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我想听详细的。”她说着无意中扫了一眼固定在左腕上的多用便携终端，“嗯不过，快到中午了，你饿了吧，我先去弄点吃的。”

“我和你一起去。”博士与她同时站起。

“我不会给你下毒的。”

“当然不是担心这个。”他又笑了起来，“只是觉得承蒙你搭救之后还热情款待，实在有点不好意思，想着帮忙打打下手。”

“没事，你坐着就行，而且我库存里也没什么食材好招待你的，大概就是加热两份便当。”提到此事，斯卡蒂忽然想起上次母亲在电话里的循例唠叨，感觉有点后悔没听她的话。

3.

“吃饭了。”斯卡蒂回到起居室时，原本大约是在闭目养神的博士随即站起。

“谢谢。”

“不用，应该的。”斯卡蒂领着他走向餐厅。

“阿戈尔人都像你一样善良热情吗？”

“唔？”她回头看了博士一眼，“这好像还是第一次有人用热情形容我。”

“难道不是吗，你在路边捡到一个声称载具抛锚的可疑人士，就肯把他带回来好吃好喝的款待一番，这不能叫冷酷吧。”

“我奶奶说过，遇到陷入困境的人就要尽量去帮助人家，对方已经有生命危险的尤甚，当然与此同时要注意保护自己的安全。那我觉得我现在很安全啊，你徒手应该打不过我，而且也没带武器。”斯卡蒂满不在乎地轻笑道，“坐。”

博士定定地瞧了她两秒，然后耸肩道：“好吧。”

“‘好吧’是什么意思，难道你——”

醒悟过来的斯卡蒂骤然刹住话头，她刚刚想起，无论博士小时候有没有听家长这么教导过，他现在都缺失了相关的记忆。

“……难道你们陆地上的人不会这么做吗。”她讪讪地续道，勉强找补了一下。

“也有，只是我很久没遇到了。”坐下后的博士仍凝望着她，轻声道，“对不起，我之后会注意收敛点。别在意。”

“我没在意。”她立刻回道，然后伸手揭开两份速热午餐的盖子，“暂时就只有这个，算不上什么款待。”

“对于一个连吃了六十八天压缩罐头的人来说，称得上盛宴了。”

“你自己开着那个大家伙航行了两个多月？”她歪头想了想，“我以前没听说过陆上人能潜到海底来，没记错的话，即使是大登陆时代那样程度的交流，向陆地传播水下航行技术也属于被严厉禁止的行为。”

“很明智的决定，否则会引起怎样的后果谁也说不准。不过，这世上从来没什么光靠官方禁令就能被彻底封杀的，再牢固的墙也终究会透风。”博士微微一笑，“就我所见，之所以到现在还没有别的陆上人跑下来探险，主要倚仗的首先是观念屏障，对于终其一生都习惯了脚踏实地的人来说，让他们潜入海底就跟跳下深渊没什么两样，绝大多数人想都不敢想这种事，更不用说真正迈出付诸实践的那一步。”

“其次，透的风声毕竟还是太细微，就那点东西，而且又不是放在公共图书馆里任谁都能查阅，有机会接触者实在少之又少，而放眼整片大地，有可能弄懂它们并运用起来的人都堪比凤毛麟角。几个条件一结合，交集近乎为空。”

“但这个交集里就有你？”听到这里她忍不住又接道。

博士神游天外似的机械咀嚼了一会，才慢条斯理地咽下食物：

“先告诉你为什么我要下来吧。我当初苏醒后在陆地上折腾了七年，总算是搞出来一套防治矿石病的系统性成果，理想状态下，按部就班去完成各项工作，过个几代人，这片大地就可以既享受发展源石科技带来的现代化生活便利，又规避它对人类健康的威胁。”

“哦，那不是很好吗？”

“别忘了我说的前提，所谓理想状态，是要所有人都别只顾着自己盘算着的那点小九九，万众一心地共同对抗矿石病。这种条件就跟真空中的球形羽兽一样只存在于梦里，要怎么达成呢，反正我是没辙。”博士自我解嘲地笑笑，“其实在完成我的研究前，我就已预料到一旦真做成了，各方势力一定又会争得连狗脑子都打出来。不过那也无所谓了，反正我尽我眼前的责任，再往后他们爱怎样都好，我管不来，也不想管，累了。”

