兵器相接，刺击声锵锵响起，虽只是训练用的木剑，但在场上比试的两人剑术绚烂，身法轻盈，出色的技巧倒让场下观众看得入迷，一颗心跟随场上的切磋比试跌宕起伏，无暇顾及太多。

唯有站在场边的剑术老师皱着锋利的眉，目光直盯着场上挥洒汗水的银发少女。

他百思不得其解，尤菲莉亚的剑术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糟糕了？

动作迟钝，力道不足，没有平时水流般的流畅柔韧；下手不够果断，像是心不在焉，好几次都让对手找到破绽，差点一败涂地。

虽然最后有惊无险，尤菲以一招回身斩击打飞对手的武器，拿下胜利，但很显然，她的状态并不是很好。

比试结束的哨声响起，剑术老师不由上前关心：“尤菲莉亚，你还好吗？”

“我没事，很抱歉，让老师担心了。”尤菲躬身致歉。见下一轮比试的对手已经上台，她向剑术老师俯身示意后便放下木剑，回到场下稍作休息。

她舒了口气，开始反思方才在场上的失态。

更确切的说，是抱怨安妮丝。

算算日子，今天是安妮丝回王城的第三天，说好很快回来，实际却是一点消息也没有。这几日尤菲心神不定，早上醒来的第一件事便是打开窗户，眺望学院大门，期盼能见到悬挂着王族旗帜的马车。

夜晚熄灭蜡烛前，也要趴在窗户前，眼巴巴地看上好一会。

见不到老师的焦虑惆怅占满思绪，不放过任何一点空隙，甚至差点终结她在剑术场上的不败称号。尤菲苦笑一声，抬头望向窗外湛蓝的天，那曾是安妮丝肆意翱翔的舞台。

“为了不让我狼狈太久，安妮丝老师，您还是尽快回来吧。”

否则，我就要忍不住去找你了。

“听说安妮丝菲亚王女殿下回王城了。”

背后蓦然传来议论王女殿下的声音，尤菲脸色一变，身体动也不动，不着痕迹地倾听谈话。

“我听我父亲说了，好像是应魔法省的要求回去的，你知道的，她和魔法省的家伙一直合不来，不久前在课题发表会上公布的魔道具小飞龙，似乎也让魔法省的家伙感到恐慌了。”

“杞人忧天，不管王女殿下再怎么闹腾，她的魔学都不是真正的魔法，成不了什么气候的。”

尤菲不由拧眉，她认得这位口出狂言的贵族，是某伯爵的公子威尔克斯，平日里谦顺温和，貌似是个拥有良好教养的贵族子弟，没想到居然胆敢在背后妄议王族。

这无疑是贵族失格。拳头不自觉攥紧，尤菲的目光在前方整齐摆放的木剑上落了一瞬，又急忙挪开。她暗暗告诫自己冷静，这也是贵族失格，倘若觉得对方有错，委婉给予劝言即可，而不是想拿木剑狠狠敲打他的脑袋。

“说到底，只是一个不能使用魔法的蠢蛋而已，身为王族却不能使用魔法，还发明了亵渎精灵的魔学，真是给王族丢脸。”

即将出口的善意提醒被咽回肚子，背后传来的嘲笑越来越放肆，越来越张狂，尤菲只觉脑中有根神经绷断，无法思考。

不幸的是，她无法立刻发泄满腔不快，因为剑术老师唤了她的名字，接下来轮到她上场比试。

幸运的是，她的对手是威尔克斯。

威尔克斯走上场，满脸写着懊丧，他的剑术差得可以，倒了大霉才会碰上剑术第一的尤菲莉亚当对手。

那位优雅的贵族千金还是老样子，浑身散发着生人勿进的清冷气质，像一块位于极地寒谷万古不化的坚冰。

她面无表情，问：“您不戴防具吗？”

威尔克斯不解道：“为什么要戴？只是切磋吧。”

除了新手，剑术课上很少会有人带戴沉甸甸的防具，因为没必要，大家都有分寸，万一伤及同学，被判定为暴力事件，也会给自己惹来麻烦——威尔克斯不觉得持重沉稳的尤菲莉亚会不懂这点。

