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姓名。”

　　“雷爪。”

　　“年龄。”

　　“不记得。”

　　“法定监护人？”

　　“不知道。”

　　啪的一声，笔记本合上了，笔录时间比以往的每一次都要短。

　　雷爪惊讶于警察们对自己的态度，没有刁难，没有优待，流程草草了事，从头到尾都敷衍至极。

　　周围一个个警徽闪闪发亮，闪得雷爪头晕目眩，这里的条子比他原先经常光顾的警局多了何止两三倍，如蚂蚁般忙碌，他叹服于金钱的力量，也暗自抱怨起了自己的出身，为什么他就不能是那个含着金汤匙的人呢？现在反而要锒铛入狱，这他倒也看得开，只是一想到音讯全无的小弟们，他就如坐针毡，总不能问条子吧？

　　没一会，雷爪就被带到了拘留处，竟是个宽敞的单间，床单铺得整整齐齐，比他自己那小破屋还好。警察一句话没说，上完锁便走了。雷爪靠在冰凉的墙上，冷冷的阳光穿过小栅栏投射于身，昨晚留下的淤青仍在隐隐作痛，提醒他一切美梦都已是碎掉的泡沫。以后该怎么办？他很迷茫，且不说要吃不知道多少年的牢饭，监狱里是什么样子他都不清楚，以往在拘留所遇到的大多是些小偷和诈骗犯，和身负命案的罪犯可差得远，他不确定自己能否讨着好。他更担心的是碎牙和雪尾，前者是个死脑筋，又不爱说话，如果也去蹲号子，搞不好第一天就把狱友给得罪了；后者看着就好欺负，这些年要不是他护着，可能雪尾已经不知道死在哪个犄角旮旯里了；还有个刚被救出来的小狮子，难说会不会再掉进另一个魔窟，反正这世道只要没钱没势，到哪都好不了。

　　想来想去都想不到一丁点儿好事，雷爪索性爬上了床，铺子就跟看起来一样软，不像之前的看守所，就给几块破木板，还要跟一群臭烘烘的成年兽抢位置。

　　一连好几天，警察都没打扰雷爪，饭倒是一顿没少，菜品也算丰富。话虽如此，雷爪仍能感受到这些兽的态度——不屑一顾。他仿佛是一只墙角的臭虫，这些条子甚至懒得踩上他一脚，免得脏了鞋。他突然觉得自己的“老朋友们”有点可爱了，居然会因为他做笔录太敷衍而暴跳如雷，看来那些家伙多少还余有一点点朴素的正义感。但也仅止于此，他这种小混混天生就和条子八字不合，他很清醒，就如同硬币的正反面，有些事物生来即水火不容。

　　日子很是无聊，即使雷爪能爬到高处往外看，也只有千篇一律的围墙，如果监狱里也这么无趣，他想他可能会疯掉。

　　无所谓！雷爪每次只耸耸肩，就又把自己给蒙混了，说到底他没后悔过，迟早要干笔大的，干大的才能发大财，唯一的意外就是捅死了个富豪，可那人就该死！至少比他该死！他不觉得自己有做错什么！

　　窗外再次下起大雨，雷声与雨声交织在一起，雷爪又惦记起了小弟们，他们分开已经十几天了，十几天，足够饿死一只口袋空空的小兽……他躺在床上胡思乱想着，忽然听到了一阵嘎吱声，他起身看去，原来有一胖一瘦两个条子打开了牢门。

　　胖胖的灰熊警察一言不发，提起床上的雷爪就往地上扔，又绞住后者的双臂上了镣铐，动作很是粗鲁，仿佛在对待牲畜。雷爪被摔得眼冒金星，缓过气来后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大半夜的不让他休息不说，还非要动粗，就跟他想的一样，这些条子是真不把他当人看！

　　雷爪正滔滔不绝地问候着灰熊的母亲，一旁的瘦长的黑褐色犬兽直接捏死了雷爪的吻，和熊警察一前一后把雷爪押了出去。

　　雷爪恨得牙痒痒，心说就算要补笔录也用不着动粗吧，等两个条子带着他从后门出了看守所，他才发觉不对劲。难道要转运到其他地方去？他有些忐忑，尤其当吻部被缠了胶带，还被往一辆黑色轿车里塞之后，心中更是警铃大作，这两个条子肯定有问题！他一脚抵住车门，拼了命地挣扎，可熊警察力气大得惊人，单手就能折起他的双腿，轻而易举地将他塞进了后座。门关上之后，熊警察从座位的缝隙处摸出几条黑布，先捆住雷爪的吻，再蒙住雷爪的眼，最后见雷爪还在挣扎，索性直接绑在了座位上。

