铃踏进门的一瞬间，喧闹的教室几乎瞬间调低了音量。所有人的目光再次纷纷朝她的方向汇集——有意无意的那种。像往常一样，铃压低着头，快步穿越教室前部的讲台，沿着窗边朝教室前门对角的她的座位走去。从她的表情上很难看出她对于自己如此招人眼球抱有何种想法——面无表情，盯着窗外湛蓝的天空。

喧闹声在她入座之后顷刻间再次响起。趁着大家纷纷将注意力从铃身上转移开的空当，我悄悄地朝铃凑过去：“昨晚怎么样？”

铃依旧盯着窗外，同样是用听不出感情的声音回答了我：“还不错，回到家的时候她已经醉倒了，没跟她讲这次的考试成绩。”

这个消息属实令我大为欣慰。铃的母亲几乎完全不关心她的女儿——然而当且仅当她得知自己的女儿在每个月的学科考试里面又拿了个倒数之后，她会用她声称的“家法”管教一下铃。我当然知道这是什么意思，在第二天铃浑身青一块紫一块得来上学时一切都不言而喻了。

我伏在桌上看着铃，铃又看着窗外。我伸出手去想要抚摸她的头发——铃留着齐肩的短发，用她的话说就是“好打理”。

看起来今天铃出门的时候好像没怎么整理头发……兴许是胡乱梳了几下，然而并没有梳到全部的头发都服服帖帖的程度。

我收回了手，又伸进自己书包里摸索了一阵，摸到了自己常用的那一把木梳。

我坐起身，朝铃的方向转过去，不由分说地帮她梳理起了头发。

铃还是没动，嘴里传来了几个字：“我自己能来的……”不清楚这是对我还是对她自己说的。

门口清脆的脚步声预示着一天的课程开始了。班主任走上讲台，再一次重复了备考的重要性和时间的紧迫性。

我偷偷瞄了几眼一旁的铃，她把头埋进自己的臂弯里伏在桌上，双臂下压着一本随意翻开到一篇散文的语文课本。

“今天早上是英语，”我提醒铃。

铃在桌上磨蹭了几下，又懒懒散散地伸出右手去，在包里随意翻找了一通，掏出了英语课本，悄悄甩在桌上，扒拉开几页书页，翻到好像是单词表的几页，随后又一头栽进自己的臂弯里了。

我悄悄叹口气，翻找出了昨天英语老师三令五申要求我们复习的一沓卷子——今早要抽查复习成果。

新的一天开始了。

我在入学第一天就碰见铃了。分到了一个班上，她给人的第一印象便是无时不刻的慵懒，总感觉她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事实上，铃确实花了很多时间在睡觉上——尤其是在学校里。我恰巧和铃坐得很近——紧挨着的那种。虽然学校要求学生将每张独立的课桌都摆放得和其他桌子有点距离，然而鉴于教室面积限制，课桌的左右间距不过半尺。

学校每个月都会组织各学科模考。就我自己的成绩而言并不算太稳定，大概率会在年级排名第八和第七百一十六之间波动（根据以往的亲身经历推断）。反观铃的成绩，一般说来是极端的稳定：年级第六百名前后。出于自己成绩上的自信（也可能是虚荣？），我一开始甚至经常关心一下铃的学业成绩。然而根据铃的反应，可能我对她（学业上）的关心就如图清晨的风一般，吹过也就吹过去了。

高中的压力并未阻止各种流言蜚语和小道消息的传播，相反，不少同学还颇以分享各种道听途说为乐。其中的一件便是——

“铃？就那个睡上一整天也不见人起身一次的？家里开棺材铺的……我跟你们讲……她母亲……”

就我本人而言，我并不忌讳这些事情。但是似乎自从铃家里人的产业被同学们发现后，她的身边人群密度似乎减小了一大半。

好吧，目前可能只有我一个。

显而易见的是，铃并未太关注自己的身体健康——可能这也是她不乐意关注的事物之一。

铃有时候会不吃午饭。当上午的课全部结束后，如果她往桌子上一趴——而不是像其他同学那样不顾一切地冲出教室的话，这就说明她这一天不打算吃午饭了。（根据我长达一周的观察总结出来的规律）

但是我坚信一直不吃午饭的话会生胃病这个道理，因此，每当我观察到铃打算跳过中饭的时候，我总会花三块钱给她带点糕点。

然而这在一开始并未奏效。

“铃？我给你带了两个蛋糕。”

趴在桌上的铃没有任何反应。

“铃？吃午饭了吗？”

铃的身子晃动了两下，“不要……”这两个字从她身下幽幽地传来。

“铃。一直不吃午饭会得胃病的哦。”