“我劝您还是戴上防具会比较好。”尤菲挥动木剑，被磨得平整的剑尖直指对手，气势凛然，仿佛有锋芒闪烁。她看着他，眼中透着怪异的冰冷，“不然的话，可是会很痛的。”

**

尤菲没想到会以这种方式见到心心念念的安妮丝老师。

她在剑术课上把威尔克斯揍了一顿，不能说下手太狠，威尔克斯没有被揍到鼻青脸肿；但说不狠也不对，威尔克斯已经无法抬起右臂，正在办公室里疼得嗷嗷直叫。

负责处理此事的老师一脸为难，考虑到剑术课的特殊性，有学生在切磋中受伤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况且威尔克斯伤势不重，还不足以被定性为暴力事件。

可威尔克斯不依不饶，咬定尤菲莉亚是故意的，极力要求老师严惩以暴力手段伤害同学的尤菲莉亚·玛赞塔。

面对控诉，尤菲莉亚保持从容，没有辩解太多。她的冷静更让几位老师感到为难，经过几番讨论，只好先让两位学生稍安勿躁。

后来，她们等来了安妮丝菲亚·文·帕雷迪亚。

“安妮丝老师？您怎么会来这里？”

此时尤菲脸上出现了动摇，惊慌不已。她没料到会惊动王女殿下，还让安妮丝菲亚在百忙之中抽空赶到贵族学院，替她处理烂摊子。

一颗心瞬间坠入谷底，尤菲低着头，在身前交握的双手不由绞紧。她开始担心会被安妮丝责罚，更坏一点的情况，她会被安妮丝讨厌。

但安妮丝看上去似乎不怎么生气，轻快地和她说：“这件事交给我处理就好，尤菲，你在外面等我一下。”

说完，安妮丝还摸了摸她的头发。随后她勾搭上几位老师的肩膀，一起走进办公室，不知道说了什么，等到她从办公室出来，这件事的处理结果也有了定音——不判定为暴力事件。

威尔克斯气恼极了，质问道：“犯了错就要受罚，殿下这么做，是在偏心自己的学生吗？”

“这你不用担心，尤菲有错我自会责罚她。”安妮丝站在威尔克斯面前，面对比她高了两个头的壮硕男子，气势丝毫不让，“但这次事情的起因，你心里应该也清楚，如果你执意要追究，我也不介意追究你妄议王族的罪名。”

妄议诽谤王族是大罪，只是平时安妮丝不放在心上。若是安妮丝要追究，威尔克斯绝对没有好果子吃，一个不小心，也许还要进监狱待上一阵子。

威尔克斯张了张嘴，面色惨淡如土，他低下头不敢直视王女殿下凌厉的目光，无可奈何只能作罢。

推开工房厚重的橡木大门，绕过凌乱的实验台，安妮丝喊了声“累死了”后一屁股坐到沙发上，整个人向后倾倒，背脊靠着柔软的椅背，姿态甚是懒散。

至于尤菲莉亚，她不敢言语，低头站在老师面前，似乎正在等待责罚降临，姿态甚是拘谨。

“好啦，不要这么严肃，我不会骂你的。”安妮丝笑道，拍了拍身侧的沙发，“来吧，尤菲，坐到我旁边来。”

自以为戴罪在身的尤菲当然不敢坐，面对老师的温柔，她反倒觉得罪恶，羞愧难当，不由躬身道歉：“对不起，安妮丝老师，我知道错了。”

“知道错就好，下次不要太冲动，很容易让人抓到话柄的。”安妮丝柔声道，笑眯眯地看着她，“不过我还真没想到，有一天我会帮尤菲处理违反校规的事，怎么说呢，太有趣了。”

优等生尤菲莉亚会违反校规？听起来像是天方夜谭，安妮丝就是相信天会塌下来，也不肯相信尤菲会违反校规，以至于她在得知尤菲揍人这件事后，在赶来贵族学院的路上差点把脸笑僵了。

尤菲显然不能理解老师的想法，不解问：“老师您不生我的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你的气？”安妮丝失笑，“尤菲是为了我才违反校规的吧，而且是他妄议王族有错在先，不是吗？”

“但是.......您明明那么忙，却还要为了我跑一趟。”

“没关系啦，能替尤菲解决事情，我也很高兴。”安妮丝起身，走到尤菲面前，“所以说你不用自责，我不觉得这是尤菲的问题。但是你也要注意，下次不要为了这种事出手了，不然的话......”