　　实在动弹不得，雷爪才消停下来，眼前一片黑，他只听见有人弹开火机点了根烟，接着引擎便轰鸣了起来。浓烈的烟味在车中弥漫，呛得雷爪直想咳嗽，但嘴被死死捆着，他只能咽几口唾沫缓解缓解喉咙的瘙痒。面对两个行事诡异还沉默不语的条子，雷爪还是挺怕的，反正肯定没好事，就看到底能坏到什么地步。即便如此，他还是挺着腰，摆出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模样，结果条子们不吃这套，反而嗤笑了几声。

　　也不知过了多久，车子停了下来，雷爪被一脚踹进了泥地里，瓢泼大雨砸在身上，短短几秒钟他就成了一根湿透的泥鳅。他还没把嘴里的泥吐干净，就被捞起来继续押着走，他愤怒到极点，以至于完全压过了恐惧，频频扭动欲图撞向两个狗娘养的条子，可全是无用功，还被不知道哪个条子用烟头怼脸，得亏打湿了才没太疼。

　　走了几十步路，雨水忽然消失了，空洞的回声旋即传入耳中，他立即意识到了自己身在何处——涵洞，以前他在这住过一段时间，这回音他再熟悉不过。来下水道干什么？不会要毁尸灭迹吧？雷爪一下子汗毛倒竖，说不怕死是假的，富豪倒在血泊里的情形他还历历在目，如果躺在里头的是自己……雷爪打了个寒颤，而后他听见了警察说的第一句话——

　　“怕了？有人生没人教的渣滓！”

　　他第一次不敢争辩，遑论本就无法开口。

　　“臭老鼠就该好好待在地下，明白吗？见光了就别怪被人打！”

　　凭什么？！雷爪很想问，凭什么他是老鼠？凭什么他就见不得光？

　　一路踉踉跄跄地走着，直至雨声完全消失不见，雷爪又被踹了一脚屁股，他艰难地保持着平衡，在这里可不敢摔倒，旁边就是臭气熏天的暗河，掉进去就不知道在哪才能“浮起来”了。

　　“停下！老鼠。”

　　不知道哪个条子又发话了，雷爪只得照做，他丝毫不怀疑太乱来会被喂上两颗花生米，或者直接被丢进暗河里，气归气，但没必要拿命当赌注。

　　手铐和眼罩都被取了下来，刺眼的灯光让雷爪一时间看不清东西，他只隐约瞧见了红色与白色。

　　“哈，真准时，干外勤的时间观念是很强。”

　　雷爪听见了新的声线，很显然，是个成年雄性。

　　“两只老鼠都交货了，记得……”

　　“警官，放心，已经到账了，两位还可以去我那免费喝上几杯？”

　　“嗯，合作愉快，至于那东西……无福消受，谢谢。走吧，我俩找个地方吃碗面，饿了。”

　　“行。”

　　简短的对话结束，雷爪也能看清事物了，身前确实是一头腹白背红的雄龙，额上绑着根头巾，只穿了条紧实的白色兜裆布，圆滚滚的肚子与丰满的胸部都暴露着，可以称得上是奇装异服——在家里这么穿也就罢了，这可是下水道！

　　雷爪回头看了看，两个警察已消失在灯光之外，而后一只大爪子搭在他的脑袋上，缓缓拧了回来。

　　“那已经不是你该去的地方了，小可爱。”龙兽让开了一条道，用大功率手电照亮下水道深处，“呵呵，杀人犯对吗？回头只有铁栅栏，而这里，没人在乎你以前干过什么，我会给你提供一份很棒的工作，啊，对，我已经先一步把你的小跟班安置好了，那只奶凶奶凶的小熊。”

　　“碎牙？！”雷爪瞪大眼。

　　红龙点了点头。

　　“那我跟你走。”

　　雷爪想也没想就答应了，他明白警察是在干贩卖人口之类的勾当，事情肯定没表面上这么单纯，这年头怎么可能有人做赔本生意？红龙肯定是有利可图才这么做，但他太想见碎牙了……太想太想，原以为可能要等上几年，十几年，甚至几十年，没想到重逢来得如此之快。

