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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相本非相谁悟真(一),1

[db:作者] 2025-08-16 21:17 5hhhhh 4460 ℃

要知道这事是为什么会发生,还得从头吧。

“我……我在哪里,这是哪儿、不对,我——我不是在家里吗?这怎么回事!?”

“喂,有人吗,有人吗?”

“……我怎么变成这样了!?”

“田地,田地,这是田地啊!”

最初是入睡之后的一场梦。

那梦涉及到数百年前的时代,涉及到异国的土地。

那天的昨晚,我还与友人讨论他创作的角色,畅谈未来和梦幻,睁开眼的时候却已是一片林野。

而我自己在不安中跋涉拨开一片又一片林叶,总算看到田地时,旁人那惊恐,他们见到我便叫嚷着跑开的模样,我现在想起来了。

“赶走他,赶走这个鬼!不然地没法种了!”

“赶走他,赶走他!”

“谁有狗?平吉,你的狗?好啊!快点,拿来,捅他!”

“不、我不是,你们别打,我会写文字的、我不是——够了!”

“为什么你们总是不听我说话?我说话声很像吼吗!?”

“……今天又是野营的一天啊。”

“人越来越多了,这样下去,我真得杀人……不,先前不小心的,不小心的,我是人,我是人……”

“但我真的是人吗……”

“嗅嗅、嗅嗅……内直,狗闻到气味了!”

“好,非常之好!平吉,快,叫上其他人,如果我们能追到的话,追到的话……保不准能成为老爷!”

远处传来狗吠的声音,急促如箭,扎在我心上,迫使我离开驻足的河道,披好蓑衣逃开。

就。

我本以为自己第二天睁开眼还能明白地看到自家的天花板,可以畅快的逛街开玩笑,但这么一次短短的酣睡,却只使我对被“套索、枪矛、还有箭簇赶得遍地乱窜”这件事产生本能地厌恶。

我的样子,软弱的人害怕,叫着逃开,强硬的人向我射来箭簇,刺过竹矛,投掷飞石,但我当时不敢做什么,只敢一路跑,辨认着方向跑进山里,一瘸一拐,走走停停,拔出腿弯处刺中的箭簇,不知多少次哭出眼泪,既是疼,也是因为区别。

在山林里我身体显得高大,满布筋肉,狼、野猪、甚或山犬和野鸟都不敢靠近,只能远远的看着,远离我,生怕被我这个奇怪的生物捉到,我所走到的地方,气味区也要变化。

但,人类不同。

人怕我而又不畏惧我,逃离我只是为了带领更多的人来围捕我,骑着不比驴子高大的马,一个个一米五都不一定达到的身材,就敢来对我发动进攻,布网置罗,释放走犬,引弓搭箭,设下陷阱。

他们以恐惧生愤怒,以愤怒生贪婪,想要我的人头,甚或身体去作登身之阶。

为此能超脱恐惧,向我这个有丈八之躯的“鬼”挑衅,而我,我当时还没法脱离自己的人性,只能跑,披草叶在自己身上,搅屎,潜水,或者是靠着超越普通人的体能扑到他们面前将其吓退。

“呜、咕、咕、咳、咯——血,血能提供养分,养分,我记得……盐分……”

“不行了,我受不了。”

“你识字?好家伙,你他妈识字!?”

“没错,我要去最近的城市,看得懂吗,我,要去最近的城市!”

“……那,古,野?这个名字有点熟悉,喔,啊,好,谢谢,嗯,这条蛇和这只鹿是你的了,我给你送过去……”

那段时间我是真和野兽接近些,战斗时扎蒙古小辫和抹油彩的习惯也是那时留下的,因为可以威吓敌人,但我终究还不是野兽,如果可以,只吃那些农兵自己带来的难啃馊饭团,运气好的话能吃到点将官的私带,更有些咸的糙米粒之类,就那么就着水喝掉,反正肠胃不怕寄生虫。

然后,有一天,我运气好些,抓到了个家伙,识字之人,能为了自己的命,指点我这个会画沙写某种形式汉文的奇怪鬼往城里走。

我就拿着块从那些农兵身上抢来的破碗,身上穿的是用绳子绑好的破衣烂衫,然后拄着拐杖往那个方向走了——在那之前我可还梳理了一下头发,尽量显得自己像个正常人而非鬼神。

而我抵达那座城时,一开始也没比以前好哪去,该有的歧视,轻蔑,都随着我尊重和礼让滚滚而来,谁都把我当山民,一种很特别的山民,不懂得怎么说话,浑身上下比家畜还要脏乱。