“然后你就决定潜入深海来避世？”斯卡蒂不由想起了上学时看过的几部流行小说里的神秘隐士。

“嘿嘿，避世，这么说也对。”他干笑了两声，“这些年我游历过大地上的许多国家和地区，也凭借手头资源调查过无数角落，最终却仍然连自己究竟叫什么名字都捡不回来，烦心破事就见了一堆，唉……所以我想，那就索性再到海里去瞧瞧有没啥线索吧。当然其实也没抱多大希望，只是不到最后的未涉足之处看一看终究不甘心，看过，也就当作了却一桩心事，顺便就此长眠海底，远离上边那堆无聊的纷争与喧嚣。”

“喂——”

斯卡蒂猛地一抬头，但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时并不知道接下来该说些什么，她以前从没想过，有人能在如此祥和的氛围中，用这种平常得像是在说准备去哪个景点旅游一样的语气，谈论自己计划中的死亡。而博士也暂时没再说下去，只是平静地回应着她的直视，与她对视时，他的眼中总是带着那缕温和的笑意，很沉稳，但也始终透着疲惫。

“你答应过要把自己的故事全告诉我的。”怔了好一会儿后，她终于嘟囔了一句。

“是，我记得。”

“怎么口气听起来不情不愿的，你想反悔？”

“没有。”他不禁失笑，“你想听，我就说。不过我刚才确实在反思，之前好像是叙述得过于啰嗦了，而且本来有些事也不……”

“不行，不能随便省略，不准一笔带过，我要听你事无巨细地说，一五一十的，这是你原话。”斯卡蒂抢断他话头。

博士放下勺子擦了擦嘴，看着她又笑：“你准备用这种方式给我续命吗？”

“……是又如何？”被说穿心事的斯卡蒂脸上一红。

“我会照做。”

“啊……？”意料之外的答话让她不由得一愣。

“我会照做。”他淡然重复了一遍，“承诺过的事，我不爱反悔。不过现在我忽然想先好奇一下，你说自己是在这负责维护设备的，怎么闲坐老半天了我也没觉得你像是需要去工作的样子。”

“有情况需要人工处理时我这里会收到提示。”斯卡蒂指了指自己腕上目前安安静静的终端，“一般情况下，早晚各去一趟中控室，执行一遍常规流程，以及每周二和周五出去沿线巡查一轮，其他时间像这样待机就行。”

“真是一份好差事。”

“但是这里离城市很远哦。”她探究式地挑起一侧眉头，“而且，每周也只能回城里休一天，或者该说是半天，我一般都当天早去晚归。除了上头的年检和不知多久才有一次的抽检以外，通常这一大片海床上就只有我一个，见不到别人。”

“那不是更好了吗。”

“这回确实是第一次有人听到这份工作的条件之后会给出‘好’乃至‘更好’的评价。”斯卡蒂重新放松了表情，“以往所有人的第一反应都是，那样太艰苦了吧。”

“你都快把‘这种生活我超爱’写在脸上了。”

“……有吗？”她抿了抿嘴，“那为什么当初爸爸妈妈刚得知我的分配岗位时首先表达的也是担忧，他们明明早就清楚我的性格。”

“因为他们很爱你，而这份工作客观上的确要忍受异乎寻常的孤独，即使你自己并不觉得那算是忍受。”

“听起来你好像很了解他们。”

“我猜的。”

“那你猜猜我现在在想什么？”

刚站起来帮着她一块收拾桌面的博士动作顿了一下，然后又有些抱歉地讪笑道：

“不好意思，刚才用的语气太肯定，是我失礼了。其实我只是以前在工作和生存中常常需要揣摩别人的意图和倾向，但我并没有读心术。”