　　红龙眯起眼，嘴角微微上翘，他揽住雷爪的肩膀，带着后者慢悠悠地往下水道深处走去。

　　路上，雷爪忍不住打探了下雪尾和小狮子的行踪，红龙挑挑眉，表示并没有得到消息。雷爪的心情有些沉重，最坏的结果就是雪尾和小狮子淹死在河里了，那天晚上雨太大，水流很湍急，这种事并非不可能发生，但往好了想，也许真的脱身了呢？至少条子那边没抓到。

　　雷爪一路走一路沉思，连眼前的景色变了模样都没发现，下水道突然宽敞了，墙上开了很多洞，一些洞里坐着抑或躺着形形色色的流浪汉，几乎称得上是个小社会。而再往里，雷爪震惊不已，他回过神来时，视野里竟是一个地下城镇，下水道和废弃的地铁连接着，而一间间屋子就鳞次栉比地立在地铁站里，一直延伸到目不能及之处。不仅有屋子，人也熙熙攘攘，和市中心一样纸醉金迷。

　　“欢迎来到野兽镇，一个没有条子的好地方。”红龙叉着腰，说道，“只要你能适应这里的混乱，你会过得很愉快。”

　　红龙这么说着，不远处突然传来了好几声枪响，还夹杂着短促的惨叫声，雷爪被惊得半蹲了下去，街上也起了一些小骚乱。红龙把雷爪揽进怀里，又说道：“别担心，一般来说不会无缘无故开枪，多半是欠债不还，记住了，在野兽镇，信誉最重要，欠债还钱，天经地义，即使只欠一分钱，也会有无数个清算人在暗处二十四小时盯着你。”

　　雷爪心有余悸，好一会才点了点头，这地方委实超乎他的想象，各种意义上都是。

　　“走吧，去我的店里，不算太远，你的小跟班还等着你，而且我觉得你应该很想洗个澡吃个饭之类的。”

　　红龙说罢自顾自地往前走去，雷爪赶忙跟上。路过巷口时，雷爪瞧见了一大滩飞溅的血迹，旁边还站着两个手持枪械，改造得跟半机械一样的西装狼兽，他突然意识到自己何其渺小，不由得向红龙靠去。

　　两只兽要去的地方不大远，也就只用走几分钟，说到底地下没那么大，野兽镇只算是个微型的城中城。红龙在一栋两层的屋子前停了下来，长长的霓虹招牌从屋顶几乎延伸到了街对面，雷爪目不识丁，看不懂灯管扭成的字，但他看见了旁边的牛奶瓶图案，应当是个卖奶制品的地方。

　　进到店里，雷爪才发觉这地方跟他想的完全不一样，大厅里工作人员虽然很多，但似乎只有前台的两个人像是服务人员，其余的都西装革履戴着墨镜，更像安保人员。看着也不是什么大公司，要这么多保安干吗？雷爪没琢磨明白，不过前台的冷藏货柜里确实摆着许多装满的奶瓶，他也就没太在意，他现在只惦记一个人——

　　“碎牙呢？”他忍不住用胳膊肘戳了戳正在跟前台谈话的红龙。

　　“真是个急性子，不过我喜欢，工作起来肯定很有积极性。”红龙对着前台摆了摆手，随后牵起雷爪的小爪子往大厅深处走去。

　　最里面有好几扇门，每扇前都站着保安，红龙带着雷爪去了最边上的一扇。门缓缓打开，里面竟比大厅还宽敞，不知道把旧地铁的墙壁挖开了多深。

　　“这里是我们的员工宿舍，感觉怎么样？”红龙边走边问。

　　“环境很好。”雷爪敷衍道。

　　小兽就是这般，不合心意便对人爱答不理，红龙只是笑笑，没再说什么。

　　走到宿舍走廊的尽头，在最后一扇门前，红龙做了个请的姿势。雷爪皱着眉头睨了红龙一眼，满腹狐疑地推开门，然后他打消了所有的疑虑，乃至把一切都抛诸脑后——

　　“碎牙！”

　　雷爪大声喊着，躺在单人床上休息的小熊立即跟弹簧似的坐了起来。

　　“老大！”

　　刚坐起来的小熊又被扑倒了，两只小兽紧紧相拥，红龙则转身离去。雷爪没有压住碎牙太久，他躺到一旁，轻咳两声以掩饰尴尬，他可从来不是个热情又和蔼的领袖。

　　两只小兽一时无言，过了好一会，雷爪才问：“所以，后来发生了什么？”

