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ART 1

仿佛做了漫长的梦，但是在意识还未完全回到现实之际，就已经忘记了梦的内容。唯一记得的，是已经忘记梦的内容这个事实本身，以及正在努力回忆的这个行为。紧跟着记忆，身体的感觉也开始恢复，全身的肌肉无序地传来疼痛的信号，对温度的感知好像因为静电产生故障的指南针，胡乱地在冷和热两极之间交替旋转。

随着祥子的大脑取回身体的控制权并发出第一个简单指令「睁开眼睛」后，陌生的天花板出现在视野里。

「呜……」

「……?」

视野的边缘，一团紫色的东西动了一下。趴在床边的喵梦抬起头，看上去清醒的程度和祥子半斤八两，她一只眼的上下眼睑还微微粘连在一起没有完全睁开，嘴角边残留着的口水痕迹在夕阳照射下一闪一闪。两人四目相对，喵梦在原地呆住大概有十秒左右，随后突然睁大眼睛跳了起来。

「呜呜呜哇，骗人，我睡着了？现在几点了？」

「……」

「快四点了……抱歉，你饿了吧。我去弄点吃的，还是速食粥可以吗？」

「我……」

「啊差点忘了，体温体温。」

喵梦根本没等祥子给出回答，一边连珠炮一般地自言自语，一边在身边摸寻着什么，最后在屁股后面找到了装水银温度计的盒子。她取出温度计轻快地甩了两下，起身坐到祥子床边，掀开被子的一角。

「诶？」

喵梦熟练地把手伸向祥子的胸口，快速解开了睡衣的第一对扣子。祥子下意识地扭动身体，同时叫了出来。

「呜啊，你你你突然间做什么啊？」

喵梦的反应并不比祥子小，也被吓得往后一缩。

「什么做什么啊？当然是量体温啊，干嘛突然那么大反应？」

「那也别突然……解别人的衣服啊！」

「突然？早上不是已经量过两次了吗？你明明之前还很配合的。」

「……之前？」

祥子并没有相关的记忆，醒来之前最后的记忆就只有昨晚喵梦的那张脸。

「难不成那个时候其实没有意识吗？确实感觉那时的祥子异常的乖巧呢……先别管那些，快点让我测体温啦。」

喵梦强行把手从衣襟出伸入，相对于祥子体温有点冷的手臂的触感让祥子感到十分不适。

「呜！好冷！好痒！快拿出来！」

「不许任性！话说祥子也太敏感了吧。还有，把手臂抬起来一点，这样没法放到你的腋下啊。」

「呜……」

祥子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欢这种感觉吧，眼角甚至挤出了两滴泪花，但还是乖乖照做了。喵梦放好温度计后，让祥子夹紧，随后抽出手把祥子的衣襟合起来，最后给她把被子重新盖好。

「我到底是……」

「今早醒来的时候想来看看你的情况，看到你好像很难受的样子，结果是发烧了，毕竟昨天着凉了呢。」

着凉……记忆的碎片逐渐复位。

「然后我测了下你的体温，给你吃了退烧药和止痛药，你吃完之后立马就睡了过去。十一点左右的时候又醒了，喂你吃了点东西之后马上又睡着了。我本来想着到时间后再让你吃点药，结果好像自己也不小心睡着呢了。诶嘿。」

喵梦做了个经典的吐舌加上眨眼的装傻动作。

真是张可爱的脸啊。但是，昨晚……在失去意识之前看到的那张脸，还留在记忆中，只是单纯的眼花了吗？

「啊，说太多了。我先去把吃的拿来吧，因为没来得及准备，就先委屈你吃点速食了。明天让你见识一下喵梦的厨艺！」

「啊，等一下……祐天寺小姐，真的很抱歉，但我有一件事要拜托你……」

「很急吗？先吃完东西……」

「并不是……今天已经29号了吧？我想回之前的住处……我之前离开的时候，什么都没想，有些很重要的东西还留在那里……已经快到月底了，我担心房东，会把东西都直接丢掉……」

「但你现在可不是能出门的状态啊，早上的时候你都烧到39度以上了，现在……」

差不多到时间了，喵梦已极快的速度掀开被子的一角，稍微有些粗暴地把手伸进祥子的衣襟取出温度计。祥子呜了一声，但是忍住没有乱动。

「38.7……6左右吧，稍微降下来一点呢，但还是高烧哦。」

「可是……」

「你还是先老老实实的吃点东西，再把药吃了，然后好好休息。」

喵梦站起身往门外走去。

「你的东西我去帮你拿，可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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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2

「OK~地址记下来了，开车的话一个小时内就能往返呢，应该来得及。所以，是要拿什么东西？」

「……屋子里的东西几乎都没搬走了，只剩下一些我的私物。进门右手边有个橱柜，我想让你帮我把柜子上面的人偶和底部抽屉里的箱子拿回来……如果可以的话，衣橱里还有一些衣服……」

