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斯代倫到今天，仍能聽見卡札多爾遺留在身旁的耳語。

他的低語潛留在意識中，旋繞在所有卑鄙的自保衝動和引起恨意的驚恐直覺之中，掩蓋了記憶裡尚無殘忍羞辱存在的短促生命迴響。

阿斯代倫幾乎不記得自己是誰。

在身體與存留的知覺毀壞，全部成為不介意讓人使用的甜腐誘餌之前…他到底是誰？

所有痛苦的細節很難忘記，痛苦以外的事情很難記得。

…兩百年實在太久了。

無法記起，兩百年之前墜落的影子已經遠得找不回來，被漫長奴役的針刺及枷鎖消弭殆盡，阿斯代倫只能試著想像他該如何學會重新屬於自己。

「你會找到的！…你一定可以找到，這沒問題的。」是蓋爾對他說，那法師低聲描述的語句總有一種遲疑，不如他平時朗聲說話的語調及措辭那麼自信滿滿而清楚。「你是個比我好上太多的人…別笑，我是認真的！…你也許是我遇見過最好的人，這是我想要告訴你的，你給我的遠遠不只有情愛…」蓋爾說，他說得慌忙而努力，或許正在憂愁地試探他們關係可能伴隨旅途抵達終點的臨別恐懼。「我想和你在一起，阿斯代倫，我想成為你人生最終回頭審視，可以據以知曉自己是誰的其中一個部份…所以你想不想跟我一起回到深水城，住在我以前住著的法師塔裡？…嗯，我是說我們絕對可以一起住在我的家裡，就是你之前看過的，在我給你看的魔法幻覺裡面…你願意嗎，你會願意過來跟我住在一起？」

這問題沒什麼必要考慮，阿斯代倫很快就能說服自己同意。

反正他沒有哪裡可去。

況且他還能聽見卡札多爾遺留的虛無耳語。

阿斯代倫需要深水城的法師能留在他身旁，儘管他缺損的靈魂未必可以對他僅存的…他如今還剩下的，無論是什麼曾經代表他自我意識的東西，來作出適切及誠實的否定或承認。

所以他就是住下來了…沒有多想著造成的結果，或其中也許會有的任何理由。

塔裡的生活，他早已盡己所能地融入。

這不是過去的阿斯代倫所擅長的…他從不記得，自己是否曾在一個原本陌生的棲身之所裡頭，待得有那麼久過。

…當然，任何屬於卡札多爾的吸血鬼監牢除外。

他們有奪心魔蝌蚪陪伴的旅途已然結束，歸還給女神的卡爾薩斯王冠，帶走他們意識相互牽引的最後一點殘餘，如今的他們是兩個彼此獨立的整體，在共享的生活裡，慢慢適應著對方的一舉一動…

然而，身處在深水城法師塔裡的生活景象，卻與阿斯代倫腦袋預想的場面有很大不同。

事實證明，作為陪伴密斯特拉選民而沈入的新穎生活方式，遠比白髮精靈想像中來得更不容易。

因為不時會有什麼人在魔法之神—密斯特拉…她意圖不明的指引安排底下，為塔裡送來難解且值得分心的瘋狂魔法謎團，讓擁有敏銳的奧術直覺與無盡知識探求野心的深水城巫師，在見到那些凶險詛咒或神奇物品、咒語或印記封藏古老艱難文字的第一眼，就會被那些待解的問題迷住。

他會在翻開某部珠寶精細裝幀的書本封面以後，只讀完第一頁繕寫的內容，就陷入沈迷，將書本一頁頁地翻過，讀得眼神發直，專心而隨手地滑著指頭，幾次皺眉唸出腦海推敲的片段語句，簡直過分投入地直到看完全部，使他在那時與阿斯代倫的所有交談對話，全都失禮地變成某種漫不經意的呢喃敷衍回應。

他當然絕對不是故意的…這才真正是深水城法師塔裡住著的蓋爾·德卡里奧斯。他就如同出現在唱給孩童們聽的簡單歌曲故事裡面，負責收留旅途裡迷失的冒險者隊伍，再提供睿智嚮導諫言的那種傳奇的高塔隱士。

…只是他屬於那種要先熱情地拍手請人進門坐下，嚐嚐他改良成各種醬汁版本的拿手菜餚，再催人分享品嚐過後的味道感想，胡亂地寫滿一堆烹調結果紀錄之後，再道歉地搓手說他塔裡實在缺少客人，機會難得，不好意思謝謝陪他吃飯的開場序幕以後，才會認真聽取對方需要尋求他建言的困難，一面還眨著無害棕色大眼的和善親切男子。