这个山民明明有着高大的身材,壮硕的体格,看着像个鬼,一个勇士,却以行乞为生,他们看不起我,觉得我有足以建功立业的能力,却将其藏匿。

就把自己欲求而不得的怒气,一股脑地往这个软弱的怪物身上洒,放虫,投石,投屎,放狗,撒尿,亦或者是从我身边经过时炫耀式地让自己那把对我来说比匕首长不了多少的佩刀在我眼前摇晃闪烁。

我不理他们,我不理他们,他们就越弄越过分,到最后,甚至有想把我试刀的醉汉,捉去领赏的泼贼,这些我都受了,忍着,耐着,性子憋着,因为我不擅长打斗,把他们打了,这个地方也就没法呆了——

不就是乞讨碗里放狗屎吗,我去抢比我弱无依无靠的乞丐,抢他们的乞讨碗来用就好。

放狗下虫那也好啊,就着吃了,正好就着吃了——这是不可能的,会惹来人嫌弃,这地方虽然差劲,但总比之前在深山里过着要好。

……现在想想,那时我真想的好,不把他们皮剥下来,不把他们骨头一节节从身体里挖出,而是满足于乞讨来的馊冷硬米,或者表演得来的食物。

啊,当时有个酒屋的老板,会给我稍稍留点完全冷掉的几日羹水,虽然挺臭也挺冷的,还会在我去捡时踢我一脚,把他儿子拽到一边,但总归是一片好心。

这样我当时就算满意了,真的。

有饭吃,有地躺,不是每个想见我的人都怀揣刀枪和纯然恶意,周围蚊虫虽多,但伴人入睡的却不是野兽求而不得嚎叫,而是听不懂,却起码知道是人的喊声。

至于以前的一切,那真的是我吗?会不会是如今的我所做的一场浮梦,梦中度过了奇异的一生,醒来要面对的却是现实?

我已不想思考了,我很满意了。

直到那一天。

没记错的话,天文十二年,夏季。

我依旧在行乞,迎面而来的就是一群小孩,一群穿得和那些屁民完全不一样的小孩,后面跟着一个戴着眼镜——那年头竟然有眼镜——的衣冠禽兽和十几个成年武士。

我看见了他们,知道是自己该避让的人物了,就想要提前避开。

但是那些家伙就像是提前准备好的一样,东南西北,四面八方,无论窜哪里到最后都有人会恰恰好好的出现,就像以前在山里一样。

我实在逃不出去了,就回过身来,看到那个披着便服,腰间揣着一把肋差,头发梳起来的小鬼——那个明显指挥着所有人的小鬼,咬咬牙,然后跑了过去,跪在地上,呜涕着打着滚,时不时还用手指点点自己胸口,边这样边接近。

刀锋和枪对准过来了,真的呜涕,并用手使劲搅动着泥地写字,问他们为什么要追这么一个无害的生物,然后那个小鬼,就对旁边高大的衣冠禽兽说了几句。

那人想了想,清清嗓子。

“喂,我问你啊,你会写汉字,那也会说汉话吧?”

我一怔,因为对方说的是混点口音的普通话,而不是这个时代通用的明朝官话。

但反应过来时,便忍不住指指胸口,再指指脑袋,大声道:

“汉话、啊、啊?啊!我会,会的!”

“那你为什么要在这乞讨?

因为我什么都不会。

是吗?那你生的这么高大,威猛做什么,不如现在立即自杀,这样那些吵耳的嘴巴就不会把声音塞进你脑子里了。

那你敢做什么,你能做什么?

我,我想吃,我想穿,我想回到原来的生活——我想回到自己原本那种舒适愉快的日子。

舒适愉快的日子?”

