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是精神的疲惫麻木了身体，或许是害怕着醒来就会失去什么，劳伦缇娜在无梦的睡眠中游荡了许久。有那么一瞬间她已经依稀听到了鸟鸣，感受到了风滑过脸颊和四肢，于是便知晓黎明已经自顾自地忙碌起来了。但她不愿醒来，也没有睁眼，任凭意识再度消散在一片空白之中。

已近午时，爱人却还是陷在被褥和枕头中间随呼吸沉浮。难道是有某种威力巨大的神咒束缚住了她的灵魂，凝结住了她的美貌，使灵魂的主人化作永远沉睡的恩底弥翁？艾丽妮已经在床边跪坐着等待很久了，一束飞羽正整齐地堆叠在大腿上。她时不时望向独自摇摆的时钟，渴望能够早些啜饮那对漂亮红色眼睛中流露的喜悦。

早些醒来吧，我的恩底弥翁，无能的我无法乘着月华与你梦中相会。

诚恳的祈愿得到了回应，眼睑终于愿意释放囚禁了整晚的红眼睛。不等还迷迷糊糊的爱人起身，心急的少女便吻了上去，唇珠轻蹭着浓密的睫毛。

“……小鸟？怎么了呀？”

心头一暖，劳伦缇娜喃喃脱口问道，道着早安的亲吻无比让人安心。昨天一股脑倾泻了那么多话，将内心的黑色思绪全都拽了出来，她还想着艾丽妮会不会不愿意再与自己亲近了呢。

“劳伦缇娜，我有一个礼物要给你。”

艾丽妮双手背在身后，尾羽摇着摇着都晃出了衣摆，微抬的嘴角中暗含着越来越激昂的期许，脸上完全就是是求婚前夕那种慌张的幸福笑容。但是刚睡醒的劳伦缇娜没有多想，觉得大概又是她在林子里找到了什么好看的花朵，便随口问道：“什么？”

似乎是觉得没受到应得的重视，少女撅了撅嘴唇，但也没有特别介意。她挑起浓眉，从背后庄重地伸出手，将捏着的东西轻轻双手捧起，脸上露出的笑容显然是在为这份惊喜自鸣得意。

“不，艾丽妮……你？”

只消一眼，那些东西就像张开巨口的蛇狠狠咬住了劳伦缇娜，她顿时困意全无。这样的形状她再熟悉不过，它们显然是艾丽妮翅膀上的飞羽，正随少女手心的颤动在日光下泛着亮丽的光泽，一如水波摇曳。

劳伦缇娜难以置信地拉开她的翅膀，那上面果然变得光秃秃的，只剩下覆羽遮盖着最外面一圈剩余的羽根。

“为什么？！”

爱人嘴唇颤抖，惊慌失措的模样与艾丽妮的想象相去甚远。她将那些羽毛再度捧起凑得更近些，急切又殷切地解释起来。

“这样劳伦缇娜就不会担心我飞走了呀。你不喜欢吗？”

“……”

云层悠然透过了湛蓝的天际，从天空辗转而来的风穿过小屋，羽根处的细绒左右摇晃着。

“故事里面，人类结婚总是要那种亮闪闪的石头。我的巢里有一些，但是没法回去……所以把羽毛全都送给劳伦缇娜当聘礼好不好？这样够不够？”

劳伦缇娜的喉咙动了动，没能吐出一个字眼。她用双手覆盖在那些被少女捧着的羽毛上面，鼻子深处和眼角都在微微发酸。

“太多了，亲爱的。”

理应为天空梳理云层的飞羽静静地躺着，它们轻飘飘的，它们此刻就是自由本身。因为自由便是这样的看似轻盈，却比一切都要沉重。

那些飞羽被劳伦缇娜小心收好，放进了抽屉的最深处。她们一起坐马车去稍远的城市里挑了对戒指，回到小屋像演滑稽的学校戏剧似的宣誓，劳伦缇娜还得分饰神父的角色。没有教堂，没有花童，也没有欢呼与祝福，只有艾丽妮路上捡来的一束花朵躺在桌上静静见证这一切。