她抬手，以手作刀，轻轻敲了下尤菲的额头，“我也会惩罚你的。”

尤菲捂着额头，只觉被安妮丝触碰的地方阵阵发烫，明明挨了警告，她却控制不住嘴角，轻笑了出来。

安妮丝觉得奇怪，问：“不是挨了打吗？怎么这么开心？”

“不，我只是觉得，有安妮丝老师在真好。”尤菲道，挺直背脊摆正站姿，“我听您的，下次不会再犯了。”

分明是端庄的姿态，眼底流出的温柔却过分深情。安妮丝微微一怔，心脏有了一瞬的暂停，晃过神后她急忙咳了两声，引开话题道：“好了，事情解决了，我也该回去了。”

尤菲脸色一变，“您又要走了？”

安妮丝点头，“嗯，我也是抽空来的，当然要回去。”

“这样啊.....”落寞闪过眉眼，那句挽留的话到了嗓子眼，又被生硬地咽回。尤菲强撑起微笑，道：“那安妮丝老师，我送您回去吧。”

落日西斜，象征王族的旗帜在猎猎凉风中孤独飘扬；贵族学院庄重的大门笼罩在如血鲜艳的夕阳之下，远远望去，竟有如吃人的血盆大口。尤菲跟在安妮丝身后，眸色黯淡，脚步愈发沉重。

刺耳的开门声惊醒打盹的车夫，见王女殿下来了，他忙滚下马，摆好踏板，打开马车门，毕恭毕敬请王女殿下上车。

“那我先走了，尤菲。”

说完再见，安妮丝正欲走上马车，可她刚抬起左腿踩上踏板，忽听见尤菲喊她：“等一下，老师！”

“怎么了？”安妮丝问，停住上车的动作。

尤菲怔愣片刻，没头没脑地来了一句：“您没有什么东西忘带了吧？”

“没有啊，我本来就没带东西过来。”

“这...这样啊....那就好。”

尤菲默然，抬眼见安妮丝又要走上马车，她来不及思考，脱口而出道：“那个！老师！”

“怎么了？”安妮丝再度回身询问。

“那个.....您.....您.....”尤菲口不择言，又问了一遍，“您要不要再检查一下，看有没有什么东西忘带了？”

“真的没有忘带的东西。”安妮丝忍俊不禁，极力保持镇定，“还有什么事情吗？”

“没有了......”

“那我走了。”

甫一转身，走上踏板，不出所料，又听到了一声焦急的阻止：“请等一下！”

这次安妮丝没能忍住，“噗嗤”一声，笑得肩膀直颤。

“怎么了吗？”尤菲不知所以，茫然问道，可明明是她喊住安妮丝的。

“不，没怎么，就是觉得尤菲真的很可爱。”安妮丝走下踏板，来到尤菲身前，也不顾她羞赧如天边红云的脸颊，背着手倾身凑近，浅笑问，“尤菲，说出来，你想要我做什么？”

“我......”尤菲深知自己的小心思被看穿了，顿时窘迫得无地自容。老实说，她很想听从老师的建议，把内心的愿望说出来，但教养却不容许她说出口，只能低着头道，“这样太任性了。”

“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你内心的想法。”安妮丝放缓语气，“尤菲，对我，你可以再任性一点。”

尤菲愕然抬头，在安妮丝翠绿的眼眸中看到无限包容，给了她任性的勇气。手指攥住安妮丝的衣袖，尤菲哀求似地看着她，嗫嚅道：“老师，可以请您留下来陪我吗？”

“诶？”安妮丝愣住了，她原以为尤菲是有事相求，没料到是舍不得她离开，顿时有些手足无措。她在尤菲柔润的眼里看见惹人怜爱的乞求，恍惚间好像看到尤菲身后摇着的尾巴，毛茸茸的耳朵耷拉着，像是受了委屈的小狗。

