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造的东西往往会有一些被贴上去特性，就像一幅画往往也不会完全是模特的原始面貌。上庭的贵人们捏造瑟琳这么个人时给她贴上了爱喝鸡尾酒的特质，可是鸿爪雪泥草蛇灰线下，罗睺觉得，在被抽离的感性渐渐回归的现在，瑟琳身上的特质其实更像是爱调制鸡尾酒，且非常沉迷。如果不是沉在阴影里时长久的热爱着这个，在自由的如今和窘迫的目下，不会这样入神地、安静地、旁若无人地——尽管罗睺确定她知道自己来了——沉溺在一个人的世界里。

这样说或许不够准确，她知道你来了，也和你打招呼，不开口却知道你的困惑——不单是你一个人的困惑，她却没把这当回事。从容淡定处变不惊，很优质的品格，具有教人信任安心的功效——如果不是这样尴尬的问题的话。

“尼古拉斯鸡尾酒，你来得太仓促我来不及准备别的...”停下来的时候瑟琳身上的那种与平时迥异的气质开始消退，罗睺说不清楚是什么样的东西，给人的感觉像是冰层下面燃烧的火熄灭了，她唇角勾起的弧度都没变，藏在冷静里的狂热气息却散去，即使罗睺一时分辨不出那狂热是她的还是自己的。“三年不见，希望冰块仍能帮你冷静下来，罗睺士官。”她微笑着说着。

但这样的表情出现在这张脸上还是过于诡异了些——她气质一直这么深邃，深邃到这样的淡然气息任何时候出现在她的周遭都不会违和——但这次不一样，那张脸出现这样的表情过于诡异了些——问题不在表情，问题出在那张脸上。

那是罗睺自己的脸，那张自己用了三十年的面目。

不必开口，彼此都很清楚问题所在。我们的灵魂交换了身体，或者我们的肉体互换了灵魂。这样的话，无论是谁说出口都对现实不会有任何帮助。

这是间不营业的酒吧，只有主人时常过来沉浸在自己的调酒爱好里，她好像不需要观众，不需要顾客，于是酒吧里也就没有任何座位。孤零零的一座吧台，大理石切割抛光后一体成型，拙朴而古雅，更适合出现在某个有情调的富人的别墅里，环形吧台里偶尔站着一位孤零零的主人，沉默地调酒，然后冷漠地喝掉。主人技术很好，古典朗姆、白色佳人、各种马天尼和各种汽酒都会调制。如今那个调酒的主人沉默冷肃地端坐吧台前将一杯尼古拉斯豪迈地一饮而尽，又端着一杯翻云覆雨，浑身散发出一种将要把这杯酒也一饮而尽的气质。

“她以前不这么牛嚼牡丹地喝酒的。”空酒杯是这么想的。

以前主人家尤擅品酒，闻一闻就能分辨出白兰地的原料和产地甚至窖藏时间，可她现在喝起酒来却仰头就倒，喉结激烈地上下起落，浑身散发出一种猛灌啤酒的下级军官的气质来，毫无形象可言。

而那个坐在吧台中绝大部分时间里独属于主人的位置上的人，她的调酒手艺倒是很好，熟稔而热烈，像个老练的酒吧调酒师——只是她还穿着FAC的作战服，线条冷冽棱角清晰发丝都锋利——这副尊容让她看起来也像个酒量不差的下级军官。

这让这里不像个充满瑟琳个人情调和品味的私密场所，倒像个退役军官聚会的军人俱乐部——两个人的俱乐部。

就这一会儿的功夫罗睺——我是说瑟琳——又调了一杯莫吉托，沿着黑色大理石切割出的台面推给吧台外的罗睺——调酒的时候罗睺又牛嚼牡丹式的灌下了那杯翻云覆雨——并且像要接着牛嚼牡丹式的灌下那杯莫吉托。

瑟琳又调了杯清酒——这次没放冰块——又给罗睺滑过去。

“本来还在考虑给你倒一杯龙舌兰，感觉比较契合你的饮酒方式。”瑟琳麻利地收拾好了调酒用的器皿，坐在吧台里撑着头等她喝完。“但你今天已经喝了三杯不同的酒了，喝点清淡的对我的肠胃比较好。”

“只是很遗憾我这里并不能提供早餐，不过我想也许你已经冷静下来了，我们可以出去找个地方，边吃边聊。”瑟琳微笑着安排着，“杯子放在吧台就可以了，过会儿会有人来收拾。”

“现在可以想想早餐吃什么了。”起身，走向更深处。“走这边，正门的钥匙我挂在卧室门口了，但是我想你可能并没有带在身上，所以我们得从来时的后门出去...”

“不必太紧张罗睺，我知道不是你的错，我没有打算怪你...”