一番谈话,他要我形容,我形容了,对方明显地犹豫起来 似是考虑着要不要将我所说的转达回去,而当他下定决心转达时,那个小鬼和他周围簇拥的那些,就先是饶有兴致,然后再到惊讶,后面又变成了嗤笑。

笑声挤压着我的神经,挑起火气,我说出实话,以向人恳求,只换来愚钝的人自以为幻梦的呢喃,那些手握权力的人则报以不屑的嗤笑。

于是我破口大骂起来,言语之粗俗,不方便此刻说,直吵得周围的武士皱眉,他们向前跨步,将主公保护在身后。

但是,在这剑拔弩张的情形下,那孩子笑完了,没有进一步嘲讽我,也没有要走的意思,而是在我身边辗转波动,像是在打量一件珍奇的物品,接着他走回了自己的随从中间,要那个男人俯身下来,说了一通,于是男人就教了他一番话,他又把那一番话,相对正常的,带着新学者的结巴告诉我。

“这次来,本只是想要看看下面人流传的所谓鬼真身,但是……怎么说呢,你这家伙,看起来根本不像是鬼嘛,反而像是一只猴子,一头大猴子,没有目标,没有雄心,只有软弱的胆和渺小的满足。”

小孩打量着我,挑起眉毛,拍打手掌,招呼他身后的那个男人,那个疑似跟我一样是穿越者的男人,用仿佛今早吃什么的随意语气问:

“所以,咱不打算杀你了,恩,相反的,咱很失望,所以,想培养出你的本性来,变成——喂喂,色狗,你算数厉害,告诉咱,给这种勇士吃饭要多少钱?”

”……你们干什么呢?”

我们主公的意思就是,让你成一个旗本,一个护卫,月俸……八贯,再额外支拙一石尾张好米给你,懂了吗?

我懂,但当护卫和旗本,要杀人吧?

是啊。

我不会杀人。

没关系,可以学的。”

就这样,我稀里糊涂地加入了小孩的团队,当了一名旗本,身上套的是好几件桶川兜通过环扣系成的临时甲胄,手上也发到了一根大木棍,而接下来的几天,就在训练里度过,但是很快,大家都意识到教我使用复杂的武器是件苦差。

而我的很多习惯——导致如果用那些复杂的武器,会使兵器磨损到跟不上更换,所以他们就告诉我一旦要和别人打的话我只管冲上去,抵一下,抓住对方的武器,一扯,一拉,把对方当成武器就好。

之后……

“刷拉、”

我所砸出的木棒在毫厘之间,被对手一个侧身闪过,而在同一时刻,对手朝前迅速踏出,把三尺长的太刀沿着木棍来袭的轨迹,刺向我握柄的手指。

刀刃刺伤手指时流出的血液,还有木棍跌落地面砸中脚趾的疼痛,闷响,如今也能记起。

“嘶——啊、啊!”

在我的武器落手时,对方已经欺近,一挺,一扬,一个弧线,划开所触的皮肤,然后直直劈砍在手指上,发现第一下无法如对常人那般切断,只能切进血肉些许之后,收刀。

这时,比起手指上伤口,那些切进肉里往外冒血的创痕,更削弱我心态的是对方仿若居高临下般的嘲笑,不屑和轻蔑的眼神。

“什么嘛!当初以为是鬼,现在实际一看,没想到是兔,好啦,你要逃跑的话,不如乖乖顺从,毕竟像你这样的野兽难得一见,或许当主公将你一级级你送上去之后,有哪位贵人心里欢喜,就能让你见到!”

在我身后,面对武士比武的结果,我的主公头一次焦急地踩起地面来。

喂,猩猩,这么一点伤就退下了?

这么一点伤——很疼啊,更疼啊!疼!

吉法师殿,这就是你的旗本了?不是我说,养宠物是种乐趣,但是把宠物派上要真刀互拼的地方——

啰嗦(日语)!我该怎样还轮不到你来说,秃头老鼠就该缩好尾巴,乖乖逃进老鼠所应有的无光之地去才是!

无、无光老鼠,你这样谩骂你的长辈——

闭嘴!猩猩我问你,你现在很痛吗?

我重复了一遍。

那你现在除了痛还有别的感觉吗?没有?那遭了,失去辨别能力了。

是、是啊,太痛了,我现在,跟之前被箭簇射中腿弯一样,感觉都辨别不了方向,小臣,小臣能选择退下吗?

啊啊,头好痛……明明,有把握的,却还是这样——听我说,你现在这样,呼吸粗重,流着鼻涕,颤抖着手指,像个猴子,像头大猩猩,像个要死的人,却唯独不像是你想成的那样子——

你想要在这世上过上愉快的生活,总得想些办法做些什么吧!