“所以我现在是劳伦缇娜的妻子了，对吧？”

“是的。”

她柔声回道，扣紧了少女的手，让那一对戒指在灯光下交相闪烁。人们总是乐此不疲地制造各种符号用于契约彼此，那只是两个简单的镶嵌石头的圆环，却好像拥有束缚彼此的魔力。明明既不能被人类社会所知晓，也不能被黎博利族群所接受，戒指却承载了最特殊的美妙承诺。

第一缕秋风吹起的夜晚，怠工已久的门铃久违地响起来。劳伦缇娜刚刚洗完澡，想着会是谁造访偏远的小屋，刚打开门就愣住了。

她虽然不认识站在前面的扑克脸老人，但后面的那位显然是艾丽妮的老师。不过，就算劳伦缇娜忘掉了他的面容，两人背后的翅膀也让他们的身份昭然若揭。看惯了艾丽妮每天从窗户里钻进钻出，看到黎博利走了正门她还挺不习惯的。

“你好，女士。我们是来找艾丽妮的。”扑克脸的老人面色严肃得吓人，真说起话来语调却带着一丝和善。他表明完来意后，便向后招了招手，“达理奥。”

梦里曾经拿剑劈过自己的中年人走近过来，劳伦缇娜一下就想到了青枳说的棒打鸳鸯，差点以为自己就要在家门口英年早逝了。不过，这次达理奥倒是客气，双手给面色发白的劳伦缇娜递来一根银白交织、极其美丽的羽毛。在羽毛被迟疑着接过后，他便压低翅膀迅速退到了老人身后。

“再次感谢你的关照。上次达理奥表达谢意的方式不好，还请你原谅。这是伊比利亚族群的信物，如果有什么需要帮助的，请在每年的二月份去圣女山最高的那颗雪松上挂上它。此外，听闻在你们人类的市场中，这种飞羽也是价值连城的。”

“……”

劳伦缇娜渐渐在这份客气与和善背后听出了别的意味，那便是与达理奥来访时同样的高傲与轻视——我一个普通人类要是能自己爬到圣女山最高的雪松上，还用得着你们帮我什么吗？

说了这么多之后老人停顿了一会，再度娓娓道出了真正的目的：“我们需要和艾丽妮好好谈谈。她是个懂事的孩子，会明白回到族群才是最好的选择。”

听了这么多，劳伦缇娜明白过来，这个位高权重的黎博利老人其实根本没打算给自己做决策的余地，就好像她对艾丽妮而言根本不是什么重要的人。这一点叫她心中不快极了，但对方毕竟是爱人的长辈，劳伦缇娜也只能暗自把情绪压进心底。不过，最大的问题还是在于艾丽妮的飞羽，这一点属实不好开口。她停下思绪摇了摇头，姑且先把两位黎博利请了进来。

艾丽妮正披着毯子坐在桌前帮劳伦缇娜整理草稿，看见老师和族群领袖卡门时她并不惊讶，仿佛早就预料到了他们会来一样。她跳下椅子，深深低头行礼。等劳伦缇娜沏好茶端上桌时，她听出扑克脸的老人苦心婆口的劝说中已经带上了些焦虑，毕竟艾丽妮还是那么油盐不进。

“至于那位女士，每年春天飞过这里的时候你可以来看看她……”

提到爱人时，艾丽妮抬起了写满无奈的小脸，捏着毯子轻声说：“卡门爷爷，她不叫那位女士，她叫劳伦缇娜，现在是我的妻子。”

“……”

看起来达理奥就快沉不住气了，他想上前去换下卡门继续说些什么，但随着毯子从艾丽妮身上滑落，来访的黎博利全都愣住了。真心关切着小黎博利的两位长辈又惊又气，紧收的翅膀忽然猛地拍了好几下，气流把劳伦缇娜的刘海全都吹了上去。