“不过在那之前，让我打扮你一下。”瑟琳像是开玩笑似的说，“我并不是很愿意用这副面貌出门，十分钟就好，很快就结束了。”

商业区、居民区、然后是饮食区，时间是上午九点三十三分，这个时候各家早餐店已经不剩什么人了，这意味着往往很多家店已经没有早餐留给两位错乱的食客。粥铺、特色小吃、面食店以及别的。时间越走越不是吃早餐的时候，但瑟琳只是在前面走着，偶尔回头与罗睺说两句闲话，不多，也不着急，比起觅食更像是散步。

入夜元年后的日子里几乎所有城市都凉得很早，这个季节不算闲逛的好时机，几乎整个狄斯城都开始结霜，空气里残余的水汽裹在风里袭扰每一个行人，包括顶着罗睺身体的瑟琳和顶着瑟琳身体的罗睺。

“也许还是给你加了太多冰块了，你需要一杯热牛奶或是热咖啡吗？”

“不用...”

“或者热红茶？我们可能还需要再走一会儿。”

还在那个自己花了多年时间将锤打得寒暑不侵的肉体的时候，她可以单臂在房梁或是墙壁上悬挂十个小时甚至以上，但瑟琳的身体称得上柔弱，本来也不需要她冲锋陷阵。但她出门得急躁——当然这不是她的过错，作为一个成年人她有在闲散的时间里凭着天性行动的自由——所以凭直觉穿了那套看着最便捷的衣装，而不是最应季的那套。

于是困在一副缺乏锻炼的身体里的灵魂久违的开始觉得冷，她开始认真地后悔清早喝进去的酒与冰块儿。瑟琳还是在街边不入流的店铺里买了两杯热饮料，塞给罗睺一杯。这时候罗睺才发现瑟琳的左手戴着一枚指环，说是指环是因为它过于朴素，既不像是求婚会用到也不像能够彰显地位或是品味，戒身很宽，还刻着意义不明的花纹，像是玩具或是工匠用边角料给自己打着玩的残次品。

“我欣赏你的坚韧罗睺士官，但喝杯热红茶对我的身体有好处。”出门前瑟琳顶着罗睺的疑惑换下那套FAC的作战服，现下正裹在长大衣里，衣服像是便衣警察会穿的那种很常见的款式，但也说得上保暖。这让她看起来像一个坚硬的保镖，手上端着主人喜欢的热茶。

“......

“谢谢...”最终没有追问指环的事。

“不客气，你知道这不只是对我好。”

路很长人很多，整条街道两侧的店面渐渐从一些看着干净漂亮上档次的连锁店变成了那些不甚美观的夫妻店或是自营店，油与水的味道一家串一家，织出这个略寒凉的早秋仅剩的火的气息。

“我之前一直待在上庭，那里的人相信恒温的环境对他们保持最佳的决策状态有好处，所以我几乎没感受过季节带来的温度变化...

“后来待在新城、待在山庄里，也几乎不出门，还是感受不到季节的变化...

“本来我的身体状况和生命流程规划里都不会有留给我感受这些的机会...

“而直到如今，直到昨天我都想不到，我居然还有这种用锻炼过的身体感受这些的机会...”

“......

“...不客气...”

两人慢悠悠地走着，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着天，一直走到周围的店铺开始将后厨搬到铺面前方，或者甚至直接就将工作台摆在店外，还有一些流动的铺面——罗睺在西区和流民寨见过的那种，一辆小车打开就是一个铺面，拥有一整套厨房系统，车檐下还有用廉价的防水材料折叠的挡雨棚，雨天里只要一拉开还能营造一个堪称私密和浪漫的用餐环境——三三两两横七竖八的停在街道旁。

越过早餐车后路面再一次被那些不甚高端的夫妻店占据，没有太多预算下还算精心打造的店内装潢往往不够细致，但大多都被店内所提供的那些极具感染力的食材和食物香气驳杂着占据，光是闻到就觉得身体里沁出了暖意。

“再走两步，相信我，你会喜欢那家店的口味......”“我无所谓味道...”

“不，罗睺，我相信，‘你’会喜欢那里的口味......”说这话的时候瑟琳正好回过头来，那几乎称得上温良恭谦的表情实在令人不适，一路上被冰块和冷风压着的错位感在目光交接的一瞬间潮水般汹涌而过。“罗睺”面色和善笑得春光拂面，罗睺面容冷峻闷得秋风肃杀。

拐过深藏的巷子，绕过巷子里废弃了但没回收的餐车，再避过时不时来往的人与人群，两个人像在森林里乱窜的风，什么都绕开后，只在风里留有草与叶的味道。

“一会儿我要喝南瓜粥，加一只水煮蛋和一片烤面包。”