我的主公在我身后,攥拳高举,为我打气:

“咱知道你大有能力,你就算不是为了咱这救命恩人,也得为你吃下的精米,那些咱都不一定吃的好东西想想——没了咱的话,你又要过上好一段苦日子啊!”

可悲,只有身体的鬼,这样斩了你都算不上可以夸耀的事——但你的首级,我还是收下了!

那人在我朝后说话的时候,再进一步,拔出的,当时应该是肋差吧,想要钻到我身上,爬上来划开我的喉咙,但是我转身了,本能地一次挥刀,只是将刀刃砍在了腰间,皮肤随着刀的力道向下陷了进去。

然后,我抓住了他。

我看到他的眼睛。

我意识到,这家伙在害怕我,就像我害怕他们一样,只不过之前是优势,让他心里膨胀的自信,还有扬名立万的渴望等,一下子压过了对我本能的恐惧。

然后,我又意识到,该怎么将这种恐惧扩散扩散开来,于是伸出拳,打在上面,抬起腰间的刀,一看,发现被砍的地方根本完好无损,就像是陷入了丘壑中一样,力量像是都被抵消了。

我把刀取了出来,在我俘虏面前晃了晃,示意着滑动的那种感觉。

紧接着,一手握住刀刃,让刀把贴着他那纤细脖颈,慢慢划动,慢慢下压。

另一只手攥住他的脸。

这家伙扭转的脸发出呜咽的叫声,叫声迅速成了窒息的咯咯乱响,和骨骼慢慢变形时那种沉闷、缓慢,如沥青般粘稠的喑哑。

最后,他没了气的刹那,我松开扼脸的手,一拳彻底击穿,拿出来一看,发现上面满是滴滴答答混着血浆的浆糊。

挥了挥手,把那尸体抛过去,尸体落地,落了一地。

“等、等一下,鬼,以你的勇力和体魄,如此勇者,为何辅佐这只敢躲在你身后的软弱小鬼!”

那人的主公,我主公的宗亲,脸色开始苍白,随着我看向他,喉咙也发出咯、咳的声响。

“天下没有这么没道理的事,不如加入我,我让你做一城之主,我让你得到你想要的……”

想起来真是浓重的痰音,不会这家伙那时候就惹了肺结核一类的无药之病吧。

“好!我马上就走!”

“马上走!”

“求你、求你们、我马上——”

而当我迈出第三步时,我身后的其他武士发出大胜的欢呼,纷纷拔刀跟随而上。

在我们面前的敌人也终于承受不住,如鸟兽散,主公擒获了对方的主公,大胜着回到城内,她为我举办宴会,会上祝贺我的功绩,并问我,第一次杀人感觉如何。

我皱眉思索,许久才回应:

“杀他们不像是杀人……”

“那像什么?”

“……我不知道,主公,我不知道,只是一瞬间,一点激灵,然后就那样了。”

“你真是头脑简单的猩猩啊,好啦,咱给你敬一杯茶,为你打的这一次胜仗,为你第一次扬名——”

“干杯!”

“干杯。”

我喝了很多茶,喝到吐,第二天早上起来,解开绷带,手上已经剩下个浅浅的白印,而人们则是开始在流传我的事迹,出入的时候有人主动围拢,少年们用仰慕的眼光看我,浪人们对我低下头,女人们则在掂量自己能不能受得住。

“建御雷!”

“建御雷!”

“建御雷!”

那时开始,我被敌人称之为鬼,我的领民称呼为建御雷,而我的舌头和耳朵,昨天晚上就莫名地能把他们说的话,与我说的话,翻译成对应的语言,这也为我后面的进阶开辟了道路,以此为起点,我能调动兵马,聆听将令,并多次听到像那次武士比武时,对我所说类似的招降:

“喔!啊,真是勇猛,这就是尾张的鬼吗?来我这里吧,凭你能力,立即就能让你获得一国!”

“多谢治部大辅,但在下深受主恩,不能做出叛主的事情。”

坐在华车上,犹如公族的治部大辅义元殿,许诺以一国。

“是的,九条殿下,这是将军殿下给您写的信,请您务必……”

“唔,义晴公的意思是,想许以主公本属于细川氏的近畿管领之职,希望在下在旁劝说主公接受?”