注意到达理奥带着阴沉的气息把目光转向了爱人，艾丽妮赶紧跑到她身前挡住，并及时补充道：“我自己剪的。对不起，老师，卡门爷爷，你们带不走我。”

然后，屋子里的小鸟、大鸟、老鸟激烈地争吵起来，除了严厉训斥声中时不时夹杂的倔强回应，就只有此起彼伏的翅膀拍打声了。劳伦缇娜插不上话，只能尴尬地在边上杵成根棍子，不过她也在边上听见了不少事情。

从爱徒失踪的第一天起，达理奥就焦急地寻找着她。好不容易找到了，却发现小黎博利居然在恬不知耻地和人类私通。他在小屋附近调查许久后，觉得脑袋一团乱麻，不得不回去找卡门商量。因为注意到了劳伦缇娜照顾枪伤的善举，又觉得连多少漂亮黎博利都没看上的艾丽妮只是在和人类随便玩玩，他们便姑且放任了一段时间，以为小黎博利玩腻了就会自己飞回来。哪知道，事情越来越严重，最后她甚至还做出了自残的蠢事。

听完这些后劳伦缇娜忽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劲，神色也越来越复杂。她想起了达理奥那对鹰一样的眼睛，不由得想象着他蹲在树枝上暗中朝小屋张望的样子。等一下、等一下啊，他不会看见过什么不该看的事情吧？

此时达理奥把羽翼抬得老高，正说到激动处。他痛斥着飞得最好的徒弟为了区区人类把自己剪成了一只小鸡，说要把艾丽妮逐出师门。听到老师开始贬低爱人，艾丽妮张开短了一圈的翅膀，生硬地往回顶了几句。气急之下，达理奥提起手杖往她身上抽去，似乎是想把脑子里只剩下女人的小鸟抽醒。

“别这样！”

他没想到一直呆呆站在边上的劳伦缇娜会直接扑过来，把艾丽妮整个护在了怀里。那根没来得及收住的细手杖打在了她的手臂上，脆弱的人类疼得闷哼一声。

“都是我的错，别这样。”

劳伦缇娜说出了整晚唯一一句话，紧紧抱着眼角微湿、羽毛不停抖动的少女。两位黎博利来客面面相觑，小屋里终于安静下来了。

“您打算怎么办？”达理奥这么向卡门问道。而卡门深深叹了一口气，看着星空摇了摇头。

“把她丢在这里待一年，她自己会明白的。”

送客时，劳伦缇娜仔细想了想，还是在他们准备起飞之前追了上去。她将那根羽毛还给了达理奥，坦言道：“我不需要什么帮助，也不需要什么价值连城的宝贝。”

“女士，明年春天的时候，艾丽妮一定会飞上天空寻找她的族群。”卡门没有回头，只是在振翅时淡淡地说着，“这不是什么预言，也更不是什么威胁……一个老人的经验之谈罢了。”

说着他们便投入了星空的怀抱，最为醒目的两对翅膀渐渐湮没在了夜幕之中。劳伦缇娜抬头注视着无数孕育神话的点点繁星，关门回屋后一言不发地再次抱紧了艾丽妮。

按理说，新婚后理应来一次蜜月旅行，但是黎博利的翅膀实在是太过醒目太过招摇，劳伦缇娜不敢拿艾丽妮的安危去冒险。不过好在创作之余她有不少空闲，可以用长久的陪伴补偿失去羽翼的小鸟。在天气还没冷下来的时候，她们还能常常去附近的镇子上游玩，但随着秋风越来越凌厉，户外活动也变得难以开展了。

在小屋里闷了太久，艾丽妮实在忍不住翻出窗户，在外面迎风反复拍着翅膀。她总是下意识地以为自己还能自如升空，还是那只快起快落迅如闪电的海鸟。才微微冒出新羽的羽翼啪嗒啪嗒扇着风，却没能产生一点升力。风带着冷气打在翅膀上，似乎是在催促艾丽妮快点回屋。