她顶着一张适合冷着的脸，却声音里却几乎有一种以前没见过的味道。

罗睺一路来的心情重复着焦急、冷静、再焦急、再冷静的严谨步骤，像在还军队里训练——教官在旁边机械地下令：“瞄准！射击！换弹！瞄准！射击！换弹！”，罗睺在靶场上麻木地来回重复抬枪、扣动扳机、更换弹夹这几个动作。而这样强硬且稳定的步骤里是不会出现“你喜欢什么口径的子弹？”和“我要在枪托刻上‘罗睺’这个名字。”这样的连命令都称不上的句落的。

这不是罗睺和人的相处方式，也不是“罗睺”和“瑟琳”的相处模式。

这些话不会从教官或是队长嘴里说出来——好吧有几位队长也可能会说这些——但瑟琳今天早上其实说的一直都是些很平常的话。

宿醉醒后第一眼看见的人、一路上每家店里的食客、身后那群嬉闹的孩子们、马路上每一个打招呼的先生小姐都会说的话，他们其实都是在说“早上好”，这里的每个人都这样打招呼。那其实是很普通的问候，会出现在新城的任何地方。

除了军营里和战场上，她和她都不在那里，但她好像把灵魂留在了那里——或者把那里刻在了灵魂里——显而易见，这样的待人接物模式不是肌肉记忆，女樵夫的斧头开成了一朵漂亮的花，她也只会觉得玫瑰劈不了柴。

罗睺忽然说不出话了。

琢磨瑟琳嘴里的“我”和“你”到底指的是谁和哪个谁实在是个费心思的事，罗睺很熟悉她这样的口头功夫，如果不是那些话语总给她嗅到一些闪躲或者顾左右而言他的奇妙味道的话。

从很久以前两人之间偶尔就会有这样的时候，仅限两个人的时候，至于其他的或许可能更重要的因素，比如大敌当前或是大事临头，都只会给两人——或者瑟琳一个人——罗睺并不能随时都跟上瑟琳忙里偷闲的快活——带来一点迫在眉睫的愉悦感。许多年了，瑟琳还是会在这样的大事面前开一些无关痛痒但又确实有那么点不分轻重缓急的玩笑，就像许多年前她强硬地闯入她的人生里，四面受敌前路迷茫，她却抽时间带她去看花看雨看彩虹——还给她换自己喜欢的着装。

但这不是个追忆往昔的好时候，冷风夹着小雨见缝插针地穿过两人身侧，偶然能从街边小贩的劣质收音机里听到断断续续的、失去了质感的女声，即使不那么清晰，两人还是非常敏锐地发现前缀里的断断续续的提示音——虽然入夜后特殊也不那么特殊了，但那仍是只有特殊情况才会用到的合成音——特殊情况包括退伍军人召集令、避难通知、临时军事行动回避通知、重大科研战略成果公布等等——上次发出这种提示音是蓝雨临时人工降雨计划通知，再上一次是官方通报军事行动阵亡名单，再往上一次又是蓝雨临时人工降雨计划通知。蓝雨要来了，就在五分钟后，就在这里——停步听了半分钟，最后两人得出非常简略有力的结论。

这时候坚持在这种环境里思考就像坚持饮酒的时候加两块冰，你不能说冷气对思考没有帮助，也不能说冰块对酒水的口感没有提升，在砍柴之前把刀磨锋利毫无疑问是件有用的事，但客人已经敲响门铃了，你今天需要开门待客，最好不要在客人面前把自己累得满头大汗。

蓝雨就要来了，躲不开避不过。

“赶两步吧罗睺，就快到了。”

“你这么喜欢这家店的口味？”

“是的，我也建议你尝尝那里的烤面包片，如果你不讨厌茴香与黑胡椒的话。”

“我讨厌自己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晃，你知道，许多年前就如此。”

“你许多年前就这么坦诚，但是很抱歉...有的人不戴面具不说实话，而另一些人戴上面具就不说实话。”瑟琳回头将手臂搭在罗睺肩上，两人像是有着独特相处方式的老友一般。“上庭人很多都有这样那样的怪癖，我想你已经认识甚至摸清了其中一些人。而我习惯在吃完早餐之前，不聊任何正事。”语气轻松又洒脱，仿佛一早喝了许多酒的人是她。

也许只快步走了几十米，但两人至少转了四次方向，在这个除了气味余下全都称得上寡味的街区，两人像走迷宫似的穿梭逡巡，最后停在一家完全称得上酒香不怕巷子深的餐厅。

可惜这里并算不上严格意义上的餐厅，和一路上别的所有食铺都隔了一层冷清，整个铺面从装潢到气氛都在说着“昨天没有客人”、“今天别来客人”和“明天不欢迎客人”。店内布设也很简洁，仅用帘幕切割出室内所有的独立空间，没有隔音的单间也没有任何有助于隔音的布设，大门口也用一张素帘割离，只留下帘幕上黑底白痕的龙胆花挡住了所有窥探的视线。