“是。”

“那为何大人要专门写信给我。”

“因为大家都知道您是织田氏最为锋锐的利刃,忠心耿耿,只向它的敌人开锋……而这种利刃,一直都是王者护身之器。”

“是吗,但明国也有句古话说得好,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我虽是主公的利刃,但远未到能使其片刻不离手的程度,在这种事上多做建言,反而会损害我受的恩宠——说白了,我不像别人那样会政治,也不会搞内政,情报一团糟,只有个人武力算得上眼。”

“无妨,殿下只求您开口而已……”

“不是这个意思,你也知道,别说管领这种连国司都不是,法理上仅仅是帮陛下和殿下管理某范围的幕府官职,连将军殿本人最近都在和细川家干架。”

“既然管家都敢忤逆主子了,那主子把管家的职位赏赐给个外人,然后就想外人给他带来一帮打手……唔,您说,世上有这个道理吗?”

“……没有。”

“那本家与将军殿有什么必须偿还的义理么,比方说本家是将军殿册封的守护代?是累世名门,血脉宗亲?”

“……不是。”

“很好,那我们重新谈吧。”

昏暗的灯光下摇曳的两个身影,为我送上幕府将军的信,为得到本家助力,说了一堆言辞恳切的无用废话,最后我得到了我所需要的。

我现在的姓氏,九条。

五摄家之一九条氏的姓氏,完整的出生证明,“亲人”,还有我的第二位养女。

“我们有着同一种血统,对吧,昌新公,您是我们九条氏多年来独一位啊,何必要……对,对的,陛下仅仅希望您能辅佐您的主公右府殿下与将军家同心协力,忠勤国事而已!”

“哈哈,叔父,何必在侄儿为您举办的欢迎会上忧虑这个,喝吧,喝吧!”

“是了,您想想,天下此刻难道不安定么,再退几步,若我的主公对那高位有想法,难道不是好事?您想想藤原氏,想想那些家伙对本家做过什么……如果义晴公有什么妄想,主公她不管是为义辉公助拳,还是说自己决定要成为将军,对本家都百利无一害啊,对吧。

“是了,是了……想想凉幸,嗯,您想想植幸,我们是一家人,最次最次,都是一家人。”

当主公击败细川家上洛控制将军家时,因为义晴公的动作而不安的天皇请我“叔父”前来慰问时那一番劝告,还有我与他的对话。

那时随着武名传播,那些脸对我逐渐地又布满了恐惧,讨好,谄媚,最次也是尊重,为使我投靠他们,赏格开的也越来越高。

而我挑拣选择,观察他们神情时的愉悦和意气风发,也浮现眼前。

但对我自己来讲……

“主公,这是真的吗?我不是在做梦吧,赋予我三百石的土地……?谢主公的恩典,臣日后必以十倍,百倍回偿!”

“嗯,不必这么严肃,是啦,猩猩你做事忠勉,几次会战都为本家冲阵在前,斩将夺旗,若不赐予你土地宅邸,咱就称不上你的主公了,好了,现在下去吧,记得不要懈怠了。”

“臣若无主公的话,现在还只是个茫然无措的乞丐,也可能早就死了或者被那些暴民所杀,怎能不严肃!”

一座灯火通明的大殿,一个新兴,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家族,靠自己天生力量效忠君主,报以忠心的怪物,和回以同等爱护的主人。

那时,她待我的诚挚与厚爱,我尽可能地回报……因为她救了我的命,使我从乞丐一跃到高位。

我本以为自己不会辜负。

但我……我在后来,辜负了她,为自己积累下的惶惑,主动去背叛,等验证之后,发现自己又能回到那里,才勉强去补救,对方具有的宽厚,也因此在我身上留下了阴影。

后来,我觉醒了某种能力,能在不同的时空之间穿梭,而在时间与空间的彼岸,我做了一个梦,梦到一片在光辉中无穷无尽的土地,和亿万万在一轮白日下的大门。

那些门的技艺不类中⼟,一扇接一扇,连贯着描绘了太古时陌⽣的土地,一个从尘埃般的凡⼈里升起的旅行者和他的旅行。

无有文字,无有注解,但雕刻图像的人以其技艺,精准生动地向我描述了那个旅行者所至之处所遭遇的下场:

群山总会塌陷,大洋总要干涸,日月星辰不免会从空中消失,但凡会呼吸的都难免被迷惑,围绕在它的身前身后,以阵阵恐惧、绝望和疯狂的作⽤下⾼亢的歌唱,来赞颂这个旅行者。

一次接一次,它并未有任何喜悦,但却从人性化的悲伤哀叹,逐渐转为一种超然、麻木、又奇怪地混合着一种慈爱的冷漠。

而簇绕在它身边的那些生物,也渐由一眼可见的人形,化作一个个愈发抽象,却又精确到让人感觉惊恐,直吞口水的形体:

那些形体的身躯和肢体像⻰⼀般瘦⻓,⽆数⽐例怪异的⼩⼩肢体宛若丛丛⾁芽,在黏滑发亮的体表上不断蠕动抽搐,⽆数的眼睛在⾯孔上四处孽⽣,以及它的肚腹——那⾥⻓着⼀张有竖直排列的森森利⻮的⼤⼝,许多⼩⼩的眼球在⼝中翻滚,从利⻮缝隙间滚落,在地⾯上四处滚动,随即⼜被躯体压碎。

这些存在⾮⼈⾮兽的⾔语以呼啸的线条与⽔泡破裂的波纹加以暗示混合,其中的骇然在我尝试着了解时,搅动周围的空⽓,当我真正了解时,倒退数步,冷汗滚滚落下,看着那专注地跳着病态的舞步,仿佛世间除此之外空⽆⼀物的“面容”好一阵没喘过气来。

⾄于它们在幽冥的⿊⾊天空下膜拜着的那个旅行者,建起的城市外,这些存在在战栗中向它屈膝,它对那些的态度一如既往。

转变的唯有它的面容,雕刻者为表现出那种魄力,那种优美,庄严和在这城市中行走之物相似却又渐变得比它们更为超然的感觉。

而我看着它们,一步步往前走,直到愈发抽象,由精美变得粗糙,从粗糙变得模糊,再变为一道又一道让人困惑的线条;

由直线、弧线和各种迷雾般的物笼罩的线条,交纵错杂又层层堆砌,而在那些线条簇拥之下,旅行者又开始具备着人的形状,人的姿容,人所做的恶事与善事。

直到最后,最后的一幅图,我走到终点所见的那一幅图。

所有抽象的事物围绕着那个旅行者,将其引到一个王座上,那是⼀座宏伟的倒悬⽅台,我不知其⾼有⼏许,我也不知它何以能如此倒⽴,但我看⻅了它的⼴袤阴影,连接着布满星辰的天与众生繁衍的地,重量则承载在底端的⽯殿上。

在那倒悬着的方台王座高处,万古的众星在⽞穹之巅喃喃低语。

它们见证着一场旅行的终点。

一个尘埃般的人成了一个神,一条长翼有羽,衔尾抱⽇轮转,操弄光阴的大蛇。

而就在那一刻,在我注视着浮雕上最后一幅图,那衔着⾃⼰的尾盘旋诸门,把⼀轮⽩⽇环在中央的蛇时,我莫名感到满足,还有失落。

⽩⽇的光芒⽆法照亮任何东⻄,但它的确在熊熊燃烧。

就那样默默悬挂在空无一物的万古之深渊里。

但当我这么想时,四处的虚空中开始出现种种欢呼歌唱,然后在祈祷声中,就好像一眨眼似的,那蛇化作从东边之境徐徐升起的太阳,开始照亮了这片模糊以及这个世界——照亮这个模糊、暧昧、仿佛随时都会消失一般的,平稳的世界——

光所牵引着,被吸引着、穿越宇宙与悖论的原野,走向通往宇宙之外的路程。

一切都在飞速改变。后退,飞过此世的一切,如同夜空中的群星与飞鸟。

然后突破了常理与悖论的分界,前往了更无限,永恒与瞬间的世界——

这个世界并不是空无一物,事实上它无限辉煌,你可以看见的是无限数,不可说转的苍穹与思想——

光明与邪恶,天空与大地,心灵与精神,名为众神的无限群星,已经变成了某种思想,某种思念的精粹,不再是物质,甚至不是精神,只是一个个完美无瑕的概念——

梦见祂们是活的,在颤动,而且变成一个个璀璨的结构,不断地分解又重组,交流着难言的课题,祂们是多种强有力的动物的结合体,同时它还是一头白牛、—朵塔下的玫瑰、一只风暴中穿行鸟儿、一条衔日而转的大蛇、一匹于草原上肩负少年,将风都抛在后方的狼、一场鞭打飞鸟,掀起海浪的暴风雨。