“啾……！”

艾丽妮打了个喷嚏，浑身的羽毛依次翘起又落下。她使劲抖动着翅膀收紧羽翼，然后又将翅膀展开到最大，绕着小屋跑起圈来。

顶着冷风出门的后果就是，当天晚上她就发烧了，连羽毛摸起来都发烫，整个人看起来就像煮熟的龙虾。对于劳伦缇娜抱过来的加厚被子，艾丽妮抗拒极了，她讨厌翅膀被重物压住的感觉。在好言相劝许久后，她才缩起羽毛钻了被窝里。听说严冬的时候天天都要盖着这种被子，少女又撅起了嘴，一对翅膀在被褥里不老实地乱动着，直到劳伦缇娜爬上床用胳膊轻轻越过腰肢揽住了它们。

寒冷彻底给艾丽妮下了禁足令，病好之后她沮丧了不少，耳羽都立不起来了。不过她很快又打起了精神，将时光消磨在了书架上的诗歌散文上面。与劳伦缇娜的亲昵当然是少不了的，聪颖过人的少女在爱人怀里看着她创作了这么久，也开始学着押上韵脚，编出类似湖畔派风格的青涩诗句。有时她们会坐在一起苦思冥想，试图用笔墨固定住那空无中飘荡的庞大故事和渺然幻象。

下本书该带上妻子的名字了，劳伦缇娜这么思忖着，在身边的那张精巧小脸上落下一吻。

壁炉劈啪作响，飘摇的焰火甩出火星，柴火的女儿还未来得及踏上旅途就已然熄灭。看着艾丽妮张开翅膀跟炉火贴得那么近，就算知道火星子跳不出多远，劳伦缇娜也还是很担心——那些好不容易渐渐长齐的羽翼要是被烫坏了可怎么办啊？或许是吃了炉火的醋，她总要把艾丽妮拽远一些，然后敞开怀抱用身体取代壁炉。不得不出门的日子，她每次都会带来许多书籍和玩具讨小鸟欢心，然后日复一日在取暖的火焰边铺开桌面游戏解闷。少女心中快乐的天平被劳伦缇娜一点点塞满，另一端那些灰暗的心绪便随着天平抬起暂时消散不见了。

严冬的冰雪真正降临之前，艾丽妮其实暗自害怕了许久，但世界并没有变成她想象中狰狞恐怖的模样。一觉醒来后，窗外萧瑟的秋景全都被没见过的白色沙子埋葬了，而那些又像盐又像细小羽绒的东西还在不停地从天而降。

“……好漂亮！”

就连阿波罗在冬日也懈怠下来，随兴将暖阳远远地扔在穹顶。满地的银衣和飘洒漫空的雪花变得闪闪发光，将小屋带到了金银岛上满是钻石的滩涂。静谧无声又气势宏大的雪吸引了鸟儿的注意，她兴奋得不停在小屋拍打翅膀，羽翼掀起的风将炉火的舞步吹得东倒西歪。

在黎博利的故事中，冬日有时是会一口咬掉翅膀的怪物，有时是用皮鞭抽打大地的暴怒神祇。更多时候，它是母亲恐吓不听话小孩的利器，艾丽妮也很多次听到族中的长辈对孩子这样说过：“再不听话，下次飞行的时候冬天就会偷偷拽光你的尾羽！”

可是雪花是那么美丽动人，羽绒一样地飘到窗口，然后就这么安静地一动不动了。艾丽妮情不自禁地伸出了手指，却在半路被冻得冰凉的窗户拦住，指头的温度在玻璃上熏出一圈雾气。

要是雪是热的，该有多好呀。她这么想着，又转述给了劳伦缇娜，逗得爱人笑个不停。

“亲爱的，如果热起来，那就没有雪了。”