…儘管容易讓人誤解為閒居在塔裡的遁隱者，但蓋爾其實有點忙碌，每天有許多時間，都花在塔裡收存法典的混亂書牆之前，以作工精良的滑軌梯子上下攀扶移動。

那類收藏的書本多有禁忌，不適合施展浮空術或法師之手的魔法將其取下，對此蓋爾還另外做了許多用語及手勢極為囉嗦的說明解釋，阿斯代倫那時沒有聽進去很多…但總之那些奧秘書本對魔法敏感，是用人手取下翻閱才較為安全，而阿斯代倫一點也不懷疑，就是徒手抱起、搬運那一堆堆沈重書本知識的過程，讓他的法師能長久維持他摸起來還算可以的身材體格，以及胸腹肩膀還算好看的肌理外形輪廓。

…但那些單薄肌肉維持的緊實線條，除了可摸可看的近乎裝點用途以外，運用在實際上的動作則是徹底地缺乏協調性。

阿斯代倫最喜歡看法師在家裡把自己絆倒的蠢樣。

書本多半是把他絆倒的元兇，就像是今天早上，用雙手十指扣著厚重紙捲的不同閱讀段落，耳朵上夾著白羽的鵝毛筆尖，肩膀旁邊還有發光墨水瓶罐跟隨飄浮的奧術大魔法師，才剛晃進書房，馬上就製造出阿斯代倫如今已很熟悉的那種物品亂墜之聲。

阿斯代倫在他們臥室的椅上，關心地往那裡歪過去伸頭看看。

書房裡，從幾乎埋進坍垮紙堆的蹲伏人影那裡，傳來好幾聲語調高亢的『哎呀！』，還有『不用！很好！我沒問題！』，『我沒事啊…我沒事啦！先不要過來！…我寫了索引條目的紙片會飛走啊！…聽我說啊啊塔拉！』這類的話語叫嚷聲響。

他從窩著的椅上，伸展地站起身來的時候，沒有料到周圍的塔中佈景環境，會漸漸失去蹤影地旋繞成…某種太亮也太多的紫色。

魔法女神出現在這裡。

她在…她在這裡展露著她的高雅微笑？

這是阿斯代倫第一次見到神明顯現的尊貴容顏，是肩披美麗如瀑、暗色長髮的人類女子形象，身著霧影輕薄但端莊文雅衣袍的高䠷修長人影，周身閃爍如透出光芒的寶石絲綢色彩，看起來毫不令人畏懼，然而是自有神明超凡的氣質，面容與柏德之門那座神殿…風暴海岸聖所裡刻劃的神像非常近似。

阿斯代倫站著瞄她…他很想抱起手臂或開始輕挑地聳肩，但後來只是決定站著不動。

…他不確定蓋爾的女神來這裡想要幹麻。

而且她看人的眼神讓人有點反感。

那是某種紆尊交談之前的微笑洞察審視，目光如炬或如冷水一般的洗禮，澆鑄在靈魂每一個不想讓人看見的角落，就算有故作寬容給予的仁慈，也只讓人更感覺神明是如何地高於凡人、高於一切。

阿斯代倫一點都不喜歡這種必須時常自慚形穢的感覺。

…天吶，像是法師們那種傲慢心態的混蛋，是怎麼可能可以忍受得了這種感覺？

——蓋爾是怎麼忍受得了？

『他不需忍受，因為蓋爾從一開始就是個特例，他不是普通傲慢心態的法師，他的自傲…來源於輕鬆接納及實現魔網能給予的一切可能，他根本不在乎自己的面子與位置是在誰的排名以上，除非那排名是通往某種知識道路的必要鎖匙…否則他不會感興趣的。』女神說。『除此之外，他也喜歡有人可以作伴。』

阿斯代倫嚴重扭臉地看了看她。

他並不想承認這女神一開口說起話來…見鬼的，跟蓋爾是真的好像。

『我們法師說起話來都是類似的，滔滔不絕而討人嫌的樣子，不是嗎？』密斯特拉微笑，阿斯代倫則無法克制地側頭翻她白眼。

翻白眼…他似乎不應該那麼做，站在他對面的好歹是尊貴的魔法女神…阿斯代倫知道他已經許久沒見過這樣氣質真正尊貴的女性，這得歸咎於他以往的吸血鬼主人—卡札多爾，那個真正的雜碎，一向禁止他的衍體們靠近那些失蹤會引起關注和問題的上城區貴族仕女。

——卡札多爾會厭惡那種問題。

『…他死了，已經不存在了，你以前的吸血鬼領主。』女神說，她以慎思的開導語氣在對他講話。『你已經取得自由，你知道自己不該被束縛在過去…』

…是為什麼要提這個？

阿斯代倫在心裡皺眉。

這與蓋爾完全無關…不要把這個捲入，這是我自己必須靠自己去保有或移除的東西，沒有其他人有擅自幫他作主的餘地…

『好吧，但我確定蓋爾會想要幫忙你的…』

——夠了。

『嗯。』密斯特拉頓了一下，之後只是再度正容微笑。『我想我確實能明白他為何能吸引你了…那麼我就直接說了，你聽好了。』

那女神直說是為了魔網。

『我打算將魔網的力量交還給蓋爾，是指交還他被耐色瑞爾法球摧毀之前的強大奧法能力，他將會因此再度成為魔網寵兒，以及實質意義上的女神選民——他將會有自己的力量與我交予的職責，也可能因此再度迷失——也因此我需要你親口應允我的擔保承諾，黑暗族裔的倖存精靈，你是否同意請你幫忙照看他的特別請託？』