　　“就……没走几步路就被人敲晕了，醒来的时候已经在看守所了，待了十几天，然后今天有两个警察把我套袋子里带到这来，那个大老板……那头龙，他给了我些吃的，又让我洗了个澡，睡了一觉，然后老大你就到了。”碎牙一口气说了一大通，最后又回问道，“老大你呢？”

　　“差不多吧……”雷爪的心情又沉重了起来，不由得深深叹息，“看来你也没有雪尾的消息，希望他和那只狮子跑掉了。”

　　“嗯。”

　　昏黄的吊灯悬于头顶，雷爪半闭着眼，昏昏欲睡。结局虽然并不完美，但他也勉强说服了自己，能够和碎牙一起逃脱法律的制裁，已经该烧高香了，再说雪尾和小狮子也未必有事，等安顿好了他自然会再想办法打听消息。

　　没一会，红龙遣人送了两份晚餐过来，其中一份要多不少，菜色也很丰富，碎牙很是高兴，边吃边说红龙是个大好人。雷爪没作声，他不信天下间有免费的午餐，红龙肯定另有所图，但他能接受，大不了打十几年的工还债。比起做山大王，没准这样的日子反而更靠谱，起码不会吃完上顿没下顿。

　　宿舍里有单独的卫浴设备，雷爪从来没用过，对着数字面板上的按钮纠结了半天，最后还是只能让碎牙帮忙，结果碎牙也弄不明白，戳了半天放出来的水差点烫掉雷爪的毛。

　　“我操！想谋杀啊？！你不是说你洗过澡了吗？怎么还不会？”雷爪气不打一处来，挤开碎牙自己接着研究。

　　碎牙低着头站在一旁，乖乖地接受训斥。终于，水温合适了，雷爪脱掉破破烂烂的衣裳，把淋浴头插回架子上，叉着腰仰着头，在水流的冲刷下长长地呼出一口气。

　　有钱真好……可能都不需要太有钱，只要有一份工作，能租上个小房间，就有温水可用，有软床可睡。雷爪嫉妒那些员工，幸运的是，似乎他们也将加入其中。一想到未来可能不用风餐露宿了，雷爪如释重负，也难得起了玩心，他睁开一只眼，对着准备退出卫生间的碎牙勾勾手指。碎牙从不忤逆自家老大，又折了回来，等着新的指令。

　　“进来帮我搓搓背。”

　　碎牙愣了一瞬，肉嘟嘟的脸颊上随之浮起红晕，以前他们都在河里洗澡，跳下去游几圈就完事，雷爪偶尔需要搓毛也是雪尾在帮忙，他从来没碰过。

　　“快点！”

　　“好、好。”

　　听见老大催促，碎牙麻利地脱掉红龙给他新换的全套卡通衣裳，挤进了淋浴间，以前没帮人搓过背，他一时间都不知道怎么开始，只能硬着头皮用掌心的肉垫在老大伤痕累累的背上磨来磨去。

　　“嗯……是不是该用肥皂或者沐浴露什么的抹抹？你看看有没有。”

　　碎牙犯了难，架子上瓶瓶罐罐好几个，他哪知道哪个是沐浴露？这时候他开始佩服雪尾了，会认字是厉害。最后他只好随便挤了点乳液出来，横看竖看也分不出，与其再因为拖延挨顿骂，不如快点搞定，反正老大也不知道哪个是对的……

　　随着水流和泡沫的冲刷，雷爪干枯打结的毛发渐渐柔顺了，碎牙惊讶于爪中毛发的触感，他还以为这些毛就跟老大的气质一样呢，又硬又燥，原来也能这么软。搓着搓着，碎牙又羡慕起了雷爪的身材，瘦而不弱，看着就很有力量感，不像他，越来越胖，胳膊比别人腿还粗。虽然他的力气确实比雷爪大，偶尔也能派上点用场，但他更清楚自己这种体型其实不讨人喜欢，不然条子们也不会个个都用“小肥猪”这种难听的话叫他。碎牙仔仔细细地为雷爪搓干净了背上的每一处，连一粒砂石都没落下，末了他退到了角落，免得妨碍到雷爪。

　　“你之前洗的时候这样搓过了吗？”

　　碎牙摇摇头，然后他马上意识到老大正背对着他，又答了一声“没有”。

　　“那你过来，来我前面。”