一个转折,一个命运,一个征兆,一场邂逅,一次狩猎,受过祭祀和崇拜,为这种能力而敬畏的人在雨林中为其建起神庙。

就算是它离开自己人民的那一刻,祭司们也轻声低喃,在典籍里写下它回归的预言。

⽽我现在知道,这是一个太阳神,⼤蛇是祂的⾯容,大日是其显示,虚空是其本我,这是阿兹特克人崇拜的魁札尔科亚特尔,由玛雅人赞颂的库库尔坎。

羽蛇,羽蛇之神。

而这也是我。

他和我相遇,产生冲突和矛盾,我曾不理解他,不理解那条大蛇所说的,而它对我所做的一切安排,因我逆反的心理往往不能实现,但在这过程中,我又慢慢理解他,与他关系缓和。

他也是我。

我们走在一起,在时光的彼岸漫步,他告诉我之后可能会发生的事,我也告诉他我所经历的事。

“诸位,快啊,动起来吧!现在难道是我们在这安坐的时候?本家兴旺发达至此,横跨二十国尊享六百万石,几要鲸吞天下成就幕府,使各位皆为一国之主,岂非由其所统而成?若她受袭,事业中道崩阻,我等之中有谁能让他人全数心悦诚服——

呃,蛇,你当时就是这样去劝的?

是啊,那时我心急,失了计较,把这些话摆门面上说了……最后的结果你也知道了。

我能理解,但你真可怜,曾以为是朋友的人,那些和我们一样受到主公恩惠的,都为自己那点私利犹豫不决,错失良机,空留余恨给你。”

“是啊……你能理解我的感受,那是好事,我希望你不会如我这样,辜负主公,辜负他人,最后醒悟过来,空留余恨……这也算是作为平行,也是未来你给的忠告。”

“好的,谢谢。”

我不理解他,但看见他谈起主公时的叹息,那愁色也往往感同身受,这份感同身受也将我们如纽带般联系着,使我对他有最基本的尊重。

但,后来。

“蛇,丑恶的蛇,我曾敬服你,欣赏你和接受你,你却背叛我,夺走我的身体,将我化作国土,我今日起若有回归之日,必与你不死不休!”

“是吗,那泰科尔,从今日起,若我尚存,我必不让你有半分安歇喘息之机,凡人将站在你的身上生息发达,使你日夜不得安宁,劳累不止。”

“你这无耻的——”

“你这什么态度,我不想再参与这些争端了,也没有更多价值供你榨取了,想让我相信你的话念在幼时情谊和你重修于好吗,魁札尔,我没法再信任你了,我早说过了,你根本除了对特斯卡特就未曾与任何人真心以待过。”

“所以我说你有病你还不信,多少年了,给你留的资源就算是条狗都能养出一份气魄来,但你还是和凡人般沉湎于些男欢女爱——行了,这次事我给你摆平,要还有下次,恩,就算我有心替你操持,你也免不得泥塘里打滚撒泼。”

“魁扎尔,我跟你说——”

“行了,行了,行了!为什么你们每一个都热衷于,不对,我现在是在哪,哪儿?”

“你在我家,老实说,你这心态确实不好,知道他们对待你的方式,却不能以相对平和态度去面对——”

“这怎么做得到!你是已游离于这些痛苦之外了,不和那些家伙直接接触,要不然,好啊,蛇,你在神话里显示出的那些事情有比我现在好到哪去吗?嗯?喝醉了酒颓唐,被自己新身份的新兄弟赶下台的蛇?喔,我忘了,”

我听到自己咬牙切齿的厉叫,他这副事不关己,仿佛正身处在悠远平原,游离愁苦之外的模样触动了我最为脆弱易怒的一部分,使我冲破对他的畏惧,走到他面前,把这些年来积累下一切记录都化作书册,攥紧,狠狠砸去:

“你在那之后还做了不少类似的,暴露自己弱点,显示自私和混蛋的——”

“是啊,所以我离开了那里,我也离开了日本,中国,离开自己所有能称之为故乡的地方,尽可能不对余下的投入感情……”

“但不投入感情是不对的,到最后你会发现自己想对某件事赋予期望都很困难,以各众所喜爱的表象示人,却又逐渐酸腐,回馈给他们所厌恶的志味,诱人,所带来的却绝对是无人所料的惩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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