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最后也没怎么样啦，这是我遗憾的地方。也许世界总是不公平的，在哪都一样。不过，你不用担心啦，自从上次阿求那事情之后，我就想，以后再来这里绝对不一人行动或者让别人落单了。真有事儿的话，我会尽力保护你的。”

　　我把双手一摊。左手腕处贴着的金属泛着阳光。

　　“你还戴着那玩意儿啊。”

　　“当然了。”我看着她，笑意未减。

　　大学部和外区的交界是个很美的地方。那是一条约有二十来米宽的大河，流动着把两片区域分开。面前这座桥则是模仿法式风格而落成，也许是叫做Beaux风格吧；但我觉得这并不合适，因为这条河远不如塞纳河那么宽，于是这座桥再怎么模仿，也比不上那种宏伟的。廊柱，华丽的灯盏遍布其上下，桥头同样有着雕塑。

　　我并不知道这条河的名字，我想我认识的人里也不会有人知道，但她——我说的是“她”——实在是有种让人忘记烦忧的能量。此时我带着蘑菇菇沿着最左侧踏过桥的方砖，受着桥头女神雕像的注视；而我注视的则是绒流轻缓、波光四溢的水面。明亮的阳光已经把我们二人照得都有点感觉热了，但我们还是靠得很近。

　　毕竟到外边去，不靠近点哪来的安全感呢。

　　“有朝一日要是能看看这座桥真正的样子就好了。”我轻轻抚着它扶手的雕花石柱，它的石片子凹凸不平着像鳞片一样，阳光潜藏于褶间。

　　“唔？那是什么意思呢。”

　　“这条河上每一座桥都是有原型的啦，选取了世界各地许多不同文化的桥梁建筑风格。这一座的原型是亚历山大三世大桥，巴黎的。”

　　“这样啊。”她也低着头若有所思，黑发在阳光下泛着一道炫丽的镜白。

　　我们过了岸，沿着河边、往它的上游慢慢地走着。外区的房屋有种老小区的味道，比起里边高大的教学楼，这里除了那么寥寥几幢稍微高些便是灰色的方砖还有阴影里掉落的白色墙皮。老实说，在远离街道的深巷之中，破败之感会蕴藏在苍苔之间扑面而来。

　　“你到底想带我去哪里玩嘛。这里一点意思都没有……”她嘟囔起来。

　　“去一个我常去的地方。”我边说着，轻轻拉住了她的手腕，“毕竟，在这种地方待一年，你觉得我身为一个对他们来说的‘孩子’，要面临多大的压力呢。刚来的那段时间，我可谓受尽歧视呀。我于是，只好去找个地方避风避雨，……每次心里烦闷的时候都是。不过实际上，我大部分时候都是夜里去的。”

　　她的手腕轻轻翻了翻，我的手于是也就向下一滑。是她也抓住了我，惹得我脚步都乱了一阵。

　　“会很危险吧，在这里半夜出去什么的？”

　　我没回答。刀刃的危险，带来的危害也许远不及自己的心失去希望来得大。

　　“……差不多，到了。”不出一刻钟，我们已经接近整个校区的最边缘。这里也是脚下这条河流入学校的地方……

　　“看看它，”我说，“每个人第一次踏进这里，踏进这个小世界的时候，不都和它一样吗？纯净得如同恩基指缝间漏下的甘霖，饱含活力与希望……虽然，这条河中的每滴水最后总会走到更广阔的尽头，但它们是否一直都保持着这纯净的初心？是否一直有资格承载这明亮的阳光？”

　　我们站在河岸边缘，岸线高高的，对岸下的峭壁上，杂乱的石面上刻画着白黄二色的水位线。也许是最近雨水多，它又微微上涨了呢。

　　“你总是思考这些啊。你有没有想过，它们究竟是为什么才能一直不断地向前？是因为后来者的推挤吗？”

　　“也许，有的是，有的不是吧。”我苦笑了一下，指了指那个我看过许多许多次的地方，“那里，看那里。你看到那闪亮的东西了吗？”

　　“那是什么？”

　　我正看的是卡在一处礁缝间的某块小小的金属物。去年五月的某一天，微微上涨的水位把它带向了那里，它就那样卡住了，之后每一次我到此，总是那样看着它许久许久。

　　“去年我被罚到这里的原因……是组织抗议学校不合理的收费。那个东西，是之后的这一年我必须戴的，黑色的校徽。但，我拿到它的第一天晚上就把它扔进了河里。我原本想着再也不见，但它卡在那里了。”