劳伦缇娜悉心用袍子将艾丽妮裹了个严实，又在外面披上了厚毯子，才牵着她的手打开了小门。即使如此，当风铃哗啦啦响起来的时候，她还是微微打了个寒颤。

积雪冰冰凉凉地捧了满手，艾丽妮没过多久就惊叫着甩开，不断向手掌哈着热气。从没见过雪的小鸟歪了歪脑袋，决定向这个未知事物发起宣战，一定要了解到底。于是她用手指捻起一撮雪花，伸出小舌舔进了嘴里，羽毛在袍子底下一阵阵地翘立着。

她们在家门口堆了个雪人，雪花将冰冷吻入掌骨，却挡不住两人的快乐。劳伦缇娜跑去厨房挑了很久，才给雪人选了根最好看的胡萝卜当鼻子。大功告成后，艾丽妮常喂的乌鸦飞了几只过来，其中一只刚巧停在了雪人鼻子上，喳喳叫着求食。她们对视一笑，搓着发红的手掌回屋拿准备好的面包渣。

“喳——喳——”

乌鸦的落羽飘到了雪人的头顶，伴随着雪人的融化沉进了一滩雪水中。看到和劳伦缇娜一起堆的雪人就这么慢慢化掉，艾丽妮难过了好久。但是更难过的是，她每晚都梦见自己与族群的其他黎博利自由自在地飞着，醒来时胸口像是被石头压住了一样难受，即使是被劳伦缇娜吻着、被爱沐浴着也还是那么难受。小屋的四面墙壁有时似乎要挤压过来，要把她紧紧压住动弹不得。

艾丽妮绝望地发现，她的每一根羽毛都在呼喊着天空与伊比利亚的族群。

已经在一起这么久了，劳伦缇娜自然能看出少女的忧愁，也大抵猜到了原因。空气还泛着凉意的时候，艾丽妮就迫不及待地窜出了窗户，久违地在小屋上空飞了一圈，才依依不舍地落回地面抖羽。

“嗒、嗒……”

劳伦缇娜用钢笔轻点着空白的纸张，直到墨水连成滩涂。最终她展开眉头释然地笑了，从背后抱住那对被冷气沾染的翅膀轻轻蹭着，将依恋与体温一同传递过去。

从那天开始，艾丽妮就一副憋着什么的样子，每每拉住劳伦缇娜却无法开口。到了差不多正好是去年她们在林子里相遇的时候，她终于忍不住了。

那时她们只是照常在一起写诗，写到第十三行时，天空、云朵、流风这样的字眼忽然就让艾丽妮的最后一根绷紧的弦断开了。毫无征兆地，她哭了出来，看着劳伦缇娜的灰色眼睛写满了愧疚与歉意。

劳伦缇娜什么也没有问，只是扔开钢笔拥她入怀。丰满的羽翼从她背后张开又将两人合拢，飞羽把视线遮得严严实实。

“对不起、对不起！明明要永远、永远待在劳伦缇娜身边……”

“但是我每晚都梦到自己飞回了族群，每天看着天空身体都好难受！我好想、好想再和老师一起飞在族群前面……”

“呜、呜呜……劳伦缇娜，我不是一个好的妻子，对不起……”

在爱人轻柔的抚摸中，艾丽妮逐渐平复了些许。她起身去床头拿出了什么，颤抖着伸出羽翼，双手向劳伦缇娜递过了那个东西。

一把微微张着嘴的剪刀。

“劳伦缇娜，请你、请你剪掉我的羽毛吧，不然……”

劳伦缇娜没有听她说完，只觉得血气上涌，脑袋嗡嗡作响。她一把夺过剪刀，朝着窗外用力扔了出去。

剪刀打着转在空中划出长长的弧线，最终刀口朝下插进了泥地里，惊走了正在边上唱歌的小虫。

然后，她露出含着眼泪的微笑，转向呆住的少女摘下了戒指。

“我不会做那样的事。”