　　虽然不知道老大要做什么，但碎牙还是听话地走了过去，几秒钟之后，两只滑溜溜的爪子从背后兜住了他的肚子，他本能地缩起了双臂，还不受控制地哆嗦了好几下。

　　“看来是一点没瘦，估计你跟我住的同一个看守所，伙食确实不错。”

　　“啊……”

　　碎牙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该说什么，抹了沐浴露的狼爪在他肚子上胡乱地摸着，时而抓住揪上几把，每揪一下，他都会像触电了一样颤抖。有时候雪尾会靠在他肚子上睡觉，但被这样揉捏还是头一回，而且这是老大的爪子……一想到这个，他立马产生了一些奇怪的反应。雷爪捏得尽兴，丝毫没注意到碎牙的下半身立起了个粉扑扑的东西，当他把魔爪伸向更柔软的胸脯时，那东西甚至连着翘动了好几下。他玩了好一阵子，玩完随手在碎牙背上抹抹泡沫，就算礼尚往来了。

　　两只兽洗完澡只用毛巾粗略地擦了擦身子，雷爪先一步出来，连衣服都没穿，倒头就睡。碎牙一言不发地跟在后头，换作平时他可能也懒得穿什么，但这次总觉得很奇怪，就还是套上了内裤和T恤。

　　床是单人床，若躺的是两只普通小兽，地方还算宽裕，不过有碎牙在就显得十分拥挤了。碎牙自觉地躺在了床的最边缘，小半个身子都悬在空中，老大自然应该占最大的地方，其实他睡地上也行，不过今晚他想离老大近一些。

　　房间里十分安静，只有微弱而均匀的呼吸声。碎牙轻手轻脚地关掉灯，眼睛却迟迟不肯闭上，他摸摸肚子，又碰碰胸，一点感觉也没有，他不明白为什么老大摸的时候他会忍不住发抖。碎牙陷入了沉思，他脑子笨，不喜欢琢磨问题，但在这件事上他很难不较真，只要是跟老大有关的事就都是大事！他从来都笃信这点。想着想着，睡意终究是卷土重来了，他不自觉地朝床中央挪了挪，毛皮相接，分外温暖，让他脑中浮现出模糊的往日幻象——老大坐在地上摆弄二手机械义肢，雪尾靠在他肚子上阅读杂志，他手里拿着一大袋薯片，咔嚓咔嚓吃个不停。明明也就被关了十几天，为什么记忆如此遥远？碎牙不理解，却也隐隐意识到了些什么，或许有些东西要改变了，从他一刀扎进那人的胸膛开始……

　　雷爪睡得昏天暗地，中途被血淋淋的噩梦惊醒了一次，但身旁又软又暖的躯体安抚了他，于是乎他又睡着了，而真正清醒时，碎牙已不在旁边。

　　吊灯发出的昏黄光线让房间看起来十分温暖，但这终究是个陌生的环境，雷爪并不能有哪怕一丝丝安全感。

　　“碎牙？”

　　雷爪掀开被褥，走到卫生间前往里看了看，没人，这让他有些紧张，昨晚不会是一场梦吧？要么他现在都还在看守所的床上做梦。他拾起地上破破烂烂的衣服裤子，三两下套好之后又回到了床前，趴在上头仔细搜索，没一会就找到了几根灰白的毛发，他呼出一口气，碎牙刚刚确实在他身边。

　　床上还摆着一套新衣服，雷爪摊开瞧了瞧，很合身，想必是红龙给他准备的，但衣服样式很蠢，全是奶牛似的黑白斑块，比碎牙那套幼稚的卡通图案衣服还怪。雷爪把新衣服扔回床上，他才不穿这么蠢的衣服，有损领袖的威仪。

　　打开宿舍门，外头还是很冷清，其他宿舍门都关着，一个扫地机器人在过道里慢悠悠地来回转，雷爪想大伙都去工作了，虽然不知道这里的工作内容是什么，但压力肯定不小。突然，身旁的宿舍门开了，一个比他还矮小的折耳犬兽急匆匆地走了出来。

　　“喂，我想问一下，你看见——”雷爪抓住小犬兽的胳膊，结果话没说完就被打断了。

　　“啊啊啊！我不知道我不知道！我迟到了！呜呜！”