「人偶吗？还有箱子……和衣服……」

喵梦用手机一一记下。

「抱歉，衣服和箱子不用拿也可以的，请帮我把那个人偶拿回来吧。拜托了。」

「都没差啦，反正我是开车过去。」

喵梦按照祥子的指示从她的小挎包里翻出了住处的钥匙后，检查了下随身物品后就准备出门了。由于祥子的手机还没充电，喵梦把自己的另一部手机拿到祥子床边。

「祥子，乖乖待在床上休息。有什么事的话，就用那部手机联系我，里面有我的联系方式。」

「知道了。」

「……祥子，不要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哦，有什么事等我回来再说。好吗？」

「……知道了。抱歉……」

「嗯。那我走啦。」

外面传来门打开又关上的声音。回到安静独处的状态，注意力再次回到自己的身体后，疼痛和异常的温度感再次袭来。

真是狼狈不堪啊……祥子回忆起这几天的经历。那天晚上回到家之后发现父亲变卖了所有家具离开了住处，只留了最低限度的现金给祥子。这是父亲在逼迫她立刻回到丰川家，而正是这种态度才让祥子完全不能接受。她在家待到半夜，因为没有电暖器被冻醒，于是拿着钱和随身物品徒步走到池袋找了比旅馆更便宜的网咖包间住下。在靠免费面包和水浑浑噩噩度过两天后，偶遇了不知为何会在那里的喵梦，最后被她收留。

那时的事，记忆断断续续的。能记得的是在浴缸里泡澡时睡着，被喵梦从浴缸里拉出来，睡着之前喵梦对自己说晚安的场景，然后是……

「……祥，我很抱歉。因为我的选择，害得你不得不过上这种生活。但是从今往后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这次你要过属于自己的人生。不论发生什么，我都会站在你这边，我保证……」

……啊……想起来了，是梦到那时候的事情了啊……事到如今还会回想起来，实在是，不可原谅……

时近黄昏，也即人们常说的逢魔之刻，西边的天空如同剧烈燃烧一般绽放出妖艳的赤红色。喵梦跟随导航，沿着高驾下方的小路行驶。明明是傍晚，四周却不见人影，这片与闹市仅一街之隔的老旧街区如同都市中的异界。

「已到达目的地……来着。」

喵梦抬起头，反复确认，地址没有问题。这是一栋看起来就有点年头的一户建住宅，建筑本身平平无奇——如果不是院墙上涂满了一些不太能念得出口的东西的话。实际看到这栋屋子之后，喵梦才对祥子如今的处境有了一个切实的认识。不论出于什么理由，原本在名门豪宅中无忧无虑生活的她，现在却只能蜗居在这破旧的民居。对于一个十六岁的高中生来说这份打击显得有点过于沉重了，也难怪祥子会如此消沉。

喵梦在街边停下车，走到建筑物跟前伫立一会儿，脖颈划过一滴冷汗。

「果然没有走错，稍微有些吓人呢。」

住宅在夕阳的映衬下散发出凶宅般的气息，喵梦讨厌这种感觉，但是已经答应了别人就只能继续到底。祥子说过她租住的地方仅限二楼的起居室，要从侧面的楼梯上去，正门则是房东家的入口。喵梦犹豫了下要不要先去找房东，但是感觉要解释和祥子的关系会很麻烦，最终还是决定自己先进去把东西取出来。

喵梦小心地踏上楼梯，每上一节，钢制楼梯都会发出令人不悦的沙哑的声音。一步一步，喵梦到达二层的门口，整扇门以及门边的墙壁上布满干涸的油漆和没有完全撕干净的纸张，以及无法辨认的斑驳痕迹。喵梦深吸一口气，掏出钥匙插入锁孔，咔嚓一声后房门缓缓打开。

也就在同一瞬间，昏暗的屋内传来一个低沉的人声。

「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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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ART 3

房门缓缓打开，脚步声越来越近。

「呜……」

「啊，抱歉，吵醒你了？」

「祐天寺小姐……你回来了……」

「嗯，稍微绕了点远路买了些食材，久等了吧？」

祥子微微摇了摇头。

「没关系，我刚刚才醒……」

祥子揉了揉眼睛，坐起身来，喵梦帮她把把枕头垫在身后。

「有找到我的东西吗？」

听到这个问题，喵梦的眉毛稍稍低垂下来。看到这个反应，哪怕不说出口祥子也知道答案了。

「抱歉，祥子。其实我去的时候遇到房东了，他跟我说看到屋子里连续几天都没有人，想联系你也联系不上，而且东西也基本都搬走了。他以为你已经搬家了，就擅自把剩下的物品都丢掉了。钥匙也被要回去了，抱歉……」