毋庸置疑，尤菲莉亚的美貌足够有杀伤力。胸口仿佛遭到重击，脆弱的皮肉支撑不住急速的心跳，安妮丝无法拒绝，一不做二不休，干脆不回去了，大不了第二天回去被父王骂一顿。至于魔法省那群人，怎么样都好，不关她的事。

现在尤菲比较重要。

送走车夫，安妮丝向尤菲伸出手，笑道：“走吧，陪我去散散步吧。”

“嗯。”尤菲握紧她的手，面上露出温柔笑意，内心却是一团乱麻——安妮丝确实太照顾也太溺爱她了，尽管觉得这是年上者对于年下的疼爱，但尤菲还是想试试，她想知道，老师到底能包容她到什么程度。

走过草木繁盛的林荫小道，拐过花园便是学院后庭，有学生正在草地上练习舞蹈。华尔兹优雅的旋转，兰德勒俏皮的步伐，安妮丝对交际一向不感冒，但仍旧被欢快的氛围所吸引，驻步观赏。

尤菲见老师有兴趣，便解释道：“他们大概是在为接下来的晚宴做准备吧。”

“晚宴？成人礼吗？”安妮丝有印象，贵族学院每年都会为踏入成年的学生举办隆重的成人礼，“我记得尤菲也是今年成年，应该也要参加吧。”

“是的。”尤菲点头道，“不过我的生日已经过去了，这次只是走个过场。”

闻言，错过尤菲生日的安妮丝暗叫可惜，她觉得她应该找个机会弥补错过尤菲生日的遗憾，学院的成人礼倒是个不错的机会。

“这样吧，尤菲，成人礼那天我送你一个礼物。”

“怎么可以？这样太麻烦了。”尤菲忙摆手，“我刚到魔学工房的时候，已经收到老师送的阿尔肯谢尔，这次就不用老师费心了。”

“不用客气，礼物不嫌多嘛。”安妮丝笑道，“再说成人礼可是人生中很重要的时刻，我一定会送你很棒的礼物，所以敬请期待吧~”

话虽如此，夸下海口的安妮丝一时半会也不知道该送什么好。到了午夜时分，夜深人静，安妮丝坐在书桌前撰写文稿，不一会儿便停下笔，盯着烛台上明亮的烛火，呢喃：“成人礼啊.......该送什么好呢。”

深思片刻，她忽然反应过来，只觉有种异样的感觉在内心荡漾开来，久久无法平息。也不知是不是距离烛火太近，脸颊烫得厉害，安妮丝忙吹熄烛火，抬手捂住仍旧滚烫的脸，心里不禁犯嘀咕。

就算是唯一的学生，她对尤菲未免太上心了。

她晃了晃脑袋，暗暗告诫自己不能再去想尤菲了。

否则一定会出事的。

**

小剧场：

一次午后，尤菲在学院花园遇到剑术老师，出于礼貌，两人寒暄了几句。剑术老师自然有调笑她违反校规的事情，尤菲也只能悻悻然道歉，毕竟这件事也给剑术老师带来了麻烦。

但她有一点不明白，趁着机会问道：“当初老师为什么要去惊扰远在王城的安妮丝王女殿下？”

“不是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觉得如果要处理尤菲莉亚，不能不询问王女殿下的意见。”

“对不起，我不明白。”

“你不明白也是理所当然的事情。”剑术老师笑道，“有次我们几个老师和王女殿下聊天，正巧聊到了你。”

剑术老师开始讲述那天的经过——是贵族学院几个老师的聚会，聊到火热的时候，总会聊到自己的学生，而安妮丝菲亚的学生只有兼任着魔学助手的尤菲莉亚。

几杯酒下肚，也不知是不是被酒精麻痹理智，听完周围老师对尤菲莉亚略显苛刻的评价，她竟不顾身份地跳了起来，嚷嚷：“尤菲是我的宝贝，不准说她不好。”

剑术老师无奈道：“所以在你违反校规的事情发生后，我们都觉得不能随意处置你，只好去找王女殿下回来处理这件事。”

他顿了顿，察觉到尤菲神色不对，忙关心：“你没事吧？尤菲莉亚？”

尤菲已经无法回答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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