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早爱音醒了过来。

黑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黑暗。

似乎只有自己身边几尺散发着微光，照亮着环境。

爱音低头确认了一下光明的来源，却惊讶地发现，自己的身体变得如同幽体一般半透明。

如同萤火一般的微光，萦绕在熟悉的羽丘制服之上。

这里是哪里？

似乎是还没有睡醒的缘故，虽然抛出了疑问，但爱音似乎并没有感到诧异。

仿佛这里就是她本应存在的场所一样。

脚下似乎是一层薄薄的积水，但并没有浸湿的感觉。

爱音试探性地踩上一脚。

水花四溅的声音似是被无形的墙壁所反射一般，回荡在空无一物的漆黑空间之中。

“有人在吗——”

爱音扯着嗓子喊了一声，但依旧没有回应。

冷幽深邃的环境不由得令她打了一个寒颤。

虽然自己对于身处这里这件事有着近乎确信一般的安心，但终究是陌生的地方。

既然如此，就必须要找到其他人才行。

至少需要明白自己身处何处。

2

爱音一边呼唤着“有人在吗——？”，

一边在空无一物的世界中行走着。

除自己之外的光源一概没有找到。

到处都是黑暗，黑暗，深不见底的黑暗。

起初，爱音还恐惧着那黑暗中或许隐藏着什么，

但在不知道走了多久之后，眼前的景色依旧维持不变，也没有半点人迹。

耳边响彻的只有水声。

为了给自己壮胆，爱音哼唱起MyGO乐队的歌曲。

这样多少能给她带来一些勇气。

自己是怎么到这里来的？爱音完全没有头绪。

如果之前的自己是跟乐队的大家在一起的话，那么大家一定会很担心的吧……

尤其是灯，她绝对会急得哭出来的吧。

一想到这里，爱音不由得加快了脚步。

还有等着自己的人，正因如此也不能在这里消沉——

然后，她撞上了什么，而正面摔倒在了地上。

冰冷的水面沾湿了面庞。

爱音想起，自己在与灯第一次相遇的时候也像这样，没有注意脚边的垃圾袋而摔倒过。

“啊哈哈——我还真是毫无长进啊。”