是这样啊。大概那个时候祥子还在网咖里，为了逃避现实关掉了手机，结果错过了房东的联络。

「我才应该道歉呢，抱歉让你白跑一趟。还有，谢谢你，祐天寺小姐。」

祥子想努力挤出一个释怀的表情，但脸部的肌肉如何也不听使唤。

「那个玩偶，是很重要的东西吧。」

「那是……重要的人送给我的。不过事到如今，也无所谓了，毕竟只是我一个人的执念。正好借着这个机会和它告别……」

「祥子。」

喵梦一脸沉重的表情，用比平时低沉得多的声音呼唤祥子。

「怎么了，祐……」

好奇怪，声音不受控制的颤抖，喉咙传来灼热的痛感，视线瞬间变得模糊起来。

「……诶？我……」

泪水不受控制地从祥子的泪腺涌出，划过脸颊，滴落在衣襟上。祥子下意识用双手捂住脸，但身体还是止不住的剧烈颤抖。她发出粗重的喘息声，声音也因此扭曲。

「……为什么……我明明……」

「祥子！」

喵梦抱住了祥子。祥子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她像溺水之人抓住偶然飘过的浮木一样紧紧搂住喵梦，双手用力攥住喵梦背后的布料，肆无忌惮的发出沙哑的嚎哭声。喵梦一言不发，只是就这样继续抱住祥子，用手轻抚她的后背。

原来你也会，露出这种表情啊。

两人就这么维持着拥抱的姿势。太阳慢慢坠向城市的尽头，夕照从房间里褪去，祥子的哭声渐渐转变为抽泣，最后变成间歇性的用力吸气的声音。喵梦缓缓松开手，但祥子好像不太愿意放开。

「祥子，先躺下吧。」

祥子没有说话，只是轻轻的颤抖了一下，随后慢慢松开了一直紧紧抓住喵梦后背的手，开始放松一直紧绷的双臂和背部。喵梦用手托住祥子的后背，慢慢让她躺下。

西边的天空只剩下最后一点残余的光亮，经过云层的散射再跨越城市来到喵梦和祥子所在的房间后，就已经比烛火还要微弱了。喵梦无法看清祥子的脸，只能看到一个漆黑的轮廓。

「祥子，我能打开灯吗？」

「……不要……」

「我知道了。」

祥子大概是不想让人看到她现在的脸吧。喵梦照她说的继续坐在床边，两人沉默不语。她很在意今天看到的祥子的住处，但又担心现在胡乱发问会刺激到本来就脆弱的祥子。

看来还不是时候啊。喵梦准备开口随便说点什么来打破沉默，却没想到祥子先开口了。

「你今天，看到了吧……我住的地方。你是怎么想的……」

本想避而不谈，祥子却主动把话题引向自己，喵梦不知如何是好，决定如实回答。

「老实说，被吓到了。我知道你是丰川家的大小姐，以为就算有困难也不会糟糕到哪里去，没想到会住在那种地方……」

「一年之前，我和父亲一起离开了丰川家。说是离开，其实更接近被赶出来吧。一开始我们还能租得起公寓，到后来状况越来越糟，只能住在这种地方。」

「抱歉……住在那种地方很辛苦吧。明明我们在一起组乐队，我却对这种状况一无所知……」

「是啊，很辛苦……明明是我自己选择这样的，明明只要我愿意，随时都可以回到丰川家去。宽敞的房间、柔软的床铺、丰盛的食物，只要我说一声愿意，立刻都能得到手。」

「……」

「明明已经决定和软弱的自己告别……到头来却发现，我还是那个无知、贪婪、软弱而且一事无成的小女孩。这样的人，最后失去了一切，真是可笑啊。你不这么觉得吗？」

「不。」

喵梦的语气异常坚定。

「贪婪也好，软弱也好，都是身为人类的证明。我不觉得这样的祥子很可笑，我……其实从那个时候开始，我就被你深深吸引着。你很特别，这绝不是什么可笑的事。」

「身为人类的证明……」

祥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再次开口。

「谢谢你愿意这么说，祐天寺小姐。没想到你也会说出这么正经的话来啊，老实说跟你相处了几个月，我也觉得完全不了解你呢……谢谢你。」

「嘿嘿，我也很意外，跟祥子在一起的时候，总觉得自己不太像平时的自己呢。还有，你打算叫『祐天寺小姐』叫到什么时候？叫我喵梦啦喵梦！」

虽然一片漆黑，但喵梦感觉到祥子似乎是笑了。

「那么谢谢你，喵梦。」

「嗯。不过，还有一件事你弄错了。」

喵梦用手抚过祥子的脸颊，摩挲着干涸的泪痕。

「你才没有失去一切，你还有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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