“这一年，我真的很幸福，也很开心，小鸟是世界上最可爱、最好的爱人。”

“但是，我无法取代整片天空。”

“亲爱的，你走吧。比起被一个名为劳伦缇娜的牢笼困住，我更喜欢你飞在云层上的模样，哪怕我没有办法看到。”

劳伦缇娜用力把泪水咽下去，把痛苦封进胸腔不让它爬上脸庞，不让它污染那份完美的、最后的笑容。她走上前，将戒指放进少女手中，再依次将细嫩的、展开的手指收起以攥紧那个小小的、被卸除的枷锁。

艾丽妮看了看天空，又挂着眼泪看了看劳伦缇娜。最终她上前吻了吻爱人，跃上窗台飞走了。

小屋里突然变得寂静至极。劳伦缇娜踉跄两步跌坐到橡木椅上，身边那把空着的圆凳忽然特别地扎眼。她仰头紧贴着靠背大口大口喘气，天花板忽然就模糊起来，只剩下木板上的一个小小涡旋驻留在视线中心。很早之前，她确信会有这么一天了，或许是从艾丽妮的灰眼睛里看到的，或许是从那对羽翼的抖动中看到的。但即使是再怎么有所心理准备，不堪一击的坚强还是被打碎成了粉末。

她打开用来防治流感的白兰地，开始疯狂地向身体里灌入酒精。可是这并不能填补空虚，只是让痛苦在灼烧下接连发酵。白色秀发在纸张上、桌面上铺张开，甚至伸进了墨水瓶里。劳伦缇娜没有心思顾及这些，她想就这么抱着脑袋躲在这儿，变成一粒墨珠缩进那首诗里。眼泪一滴滴打在稿纸上，在未成的篇章上续写着第十四行诗句。

然后，在酒精的驱使下，劳伦缇娜推开小屋的门跑了出去，跑过曾经堆砌雪人的院子，跑过林间小路，跑过少女曾经蜷缩其中的灌木丛。不知不觉，她已经跑到了遥远的湖边。正午时分，又大又亮的日头融进了波澜中，忽然一块石头砸了进去，把那悠然飘在水面的太阳砸得四处迸裂。

飞散的水花溅湿了衣服，跳上了女人憔悴的脸颊。含着日光的水珠划过眼前，就像是将融未融的一团雪。

劳伦缇娜想到了艾丽妮说过的话。少女何尝不是一片炽热的雪花，在这一年的春夏秋冬中短暂地飘过她的人生，依附在她的唇边就此消融了呢？

低头望去，脚下是被皮靴踩扁了的几束野花，枝干裂出绿色的水液。是了，花朵的美丽从不被人所珍惜，它们低着头讨好般地随风轻蹭着人们的腿脚，却被毫不留情地碾进泥土。对于珍珠和宝石，人们并不满足于它们原来的模样，而是要钻出空洞捆进项链中，或是举起屠刀在上面切出所谓的火彩。

不知不觉天空就换了副模样，繁星乘着夜晚的列车跳上了各自的位置，在格外通明的空气中不断闪烁。星星是聪明的，他们懂得远离贪欲无穷的人类，懂得躲避伤害。艾丽妮也该像星星一样躲在遥远的天际，永远躲开人寰。但是劳伦缇娜还是向天空伸出了两根手指，比作剪刀的模样，对准最亮的一颗星星慢慢合拢。

星光在指缝间泄露，她想剪下星星。

“劳伦缇娜……！”

就在她可笑地不断尝试收获一颗星星时，熟悉的声音一下子驱散了醉意。劳伦缇娜抬头望去，艾丽妮正拍着翅膀降落下来，就好像那颗星星真的落到了她身边。

“你在干什么？是不是又喝酒了？”艾丽妮收起翅膀不解地问道。她回到小屋却没有爱人的踪迹，在林间飞了许久，才发现劳伦缇娜正一个人坐在湖边对天空举着剪刀手。

“……你怎么回来了？”

