修女面前，如果它们只会哭闹，展现丝毫的敌意，或者在三分钟内无法说出人类的语言，就会被那个名为薇儿的女人无情地掐死。

随着剩下来的哥布林幼崽越勒越少，柯蕾娅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索菲亚修女的嘴角却渐渐不自然地露出了一丝戏虐的笑。

理查德点了一个烟斗在一旁看着这场闹剧，薇儿则是沉默着机械式地将一个又一个哥布林幼崽从地上掐着脖子拎起来，随后在发现它并不能说出人类的语言后，就将它掐死，丢掉，接着去拎下一个。

最后只剩下我了。

薇儿刚想将我像小鸡子一样提起来，柯蕾娅忍不住拦住了她。

“最后一个，让我来吧。”

“唉。”

叹了口气后，薇儿将我丢到了柯蕾娅手中。柯蕾娅并没有像对待畜生一样扣住我的脖子，而是像怀抱着她自己的孩子一样，将我抱在怀中，然后托着我的胳肢窝将我举到索菲亚修女面前。

接着，柯蕾娅闭上眼睛，扭过头，等待着时间一点一点的流逝。

我睁着一双绿油油的眼睛看向了索菲亚修女，四肢安分得像是被驯服的绵羊，索菲亚修女燕郊流露出了厌恶，上半身向后稍稍退缩了一下，然后调转了手中的小沙漏开始计时。

我张开了嘴，想发出声音，却只能发出含糊不清的咕哝声。

当时我并不知道他们之间的约定，因为当时的我还听不懂人类的语言，之所以想发出声音，纯粹是因为对死亡的恐惧。

我的那些同伴们是怎么死掉的，我心中一清二楚。

恐惧驱使着我想要疯狂地叫嚷，但我太小了，还不知道该叫出什么声音。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该怎么办？

我的脸朝向了父亲躲藏的方向，但那里被女性尸体遮蔽的很好，我看不到他。

随着沙漏中的沙子快要漏完，托着我的手臂的柯蕾娅的手也开始因为紧张而扣紧。

“算了吧，一个哥布林怎么可能会说出人类的语言——”

薇儿向柯蕾娅喊着。

“别做无用功了，从那一件事之后，你就很不冷静，柯蕾娅，以后这样的心软会害死你的。”

作为一个哥布林，我都不得不承认，薇儿说的是对的。

“时间——还没到。”

柯蕾娅低着头，她固执着之前说好的规矩，期待着有什么奇迹会出现。

就当索菲亚修女手中的小沙漏中最后一滴沙子落下的同时，我的死期也到了。

“看来，这些幼崽都没有得到神的宽恕，只能说它们父亲的罪过还没有被还清。”

索菲亚修女平静的宣判着，她回身不再看我，而托着我的柯蕾娅则因为不甘心而扭头留下了泪水。其余二人都默不作声，等待着一切的发生。

而我就在此刻终于叫了出来，叫出来的是我从刚才听到他们所说的最多的一个单词。

“修女，索菲亚修女——”

“什么？柯蕾娅，是你在叫我吗？”

索菲亚修女愣了半晌，难以置信地回过头来。

“柯蕾娅，刚才一定是你再叫我吧？”

她的神情紧张，目瞪口呆，早已没有了之前的傲慢和不屑。

“不是的，修女，我没有叫您，是这个小孩子，是它是它在叫你。”

脸上挂满泪痕的柯蕾娅再一次流出了泪水，不过这一次是欣喜的泪水。

“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

在最初的一声之后，我就仿佛挣脱了束缚一般，反复地重复着这个名字。

“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

柯蕾娅紧紧将我抱在怀中，泪水打湿了我绿色的脸蛋。

“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

啪嗒一声清脆的响声，那是索菲亚修女手中的小沙漏掉在地上碎裂开来的声音，她双手捂住嘴，震惊地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

在一旁看戏的理查德拄着他的大剑坐在一块石头上饶有兴致地观察着每一个人的表情，像是在看一场滑稽秀。

“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索菲亚修女！”

薇儿低垂着头，狠狠将手中的双刃插到地面上，气哼哼地一言不发。

无论如何，这样一来我的命被我自己无意间保住了，而在这之后我才真正地出生于这个世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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