像这样出声，像是斥责一样对自己说。

然后，爱音打算抬起头，看清究竟是什么绊倒的自己。

然后，她感受到了恐惧。

——那是，她熟悉的人的脸。

精干的短发，妩媚的眉眼，精致的脸庞——

那些都是曾经用来形容“这个”的主人的用词。

但是现在，她已经变成了爱音所无法想象的样子。

一边的眼球从眼眶中垂落，像散落在地面的珍珠一般。

头颅打开了一半，那里面的内容物，她不敢确认。

至于头骨下面的部分——

已经变成了介于固体和液体之间的形态，

像是恶魔的泼墨画一般，平铺在这漆黑的空间中。

虽然爱音从本能到思维都拒绝接受这一切，但毫无疑问。

这是被什么巨大之物所碾碎——才可能产生的形状。

近乎无法辨认的，高松灯的尸体陈列在自己面前。

3

千早爱音反射性地呕吐，但什么都没有发生。

自己似乎就连胃部也变得空无一物了。

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

拒绝接受理解的一切。

自己的世界在根本上被破坏了。

在这种不明不白的空间里醒来，无论走到哪里都是黑暗，

而且，还看见了——对自己最重要的人的死状。

爱音感受到自己的眼眶在一瞬间变得湿润，但什么都没有流下来。

她无法待在这里。

无法接受灯已经死去的事实。

所以她逃走了。

闭着眼睛，没有方向地狂奔。

然后，与一具温润的肉体相撞。

爱音不得不睁开眼睛。

那依然是高松灯——是肉体完好的高松灯。

唯独不同的一点是。

她的脖颈被一根粗壮的绳索所紧锁。

绳索向上延伸到无穷远处，无法辨别的空间之中。

而灯的身体，则恰好悬挂在与她平齐的高度。

她再度逃跑。向着反方向。

这一定是噩梦。

是无论怎么奔跑也无法逃离的梦魇。

但是，在心底的某个角落，爱音又这样没来由地确信道。

这一切都是真实的。

高松灯确实死去了。

4

高松灯的身体出现在爱音的——正上方。

在这黑暗的空间中，她本应无法目视这件事的发生。

但她就是能够明白。

爱音无法停下自己奔跑的脚步。

于是，她听见某物划破风声。

在她的身后，明明越来越远，却又越来越近。

直到与那平静无波的水面相接触。

似乎是炸弹一般的轰鸣，

似乎是苹果摔碎在地面一般的脆响，

又似乎只是一片羽毛，从飞翔的鸟儿身上缓慢坠落。

死亡。死亡。死亡。

爱音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去理解，不去感受。

但是，死亡却愈发明晰地出现在她的脑海中。

就像是世界强迫她去接受某种法则。

周围的景色似乎发生了变化，但爱音不愿去思考。

她本应闭上的眼睑的那一侧，

高松灯用锋利的剪刀刺穿了自己的脖颈，

用裁纸刀在手腕上划出鲜红的腕环，

用手术刀剖开了自己的胸膛。

灯似乎微笑着，似乎流着泪，

似乎歇斯底里，似乎无比平静。

无数个灯的身影重叠又散开，像是万花筒。

周遭的环境也变得一片绯色，脚下的水面逐渐转变为腥红的鲜血。

在不知道跑了多远之后，

那无数个死去的灯的身影终究稀薄了，慢慢消失在地平线的那一头。

而眼前却是陌生的场景。

周遭的景色呈现出巨大的轮廓，在黑暗中无法看得真切。

这里堆积着无穷无尽的“某物”。

5

已经失去了对一切的概念的爱音，漠然地行走着。

目睹了无数次灯的死亡，她似乎已经失去了身为自己的一部分。

身体和头脑无法接受这一切。

那么就将这全当作虚幻吧。

无论是这个世界也好，灯也好，还是自己也好。

如果这一切都并非虚假的话——

那么就太过残忍了。

爱音走向那堆积而成的巨大建构。

那似乎是如同防波堤一般，由什么具有棱角的东西堆叠而成。

她越是看着，那巨构的高度越是通向空无一物的远方，令她无法想象。

在血池中跋涉之后，爱音终于来到了那巨构之塔的基部。

她伸出手，用自己身上所散发的光芒照亮那巨物的真身。

然后，她看见了无数条手臂与腿。

爱音下意识地松开手——但仔细一看，那些肢节的连接处都是球形的关节。

她再仔细确认了一下。

被深埋在四肢之中的，似乎还有像是被精心雕刻的躯干与头颅。

“……人偶？”

爱音不由得低声惊呼道。

像是因她的呼喊而回应一般。

面前的一条手臂忽然以突兀的速度被牵扯而活动。

随后，是一条腿，随后是手腕的关节，随后是躯体，随后是头部。

吱呀吱呀——。

咔、咔、咔。

人偶之塔在她的面前活动起来。

每一个关节都如同被丝线所控制一般舞动。

那姿态，神圣而又亵渎。

人偶的头部张开控制嘴部的关节。

从空无一物之中，传来歌声。

一个，两个，三个，越来越多。

人偶的歌声汇成合唱之海。

6

像是与人偶的合唱共鸣一般，空中传来管风琴的伴奏。

似乎是某人在肆意谱写着某段乐章。

人偶的律动应和着乐章的节拍。

而那节奏也变得更快，黑暗的音符如同雨点一般倾泻而下。

音乐行至最高潮——人偶之塔的舞动也变得歇斯底里。

那庞大的结构摇摇欲坠……

直至轰然塌陷。

苍白的高塔从无可目及的顶峰开始崩落。

无穷的人偶的身体向下坠落，但没有一个接近爱音的身边。

但她还是看见了一切。

有的人偶穿着衣服。

那是与她别无二致的羽丘制服。

有的人偶有着头发。

那是精致顺滑的青蓝色长发。

有的人偶有着脸庞。

那是她也熟悉的脸庞。

“丰川……祥子同学？”