　　小犬兽的歇斯底里让雷爪莫名其妙，他松开爪子，小犬兽一溜烟就冲到了旁边的门里，雷爪瞟了一眼，长长的过道尽头有五颜六色的光在闪烁，还能听见沉闷的音乐声。酒吧？雷爪还想看看，结果门自动关上了。他抹抹鼻子，满腹狐疑，刚刚那只小犬兽的衣着也十分怪异，戴着根很粗的项圈，上半身有点像服务生的装束，但下半身几乎没穿什么东西，只有一条黑色的紧身三角裤。他不喜欢这样的工作，肯定会有一堆贱人毛手毛脚，他在社会底层摸爬滚打这么些年了，对一些人的秉性清楚得很！不过即使红龙真给他安排这样的工作，他也忍了，红龙多少对他有些恩情，在道上混就要讲情义，要知恩图报。

　　雷爪一路走回来时的地方，那扇门却怎么都打不开，看上去从外面反锁着，他便用力砸门，以让外面的保安听到。

　　果然，门从外面打开了，两个腰间别着手枪的黑衣成年壮兽挡在他面前，仿佛在无声地质询。

　　如山的压迫感让雷爪说不出话，在真正的黑道人士面前，他这种小混混太渺小了，昨天可是见识过，啪啪啪，几颗子弹，一地脑浆。

　　“说过多少次了！对小东西要温柔点！”红龙的声音从黑衣兽身后传来。

　　“是。”

　　两名黑衣兽旋即回到了自己的岗位，雷爪不着痕迹地吐了口气，幸好红龙在，不然他都不知道怎么收场。

　　红龙还是穿着昨天那套暴露的衣服，今天还加了双木屐，走起路来咔咔响。

　　“睡得很香嘛，一觉睡到大天亮，不过不重要，这里不像外面，非要你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什么时候忙全看客户什么时候到。”红龙几步走到雷爪面前，手臂从后者背后环过去，继续说道，“看来你不喜欢我给你准备的衣服，算了，都一样。”

　　雷爪挪开肩上的大爪子，问：“碎牙呢？”

　　“哈哈，你们感情真的很好！我喜欢！”红龙爽朗地笑着，引着雷爪往对面的电梯走，“他在我办公室里，就这边，我有重要的事要跟你们两个谈。”

　　两只兽刚聊上，就有一只大腹便便的虎兽进了店，红龙立即回身招呼：“哇，虎总！稀客！您确定要走正门吗？我怕夫人哪天把我打成筛子。”

　　“哈！不用担心这个问题，我已经把她处理好了。”老虎穿得西装革履，皮鞋亮得能照出人影，他一进来就盯着雷爪，还蹲下身搭话道，“啊，新员工？长得真特别。”

　　眼见一只爪子朝自己伸过来，雷爪往后小退了两步，这只老虎大概就是他最讨厌的那类人，要不是碍于红龙在场，他指定一脚踹在这张不知道有几个下巴的肥脸上！

　　“其实他还不是正式员工。”红龙笑眯眯地站到雷爪面前，做了个请的姿势，“请吧，祝您玩得愉快。”

　　老虎的表情瞬间变得阴鸷了，他没再说什么，径直走向了大厅最深处的门。红龙回头示意雷爪接着走，后者点点头，两只兽便一同乘上了电梯。电梯面板上一共五层，地下两层，地上三层，雷爪再次惊异于这栋楼的庞大，光是一层就四通八达，居然有整整五层。昨天进来之前他还以为红龙就是个破卖牛奶的，现在看来多少算个小老板，也许还有连锁店呢？那规模就更惊人了。

　　电梯直达顶楼，开门后，广阔的大厅便映入眼帘，墙壁全部由电子屏幕构成，显示着动态的山水林木，配上密集的盆栽，竟有身处密林的错觉。雷爪跟在红龙身后，越看周围的景象他越羡慕，绝大部分普通兽一辈子怕是都跟这等奢华的景象无缘，并非没有自信，现实即是如此，在这个时代，社会底层的人们永远也爬不上去。

　　顶楼保安很少，雷爪放松了不少，当他瞧见办公室里碎牙的背影时，最后一点担忧也消散了。

　　渐近的脚步声让碎牙回过头，见老大正走过来，他便站起身来迎接。雷爪伸手把碎牙摁回椅子上，自己则坐到了旁边。红龙去了两只小兽的对面，他不紧不慢地坐下，从抽屉里拿出两份文件，推到两只小兽面前，说道：

　　“我想，你们也应该知道，是我买下了你们两个，现在这个世道，天上不会掉馅饼，所以，你们得偿还债务。”