——我？

阿斯代倫一眨眼之間只感覺很迷惑…那女神剛剛是說了什麼？

擔保…承諾，什麼的，這是個魔法女神的特別請託？

『是的。我有許多的事情必須擔憂，魔網不是易於照拂的海流…它時常改變，也時常因爲凡人與神祇操弄的野心，無數次釀成致禍的慘劇，而我甚至無法插手從源頭修補毀損…神上之神阻止我們的插手，我只能倚靠凡人的支援及把他們作為耳目。』

『耳目…是的，我指的正是魔法選民，我有許多聰慧到無法想像的凡人喉舌及眼睛，他們能將魔網幻化成令人嘆為觀止的位面奇蹟，綻放出連我也難以料想及親口描述的美麗造物形象，但他們的腿腳跟雙手卻是都同樣的笨拙無力…』

那女神低頭微笑。

『他們往往沒走幾哩路就吵著想要回家，喜歡用他們耍小聰明、膽大妄為，又愛抄捷徑的方式省略刻苦的尋找過程…然而往往是那些過程藏有最為關鍵的奧秘，也因此他們無法及時找到，魔網的問題懸難解除，往往使我煞費心力的指引及期許是白白失望殞滅。』

『相信我，你心裡摯愛的法師，我最善良幽默的選民，他就是這惡習最難以改正的佼佼者。』

女神說。

『他博學多才…卻也無知蒙昧，也很能搞砸一些最令我扼腕、足以扭轉局面的契機，使我無法不對他生氣…儘管如此，他仍是如此的沒有惡意，又使我無法真的對他怫怒，無法真正試著遏止他對於卓越力量的單純渴望，這是我的過失，我不曾教導他設好禁忌知識的底線…這是我們始終都無法做到的，我與他每一任的魔法導師…我們都是一樣，被他充滿求知希望的新生天賦及善良本性所吸引，忘了盡一點我們必須給予學徒訓誡的引導本份。』

『我必須說，若你也願意成為替我效勞的援手，在他肩負神選職責所在的路途上，走在他的身旁…這對於緩和他因為求知慾望而造成的危險，以及對於減輕我指引他面對未解困境的憂慮，都將會有很大程度上的助益。』

密斯特拉點點頭，她說完了。

那女神斂起眼神，臉孔之上揚起期許表情地看他。

阿斯代倫久久地考慮了一陣子。

我會留在他身旁…但這不是為了妳。

他最後是這麼決定，睜眼看向淡紫的色彩開始溶解在女神最後顯現的莫測眼神之上，神祇漾起微笑的唇角，似乎是知曉他必定做出的回答。

「這不是為了妳，或為了妳的魔網，我甚至指望他可以早點擺脫妳們神明的毒手，我留在他身旁，只因為我是自己想要那麼做。」

阿斯代倫厭煩地希望往後別再看見她了。

「…阿斯代倫？」

脫離魔網的精神幻境，回到現實，他見到蓋爾用膝蓋跪抵在他的身前，兩手都捧著他的臉頰，雙眼很近，像等著他的醒來。

「你見到她了？…對吧，密斯特拉？」蓋爾說，他眼裡帶有苦澀地一笑。「密斯特拉…她總是跟我提起要見你，我都沒有同意…看來是擅自不管我的不同意了，但我又能說她什麼？…我…我很抱歉，阿斯代倫，我的愛…怎麼樣？…她沒有冒犯你吧？」

…『冒犯』他嗎？一個女神？

這說法也太荒謬了！

阿斯代倫撮唇地揚起嘴角，他壓抑著強烈想大笑的所有舉動。

「沒事。」阿斯代倫眨著一邊眼睛地說。「我相信她是想還給你一個禮物，但那禮物原本就是屬於你的，被她掠奪而說成是受她看管的財產，她想拉攏你再繼續為她辛苦地跑腿做事，想要直接將財產當成替她跑腿的報酬那樣付給你，又怕是那些報酬會成為你拿來痛砸她美麗臉孔的武器…實在是過於危險，以致於她忙著事先找人來勸住你，確保你如果還想找她打架的時候能幫忙揪住你的背…」

「嗯—嗯—嗯？…阿斯代倫，我想我不確定…不，我確定她想說的一定不是你剛才對我形容的那些字面意思…是吧？…她到底是對你說了什麼…」

——你大概再不久以後就可以知道了。

阿斯代倫在心裡想著。

…或者他其實已經有聽出來了？

他的巫師其實很聰明，阿斯代倫看出他其實沒有不懂。

「啊哈，算了…嗯，晚上想吃點什麼？」

他的巫師嘆氣地彈彈手指，在他們都站起身來的時候是這麼問。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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