无数人偶——被称作丰川祥子的人偶，由天幕之上坠落。

歌声转变为毁灭的哀鸣，音乐转变为震耳的雷声。

下坠着的人偶们开口吟唱。

用着爱音所熟悉的大小姐腔调，

但又如同没有调弦的吉他一般，在某处有着错位。

“——这里是，被舍弃的人偶们所聚集的场所。”

“亦或者是，地狱（Inferno）。”

“我们都已经死去，被抛弃。”

“不被人所爱，因火而焚烧。”

“并必将永世囚禁于死之中。”

巨塔的塌陷愈加快速，雷鸣如同将其从中劈裂一般传来。

无暇逃脱的肢体在空中便化为白色的骨骼。

直到，那不和谐的低语也渐渐止息。

猛烈的暴风将迄今为止还存在的巨物尽数碾碎。

在那无穷多个丰川祥子所构成的巨塔的正下方。

有着最后一具，栩栩如生的人偶。

身着洋装，用假面覆盖面容的她，

轻提裙摆，向面前的千早爱音缓缓行礼。

“Oblivionis。我，毋畏遗忘。”

7

“丰川……祥子同学……？”

爱音感觉自己的声音已经变得嘶哑不堪。

但她看着眼前精致的，向自己搭话的人偶。

竟有些得到救赎一般的歪曲感想。

而人偶如是回应。

“我不叫这个名字，也不认识叫这个名字的人。”

她望了望周围，多半已经被碾为白色齑粉的人偶们，改口道。

“不。或许在她们之中，有着叫这个名字的存在吧。”

哪怕长着人偶的外观，对方依旧有着智能，的确能够回应自己。

是这个噩梦一般的世界中，唯一能感到安心的事情了。

“那个名字太难念，总之我就先叫你祥子同学了。

祥子同学……这里到底是什么地方？”

人偶淡淡地走着，踏出四方形的舞步。

“这里是地狱哦。是已经死去，又无法被救赎之人所在的地方。”

“地……地狱？我已经……死了吗？那——”

爱音在刹那间回想起，她所见到的无数个灯的身影。

而人偶却像看透了什么一样，用嘲弄般的口吻回敬。

“你和我大概不算是死者吧。但是，你所见到的那些，都是切实死去的人哦。”

“那不是什么……该用这种称呼的事情吧……！”

爱音感觉有些生气。

她知道祥子与灯的关系，也大概理解了这二者互相决裂的前因后果。

但是，那至少也是曾经的朋友，

为什么眼前的她会用如此事不关己的口气说着这样的话？

“你在说那些高松灯同学是吗？

很遗憾，那无论对于你亦或是对于我，都是毫不相干的外人。”

她到底在说些什么？

这里的一切，都是这么疯狂，令她无法理解。

“那是，‘它者的故事’。是无法被称之为真实的残破泡影。”

祥子的头颅，机械地直接90度转向。

无机质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爱音的方向。

下颚的关节咔哒作响，吐露出无邪的残暴。

“亦或者是，在不同的命运中记载的她的末路。”

8

“怎么……回事？它者的故事’……又是什么？”

爱音压制住自己颤抖的声线。

自称为Oblivionis的人偶，如同唱诵乐章一般高歌回应。

“曾经，并非如此。只不过是一出平凡的剧目。”

“少女们互相伤害，少女们互相拥抱。”

在爱音的眼前，映射出一幕虚无的幻影。

在那似曾相识的遥远幻境中，

她与灯互相牵着手，微笑着走在学校的路上。

“但故事一旦成为故事，便总是不断上演。”

“纤织的纺线，人偶的轨迹，轻轻摇摆。”

幻象中爱音与灯紧握的双手，啪地，断裂为两半。

“不满足于伊甸的我们犯下了原罪。”

“那是，最初的死难。”