“真可惜，还以为终于可以见识一下陆上人的奇妙法术呢，毕竟我觉得你猜得也挺对的。”她故意撇嘴道，眉间却含着一丝不自觉的浅笑。

再次回到起居室里各自落座后，博士一时却没继续讲述他的故事，而是眉头微皱地沉默了好一阵，才重新抬头看着她：

“虽然答应了会照做，但我还是想再提一句，拿陆地上那些腌臜事来污染这样一片世外桃源般的海底净土，私以为并非明智之举。”

“你把我说得仿佛是什么温室里的花朵。”

“没有冒犯的意思，但我猜你从小到大的生活总体而言都比较单纯。”

“就算是那又如何？你由此就判定我会幼稚得以为全世界都美好得像天堂一样充满爱与和平、看到它的黑暗面就会崩溃？”斯卡蒂闻言顿觉有些不悦。

“唉，我都说了无意冒犯……好吧，请容我先说一句，对不起。”

“你怎么总是在道歉，这样交谈好累。我没那么小气，刚才的话我没放在心上，再之前的也没有，这样行了吗？”

“不，我是在为之后要告诉你的话致歉。”

“什么意思？”

“你刚才来叫我吃饭的时候，我是在沙发上休息吗？”

“不是吗？”

“我装的，听到你的脚步声靠近时我才回到沙发上摆出那个姿态，在你离开期间，我其实起来转了一圈，把你屋里的陈设看了个遍。”

“啊？”斯卡蒂顿时不由得愣住了。

“从你的反应不难看出，在我自行坦白之前，你对我的伪装丝毫未起疑心，更准确地说，你完全没往‘对方可能在私下窥探己方秘密’这类方向去想。这大约是由于你一直以来都处于安全感非常高的状态中，它得益于多方因素叠加，比如你们国家得天独厚的环境条件与国力强盛发达的安定现状，你幸福美满的家庭生活与家人间深厚的爱，你还算顺利的求学与选定职业道路的过程，嗯，估计还有你相当优秀的身体素质在一般冲突对抗中颇具优势带来的信心。这些事物当然都很好，对于很多人来说，能拥有其中之一便已是可遇难求的幸运，不过凡事总是福祸相倚，正如陆上某个古老国家流传的名句所言，生于忧患死于安乐，长期处在高度安稳的祥和环境中，更容易让人麻痹大意，从而孕育更隐秘也更致命的危险。”

“你想表达的意思是，我过得太舒服了，没有意识到自己实际上身处某种看不见的悬崖边，随时会在轻松愉快的安乐生活中一脚踏空坠落深渊？”斯卡蒂紧盯着他的眼睛。

“理论上存在这样的可能，不过必须承认，就目前你所处的环境而言，概率其实相当小，在这方面投入过多的关注造成额外的焦虑并不划算，因此——”

说到这里，博士突然迟疑起来，表情少见地纠结了几秒，才又续道：

“唉，我也说不清我为什么突然要唠叨这些废话，或许我真的在那个铁皮罐头里漂了太久……这么说吧，我很喜欢眼前这幅宁静祥和的图景，不愿意扰乱它，所以不太想跟你讲太多外面的扫兴事。”

斯卡蒂眯起眼继续盯了他一小会，才耸肩道：

“我觉得要不要听应该是我自己说了算，不过，好吧，愿不愿意说那也是你说了算。”

“我不是……我也没……”博士略抬了抬手，一副想分辩些什么的样子。

“得了，婆婆妈妈，听着真不像从那个什么，切尔诺伯格，那种战场里走出来的人。”她微一撇嘴，“要不，你先说说刚才从我房间里都观察到了什么？我其实对这个更好奇。”

博士与她对视了一瞬，然后半似无奈半似心虚地轻吁一口气，开始有条不紊地平淡叙道：

“分散各处的几个相框显示，你的家庭成员连你在内一共五人，彼此相处和睦，从那张大概是你毕业那年全家出去纪念旅游的合影看，你们家境普通但生活仍然和谐美满。你的书架上除了专业相关书籍以外，诗歌文学类占主流，结合那边墙上挂着的乐器推测，歌咏是你一大业余爱好，而且水平应该也相当不错，所以去年年末还在单位的跨年晚会上出演节目拿过奖。不过，可能是你个人性格使然，相比你工作上拿到的优秀考评，你对这种奖项并不是很在意，两块奖牌都被你十分随便地塞到了角落，导致我都没法看清后边那块上面写的是什么。”