惊喜与不解灌满了劳伦缇娜的身体，她想起身抱住这颗最漂亮的星星，但是在剧烈的眩晕感冲击下差点跌倒。

不过艾丽妮及时扶住了东倒西歪的爱人。星光纺织出少女的笑容，她将那枚戒指戴回劳伦缇娜手上，深情地吻了下去。

“劳伦缇娜，我和卡门爷爷谈过了……我们去寻找一个全新的航线吧，等到了筑巢的地方，我们就在族群中用黎博利的方式再结一次婚。”

结婚还能结两次的吗？劳伦缇娜稀里糊涂地想着，却又坚定万分地答应了。她收拾好东西，与少女一起离开了隐居多年的小屋。说是收拾，其实也没有多少要带的行李，只不过是一支钢笔、几本记事簿、几件衣物和一些通用钞票罢了。

在此期间，她终于搞懂了艾丽妮想干什么。为了避免不必要的冲突和伤害，黎博利的族群不会允许外人特别是人类知道他们的行进路线。善于与风暴相搏斗的海燕并不服输，她决定把以前就勘探过的零散私人航线贯通起来，为自己和像青枳那样的可怜黎博利找到一条新的道路。

劳伦缇娜从避世的孤清诗人变成了四处游离的吟游人。一开始，她以为一旦丢掉了寂静的创作环境，自己那些微不足道的才华就会消失殆尽。然而金子并不因被丢入泥泞而失去光芒，她的灵感甚至更丰富了。晚上，勘探完航线的小鸟便会戴上斗篷，敲开旅馆的房门与她相会，一起在地图上认真研究着更安全更稳妥的路线，思考着孤身一人躲避狂风的方法。第二天她们又会暂时告别，等待着在下一个城镇附近再会。

这大概是第一条依附人类城镇的黎博利迁徙路线，路线正中刚好链接着两个十分繁华的港口。在世界上最大的不冻港，劳伦缇娜乘上了渡轮，而艾丽妮正冲破云层在天空留下一道尾迹。见小黎博利还是没听劝告降低高度靠近轮船，劳伦缇娜的心一下子就提了上来，灵机一动抬起手表用镜面的反光警示着她离得太近了。

大概是看懂了爱人的意思，艾丽妮拍打两下翅膀又飞回了原来的高度。她松了一口气，心想小鸟真是越来越调皮了，下次见面非得好好教育一下不可。此刻轮船上已经哗然一片，说什么的都有。其中一位大胡子男人抽出了手枪，正搂着位穿的极少的曼妙女子自夸道：“刚刚要是飞得再近点，我准能打下来！当年在军中……”

看起来像是下属的几个人开始吹捧他，叫他的红鼻子都要伸到海里去钓鱼。不过，更多的人向这位老爷兵投来的是厌恶与不屑的视线，劳伦缇娜也是其中之一。但她很快收住了紧皱的眉头，提起笔开始专心在记事簿上为新作品继续遣词造句。

穿越海峡后，劳伦缇娜在对岸的港湾城市碰到了互相欣赏很久的诗人。与不愿抛头露面的劳伦缇娜不同，斯卡蒂已经沿着海岸旅行了好几年，手里的竖琴都沾染上了海风的味道。

“你怎么会跑到这里来？”

“不能说。”

“你要去哪？”

“也不能说。”

“好吧。”

斯卡蒂没有多问，就好像一点好奇心也没有似的，但不刨根问题其实是她表达尊重的方式。竖琴清脆地响起，将水手鼓帆声、码头嘈杂声同塞壬般的嗓音尽数缝合。那之后劳伦缇娜将堪堪完成的新作品给她过目，随着发黄纸张翻到末尾，斯卡蒂那与她相似的红眼睛中流过了几串激动的星火。