　　雷爪接过文件扫了眼，没几个字看得懂，他咳嗽两声，答道：“我会的。”

　　“简而言之，你们两个合起来欠我两百万熊猫币，这显然……”

　　“什么？！两百万？！”雷爪吼叫着打断道。

　　红龙拿起水杯，喝完波澜不惊地点点头。

　　两只小兽同时傻住了，他们一时间不知该高兴还是痛苦，他们的身价居然这么高，可这笔债怎么可能还得起？

　　“不过放心，我可以确保你们五年以内就偿清债务，到时候是去是留，随你们便。”红龙敲敲桌子，“看看吧，这是我为你们提供的工作，同意的话就签个字。”

　　雷爪立起文件，沉默地盯着那堆跟蝌蚪一样的文字，他更想念雪尾了，真是……一行字都看不懂。不过他反过来想了想，在能够为了讨债而街头杀人的野兽镇，红龙却选择了跟他签合同，加上之前的好印象，他认为红龙并不会下套，那签了也无妨。

　　“可以按爪印吗？”

　　“当然！”红龙的嘴角又翘了起来，他把印泥推到雷爪面前，又对碎牙说，“那你呢？”

　　碎牙看了眼雷爪，随后也点了点头。

　　两只小兽把爪印摁在了合同上，红龙收起文件放回抽屉，夸奖道：“真是两个好孩子，以后你们会很有前途，在野兽镇，遵守契约的人最受欢迎，那么，准备工作吧！”

　　说完红龙拍拍手，一名全副武装的黑虎兽人走了进来。

　　“把这只小熊交给园丁，让他带这小东西熟悉熟悉环境，教一些基本的规矩，记着，这小东西不便宜，任何跟他有关的事宜都必须经由我审核。”

　　碎牙对着雷爪挥挥手，跟着保安出了办公室。

　　雷爪有些担心，便问道：“碎牙不会离开这里，对吧？”

　　“当然不会，你们要在这里待至少五年。”红龙轻易打消了小兽的疑虑，他站起身，走到门前招招手，“你也该干活了，走吧，我亲自带你去工作地点。”

　　两只兽又一同进了电梯，这次要去地下2层，路上雷爪问了问红龙的名字，后者只说可以称他为“农夫”。雷爪莫名感受到了一点点亲切，他也喜欢直接用绰号当名字，当然他不打算用农夫称呼红龙，而是叫“老板”，多少要尊敬一下这位让他少坐十几年牢的大拿。

　　和顶楼的森林风格装潢不同，底层跟牧场一样，显示屏上全是一望无际的草原，甚至大厅里用人工光源养殖了一片跟足球场差不多大的草坪。雷爪很想躺上去试试，要知道现在世界荒漠化得厉害，除了在富人区，他就没见过这么大片的绿植。

　　“虽然在这只能用人工光源，但供养一群小牛犊也够用了。”红龙一边走一边介绍，“我们出产的都是正经的‘绿色食品’，人工饲养，就算是在外面的世界也很受欢迎，走私犯们最喜欢的货，每天都供不应求。当然我们也有低端的产线，纯机械化的那种，在野兽镇的工业园区里。鉴于你年龄、身体状况等等，我觉得你在这边工作更合适。”

　　“要我做什么？放牛？还是挤奶？”雷爪看着空无一物的草场，不由得问了问，下来之前他还以为红龙要把他培养成一个保镖或是“清算人”之类的，现在看来，是更普通也更无聊的工作。

　　“心急吃不了热豆腐。”

　　一些电子屏幕上播放着公司的广告，雷爪随意看了看，似乎这家公司叫什么“小牛犊乳业”，听着就很俗套，让他怀疑红龙口中的“供不应求”是在胡说八道，不过无所谓，反正他不是顾客。

　　即将走到草场尽头时，雷爪听到了一些微弱的动静，像是动物在兽栏里呻吟，应当是从前方用铁链锁住的木门泄露出来的，那应该就是牛圈了，只是现在奶牛们没被放出来。牛圈旁还搭了个挺大的棚子，里面摆放着铁桶之类的挤奶用的工具，还有个形状怪异的木架子，雷爪半天都没想明白该怎么用。

　　“到了。”红龙敲了门板，对雷爪说道，“很抱歉不能让你睡上面的宿舍，你得和他们待在一块，不过我保证，这里住着也很舒服，大多数牛犊都很喜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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