“工会负责这事的人干活时出了点纰漏，所以晚会现场颁发的奖牌会后又全部被收了回去，上周才刚重制完毕补发下来，不然新年假期那会我就该把它们带回家而不是放在这占地方的。”斯卡蒂又耸了耸肩，“继续说吧，神探先生。”

“除了唱歌，你对裁缝编织或许也有一定兴趣，只是造诣不如前者，令妹在这方面估计要专业许多。虽然一开始我还以为搁架上那个玩偶穿的衣服是你自己做的，但随后又看到了旁边照片里她拿着的另一只同款娃娃，考虑了一下两种可能性之后，我猜她持有的那件才是你缝的。这也再一次从旁佐证，你们姐妹俩感情真的很好。”

“还有吗？”

“你刚才也没走开多久，我暂时只看到这么多。”

“行吧，你这人确实厉害得很，现在看来你失忆前可能的职业除了军官和医生，还可以再加上一条侦探。”斯卡蒂说着又扁了扁嘴，“哦，考虑到你还会修那个大铁皮罐头，你也是个工程师，以及幼师。”

“等等，幼师是哪来的？”博士不禁愣了一下。

“你该听听自己刚才是怎么啰嗦半天的，不是老妈子在带小孩吗，我奶奶都没你那么能唠叨。”

扶手椅中对坐的两人再度四目交汇了片刻，眨了好几次眼后，终于各自绷不住轻笑出声。

“我这么冒犯，你倒是没生气。”

“看两眼陈设而已，能摆出来的东西就是能让人看的，你又没到处乱翻。而且你如果会冒犯，打从一开始就进不了这屋。”斯卡蒂说着点亮腕上终端扫了一眼，“你要是还没想好故事该怎么讲，就干脆晚点再说吧，我先出去巡线了。”

“巡线？”

“刚才不是说了，我每周有两天要出去例行巡查，上午……”

说到这里，她突然犹豫了一下，决定先跳过自己之前并未进入巡查状态的缘由——因为昨晚那个诡异的梦，她在外出时只顾着慌乱搜寻那块她并不希望真实存在的神秘石碑。

“——上午刚开了个头就遇到了你，现在得真正去干活了。”她续了下去。

“好，那能继续把我塞进你的巡逻艇吗？”博士像完全没留意到她明显的卡顿似的，自然地接道。

“更衣室里有备用的工作服，给临时替班的检修人员用。不过你潜航了这么久不想休息么，跟出去干嘛，打算学习技术还是怎样？”

“贵单位的生产安全条例在防备外敌方面是不是真的约等于无啊，把一个来历不明的家伙留在基地然后自己跑出去，回来发现老家炸了怎么办。”

“你要真是间谍的话，还提醒我干嘛。”斯卡蒂又皱起眉头。

“行行行，是我自己不敢单独留下来好吧，瓜田李下之嫌，能免则免。”他不由叹了口气。

“什么什么？能免则免前边那句没听懂。”

“我从炎国学到的一个典故，一会给你讲解，现在能再借我个本子和笔吗，你工作的时候我左右都是闲着，正好把自己的故事写上一写，也算另一种讲述。”

“好啊，那我一会下班了是不是就能读到你在龙门的经历了。”她起身走向书柜。

“不是，那段我还是口述给你听，故事我准备倒着从后往前写，先写我沉进大海之前的最后那天。”

“为什么？”斯卡蒂纳闷地回过头来。

“一边讲，一边写，等讲述的和写下的时间线终于衔接上了，我再把本子交给你，任务不就刚好完成了吗。”

刚抽出一本崭新的精装笔记本的深海少女红瞳圆睁，目光炯炯地盯了他的眼睛足足五秒，然后哼了一声，把手中厚厚的皮面本子砸向了这个仿佛一脸无辜的青年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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