“什么时候改写戏剧了？它会成功的，伦蒂尼姆的剧院会座无虚席。”她微笑着把稿纸还给了同行，提前恭祝道。

“如果在另一层面，它也能成功就好了。”劳伦缇娜喃喃道，捏紧了在海风中腌得腥咸的纸张与裙摆。

最后的阻碍是人迹罕至的雪山。知道黎博利怕寒，劳伦缇娜因此担心得不得了，劝艾丽妮跟着自己坐马车绕过去。

“那样就没有意义了，劳伦缇娜。放心吧，我会找准风雪停歇的时间，然后很快地穿过去的……”

尽管担心，劳伦缇娜还是选择了相信那双结实又灵巧的翅膀。她将防寒服改装成黎博利能穿上的样子，亲手扣上每一颗扣子，又在艾丽妮胸前挂上小小的行囊，里面装着用来暖翅膀的便携小炉。

“不要勉强，找到背风的地方就停下来点火暖一暖。”

绕过雪山后，劳伦缇娜在一片长着顽强苔藓的乱石滩附近如约支起了帐篷，时间拖的越久她就越是胆战心惊。好在艾丽妮没有让她折磨自己太久，离得老远就欢快地喊着爱人的名字飞速赶来，落地掀起的风直接扑灭了刚点燃不久的篝火。

“我找到一处避风的路线……我们成功了，劳伦缇娜！”

她们相拥着转了起来，即将到来的幸福令人眩晕。在完成新航线的兴奋之中，艾丽妮差点就忘记了袋子中的礼物，身体彼此依依不舍地分开时才摸出了一束雪绒花。

“真是的。那么危险的地方，你还有闲心采这种东西。”

劳伦缇娜嗔怪道，脸上却笑得开心。雪绒花的花序团团拥簇着，外围绽出数十个尖尖的苞叶。这勇敢与坚韧不拔的象征在交叠的双手中摇曳，地上与天空的双重旅行在此划上句号，但两人的故事却还刚刚启程。

达理奥在约定的地点已经等了好些日子，估摸着飞得最慢的家伙也该回了巢，却还是没见艾丽妮的身影。探明航线的任务或许对年轻的小黎博利太重了，还是说路上出现了什么意外？不安和担忧交织在他的心头，这几天接连掉了好几根覆羽。当初就应该由自己陪着艾丽妮一起，那个人类怎么可能照顾得到飞得高高的黎博利呢。

当看到艾丽妮抱着劳伦缇娜低空飞行过来时，这位焦急的老师终于松了一口气。他接过艾丽妮郑重递过来的地图和笔记，夸她做的不错。接着，一双鹰眼又移到了劳伦缇娜身上，以新的眼光打量起了如同女儿的爱徒所珍视之人。劳伦缇娜悉心照料小黎博利却未生歹念，达理奥早就知道她算是人类中比较可信的家伙。现在仔细想来，这家伙面容俊俏，待人接物有条有理，之前有听说还是个才华横溢的诗人。被这样的人救下一命后生出情愫，确实很在情理之中。

怎么就是个人类呢？达理奥闷闷地想着，恨不得给眼前的女人插上两只翅膀。他以人类的礼节同劳伦缇娜握了手，姑且算是表达了认可。然后，艾丽妮给劳伦缇娜带上了眼罩，和老师一人一边架起她向黎博利的筑巢处飞去。

脚下忽然放空离开了坚实的地面，也失去了赖以生存的视觉感官，劳伦缇娜不免有些紧张。不过想着不能在岳父面前表现出来，她勉强压下大口喘气的欲望，故作轻松地提起了旅途上的趣事。

“对不起呀，劳伦缇娜，现在还不能让你知道巢的位置……”那些细微的面部表情又怎么会被艾丽妮看漏，她轻轻摸着爱人的手背，再次加快了飞行的速度，“等我们在族群里结过婚，下次来就不会再这样对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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