　　“本来他们应该想着，戴着这东西可以让犯大错的学生时时反思，可……”连她看着这东西也遗憾地摇了摇头，“这只会被当成耻辱的象征吧。如果你接受了这东西，接受了自己会一直戴着它，岂不是相当于自己给自己判了死刑吗。”

　　“没错。那是我从未停止反抗的理由之一。”我点了点头，在河岸鲜艳的柔软绿草地上坐了下来，“好了，我挑起这种蠢话题，我道歉啦。我们说点别的吧。”

　　“这样才好。毕竟你已经找回了希望不是吗？”她笑了笑，低下身子坐在了我身边，“别想那么多，算我求你啦……笨蛋。你难道不知道，清醒的人最荒唐吗。”

　　“也是。只要做到自己最想做的事情，就是所谓意义了吧？”

　　“不。我觉得我得让你明白一条新道理。”

　　“是什么？”我转过头看她，她脸上正笑嘻嘻的，亮色的眼睛里好像蕴含着美丽的光，浅紫色相交杂着摩动变换，如同时间水晶的外壳一般漂亮，那是……希望。

　　“人们总在追寻‘意义’，这个词是人们为自己创造的脚镣，你知道吗。多少人为之付出了不值得的一切？你得明白，在追寻想做的事情的时候，不要忘了，有意思比有意义更有意义。”

　　“有意思比有意义更有意义……”我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心中的千斤重担就在这一刻土崩化灰，被眼底的水流席卷而散了。我浑身一颤、接着喘了喘气，再是低下头，我看着自己的双手双脚，没错，是我自己的双手双脚，从未被什么东西束缚。也许，不该承担的责任我都摆脱了，让自己更累的东西，我都抛下了……

　　我微微仰起头，刺目的阳光让我心中最深处的快乐慢慢流露出来了。

　　“啊，”我突然想到什么事情，“我还想问你呢。我们去大学部的路上，那时候……我到底说什么了？我真的没注意到。”

　　“唔？”她歪了歪头，显得有些懵，“你、你真的不知道？我以为你是故意的呢……”

　　“真的不知道哦。你还是，告诉我吧。”

　　不知怎么回事，她脸红起来了。我转过了头去，直视着对岸大学部树荫茂密的一角。我想，这临近午饭的点儿应该会很热闹，我的所见也是如此：对岸的街道上高矮不一的简直可以称之为“人林”。可是，我和她之间，此时却有种奇异的静谧。好让人舒心的气氛啊。

　　“你说啊，……咳……”她那细不可闻的声音总算响起，但话说到一半又断了。

　　我的目光仍在光线照不到的树荫下，五感都在静静等待。

　　“‘蘑菇菇，比蘑菇可爱。’你这么说的。好了……满意了吧。”她嘟起嘴巴，仿佛在怨我似的。

　　“是吗。原来，我没注意到的自言自语里，除了那些蠢话，还会有这个啊。”我微微笑着，看着那阵微风把她手上金色的铃铛吹得微微响。

　　“……你还有问题吗，恶作剧可以停止了吧。”她把脸凑近了点，“才不许你总是欺负人呢。”

　　“问题的话，还有一个。”我哧地掩着嘴笑了一下，气氛还真奇妙。

　　“快点问，没有更多了哦——”

　　“……”我先是短短地沉默了一阵，随后用着很轻很轻的声音，如此说道，“这也许是点不该问的吧？……现在你看我到底是什么关系呢？”

　　“我不知道。”她的语气，听起来却平常了许多，“你知道吗？啊、不对，我怎么拿你问的问题反过来问你呢。不知道的话，那就现在开始吧。”

　　“嗯？”我的目光落在河水上的其中一条闪亮波纹。

　　她突然露出了某种邪恶的笑容。

　　“你被我征用了，恭喜。”

　　谁知道我现在在想什么？也许，已经什么都没在想了。我低下头，轻轻地拾起了草地上一片无名野花被吹落的花瓣，“谢谢你，我的Bett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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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天晚上雨好大，但我睡得很香。一周之后，我因为处理些事情再去了一次外区，顺便路过了一下那天坐着的河边。

　　“不见了呢……”我望向那个漩涡。它正是因为那高高的礁石而产生，那里，那道我总能见到的小小闪光，此刻已经消失不见，石头缝的中间似乎留着磨痕。没错的话，应该是那夜的大雨让河水终于涨起来了吧。

　　加油。永远，不要忘记。负起责任，就算是对得起那些人了。

　　我心中的阴霾与负罪感，就这样被一个“终于察觉到对我有多重要”的人治愈了。晚风轻吹，暮春时节，白色的光，终于见到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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