幻象中，身为人偶的丰川祥子站在铁道护栏之内，

信号灯反复闪烁着红光，而她微笑着看向远方。

“对自己的生命不敬即是对神不敬。”

“正因如此，我们无处可去，只能向地狱坠落。”

画面变转。

高松灯站在与刚才的祥子一样的位置。

听见远方疾驰而来的列车声，她满足的轻笑。

随后，便如同被风吹散的蒲公英一般，逸散为无数晶莹的碎片。

之后的一切，所余留的一切。

那便是爱音所见到的最初的高松灯。

经由自己的选择，而化身为无法受神指引的死魂灵。

9

人偶的少女只是用轻蔑的眼神看着。

看着另一个自己，以及自己所珍视之人的凄惨末路。

“之后便是天秤的崩塌。”

“死之上唯有死，恶之上唯有恶。”

“无数次偏离，无数次毁坏，那里早不是伊甸，而是迷失者们的失乐园。”

“那的确是镜花水月般的残响，但也依旧是罪无可赦的暴行。”

“因为不想践踏心意，就选择那样的结局。实在是丑陋不堪。”

一直在聆听着的爱音，忍不住发话。

“……那，这里的人偶呢？……这些都是你没错吧？”

“是啊。”

仍活着的人偶毫不忌讳地点头承认。

“那并非是我，但也仍旧是我。最为破碎不堪的产物，半途而废的可悲生灵。”

爱音面向着这个毫不犹豫承认了一切的女孩。

“你……不会觉得不甘心吗？

就像这样……一次次死去……被背叛……被抛弃……”

“我，毋畏遗忘。”

玻璃一般的人偶少女，只是淡然说着对自己的判词。

“……”

在思索着的爱音，目光逐渐由犹疑变得坚定。

“在这里的大家……灯也好，丰川祥子同学也好……都没法得救了吗？”

“当然。地狱就是这样的地方啊。

我们只能一遍又一遍地重温死亡，与魔鬼同行，痛饮鲜血。”

“那么……我呢？如果按你所说的话，我应该还没有死去吧？”

“千早爱音，你是能够受引导而前往神之居所，撰写诗篇之人。”

“但是。”

人偶的话锋一转。

“你也必须面对你自身之死，以及因你而生之罪。”

“我愿意。”

还没等确认的话语吐出，爱音便坚决地回应道。

10

于是爱音便重新踏上旅程。

但她已然明了自己所面对之物。

于是她便看见自己。

因被伤害将自己反锁在衣柜中，枯槁而死的自己。

在狂热的爱中扼住咽喉，或是被扼住咽喉的自己。

为了化身流星，高举着光芒在空中坠落的自己。

以及更为遥远之物。

手持枪械，犹如癫狂一般扣下扳机的自己。

在毫无理智的屠杀游戏中成为恶鬼的自己。

又或者是，根本没有结实熟悉的人，在酗酒中郁郁而终的自己。

死去。死去。死去。

爱音的尸骸在她的身后堆成山丘，但她依旧前进。

因为她仍旧记得与人偶离别之时，那个戴着假面的少女的轻笑。

“以苦为酒的我，仍会永恒沉浸于地狱之中。

但若你想经由炼狱悔罪而登上天国之阶的话，便去吧。”

“因为此世并非只是地狱。”

一路上，爱音见着无数死亡。

她从痛苦到平静，又从平静到微笑。

她已理解为何人偶少女一直驻足于此了。

若是以迷子之身谱写神曲的话，

这将会成为她的诗章中的一篇吧——

那是自己无比抗拒却又无比怀念的，

仿佛剖挖出内心所残余一切的悲苦篇章。

自己或是嗤笑着或是沉浸着，

在无数的投影中，用无限的纸笔将其记录成形。

而那终会成为铭刻于心的深刻残渣。

不可忘却之罪终究无法悔过，

但仍可肩负着死而向上攀登。

爱音依旧走着，但她已不在地狱。

那是炼狱的最底层。

净界之山在等候来访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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