铃换了一种趴着的姿势，这次脸朝向墙壁了。

这次的蛋糕可能只能我自己吃了。

久而久之（准确的说是两个礼拜），铃终于被我打动了（也可能是不耐烦了）。她开始慢慢地接受我给她带的垫垫肚子的食品。

“铃？这次给你带了一份大面包哦。”

铃挣扎着从桌子上爬起来，披头散发的样子有点像恐怖片里的女鬼。我不禁笑出声了。

将面包放在铃的桌角上，伸出手去，帮铃将披散的头发拨开顺便整理整齐。睡眼惺忪的铃喃喃自语道：“妈妈……”

“什么？”我好像没有理解这个词语。

铃似乎突然清醒过来：“没什么……”她抓起桌角上的面包，撕开包装纸，闷头吃了起来。

“……谢谢。”

我不太确信我是否听见了铃的道谢。一时间我甚至不太清楚为什么自己会为了一个与我毫无关系的女孩做这些事。兴许是对于（和我相比的）弱势者的怜悯？然而我却不想让这一切完全变成彻底的施舍。

我走到铃的身后，微微俯下身去，轻嗅着铃的短发。也许铃用的是廉价的无香洗发水，我闻到的只有铃身上的淡淡的烟火味。然而这味道不像焚烧木头或者柴火那般刺激浓烈，反而更像是烧纸一般的轻微的烟味。

考虑到铃家中的产业，这一点可能不难理解。

我伸出双臂去，环绕在铃的胸口处。

“……我不喜欢这样，请放手。”

铃停下了咬面包的动作，略微侧过脸来，用一成不变的语气对我下了命令。

“啊。好吧。”我松开了手。铃可能还不太适应和别人接触。

直到后来，当我知道了铃的母亲并不算得上一个好的监护人的时候，我就开始要求和铃一同回家了。

出人意料的是，当我某天向铃提出想要和她一同回家的时候，她并没有表示拒绝。

“铃，”我伸出手去拍了拍铃的右肩，“放学了一起回家吗？”

铃已经盯着abandon这个词至少一刻钟了。此外她对我的倡议并没有做出什么回应。这是好事，因为当铃不想要我做某事的时候，她会直接拒绝的。

一直待到教室里的同学全部走空，铃才开始磨磨蹭蹭地收拾书包。

我和铃一起走在回家的路上。铃目前就住在她家开的一爿小店里，凑巧的是，隔一条马路就是我租住的小区。高中离我们俩的住处都不太远，步行十五分钟也就到了。

虽然我很尽力地想要在路上挑起一些话题，然而铃——和往常的她一样——并没有什么回应。铃一直挎着一个单肩包，黑色的面料，边角上都有些磨损的痕迹。

就这样有一句没一句地聊到了铃的店门口，一扇卷帘门拉得严严实实得，将店里面的一切都挡住了。我抬起头，想看一下店的门头，结果发现这是这条街上唯一一家没有安装门头的店面。

铃从包里掏出钥匙，插进了中间的锁孔里，转了几圈，弯下腰去拉住了卷帘门的下沿，将门拉起至胯部，随后自己一猫腰，从下面的开口处钻了进去。

我在拉起的门后面看到了一个蒙着很厚的灰的柜台，以及墙另一侧竖着摆放的几口棺材……

我盯着看得出神，似乎听见门后传来了一句极小声的“那么明天见了”。

我回过神来，门后的铃将卷帘门唰的拉了下来。哐，哐，两声锁门声。

“好的，明天见。”我对着锁上的门说了一句。

学校里面抓早恋抓得很紧。下学期的刚开始，年级主任便联合各班主任抓了不少明目张胆的小情侣们，紧接着就是喊家长，开处分，最后年级通报批评。然而这却和我完全不沾边，我管我自己的情况叫单相思：是的，铃大概还不知道我对她的特殊情感。这并不是一见钟情，事实上刚开始接触铃时，她总给人一种在和石头打交道的感觉。好在铃并不是一块冰冷的石头，她只是……可能熔点比较高而已，总之是需要花时间的。

我不太明白为什么自己会喜欢上铃这样阴郁的人——也许是她的声音？又或是她望着天空出神的侧颜？又或是她对自己一切都保持神秘？还是说这一切只是我的好奇心？

或者都有？

然而，如今当我回过神时我才发觉，离开了铃之后，我无论如何也无法抵挡住名为思念的猛兽向我发起的一次又一次猛攻。

铃在做什么？她还好吗？她有没有逃过这次的考后讯问？闲暇之余铃会做什么呢？她对未来的打算呢？我和铃之后……

我把手上的言情小说甩到一边，在被子里面蜷缩成一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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