这里好像不欢迎客人，也不像是瑟琳一路走来没有明说的“适合聊聊当下的地方。”但这里还有一股食物的香味，一闻就能从中感受到五谷、甜品、以及水与火的气息。

室内没有客人，店员也在偷闲。两人随意落座，才有服务员揉着眼睛过来招待。

只是那懒散的打量里埋了尖锐的审视，罗睺抬头对视时服务员却又收敛了目光。

“两份南瓜粥，两只水煮蛋，四片烤面包片，面包片要撒一点茴香粉和黑胡椒。”罗睺持续保持着沉默，那张柔美的脸浸在冰里，原本轻尘弱草的唇角弧度从醒来的那一刻开始就一直绷得像刀锋，于是瑟琳自作主张地点了两人此前聊到的瑟琳单方面约定的食谱，配合着她温良气质所擦拭出的和旭表情，就像个贵族出身的绅士，即使和当前的场合未必完全合衬。

“...”罗睺没有否认。

“是的，剩下三片都是你的~”尾音明显扬了起来，那张脸别扭的快活着，看得罗睺嘴角一抽。服务员半梦半醒地离去后，瑟琳拉上帘子，隔绝出一片称得上独立的空间。

“分一片给后面跟了我们一路的伙计吧，他跟了我们一路挺不容易的”

“你发现了？”瑟琳并不觉得尴尬。

“出门就跟着了，前后换了两个人。”罗睺冷冷地说“你到底想做什么？”

“不需要这么着急，罗睺，你需要回想起你这么多年学到的冷静。”瑟琳淡定的回应，“这里隔音并不算好，所以我们说话的时候最好小声一点。”

“......

“在你吃完早餐之前，我们没什么可聊的。”难为她将一张柔软的脸绷得冷硬如石，在午前稍显薄弱的光线里，隔着玻璃窗，她和窗外的沥青路有着同一副寡淡的面相。

“但闲聊是上庭重要的调味料，尤其是早餐的时候，几句俏皮话的鲜味甚于茴香粉和黑胡椒。”瑟琳不以为意，左手支着下颚，右手指端轻轻叩击桌面，那是某部歌剧里的一支（Wait for It），歌剧很有名而这支歌却在其中不算出挑，但仍是一首很棒的曲子，曲调柔和又哀伤，只是灵动的节奏磕在亚麻桌布上变得不声不响，罗睺却听懂了她打的拍子。“我们可以聊聊你迫切想聊的以外的一切，比如你的饮食偏好、服装类型、你喜欢的音乐风格这些方便互相了解又容易发挥作用的话题......”

“真遗憾，我们FAC出来的这些人，吃面包时只就着白水，我能和你聊的只有午餐肉罐头。”

“看来至少学会了说笑话，这不算坏。”像是赞许，“实在不愿意的话也可以聊聊你的工作，我想你有判断什么该说什么不该说的能力。还是说你如今已经分不清楚想嘲讽的东西和你的工作的区别了？”

“...呵...”她要笑，却只勾起一边嘴角，那张柔和的脸上可怜的、唇的弧度，只是一瞬间，复又绷直。

“别那么大敌意罗睺长官，我没有讥笑你的意思”

“...长官？”罗睺有些愕然，嘲讽散去，神情里似乎还有些挂不住的窘迫。

“是的，长官。你如今是上庭的新锐，声名鹊起的执行者，而我赋闲许久，是个几乎被人遗忘的幽灵......如果在正式场合相遇我本该向你行礼......”

“这笑话可真冷...”

“玩笑罢了，只是希望你能冷静点耐心点，好好想想，我是你的敌人吗？”那双眸半阖，眼光疏疏地落在罗睺脸上，或者自己脸上，“如果是我做的，那么你十万火急地找到我，又能有什么用呢？”眼眸里的笑意散去，她忽然有了一种与罗睺本人神似的气质，除了凌厉、稳重之外的气质，像是株从黑泥里生发的荆棘或是槲寄生，缠住哀伤与寂寞的刺与藤。

“不...我并不怀疑你本身。”罗睺忽然说“即使我并不质疑你达成这个结果的能力。我来找你只是因为我知道，你绝对不会坐以待毙......”在一丛灰败荆棘的对座，罗睺锋利的灵魂从那双浅玫红的眼睛里刺出来。

“...而我知道，如果我不这样步步紧逼，你是绝对不会告诉我我想知道的。”

“你了解我的，所有有助于达成我们的目的的，我都会告诉你，在合适的时机。”瑟琳轻笑。“我想我不乏这样的真诚。”

“我了解你，所以我知道，你口中为了达成目的所需要告诉我的真相和我要知道的真相是两回事”罗睺说，“我唯一担心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我们的根本目的并不一致。”眼睛紧盯着对座另一双眼睛，那里的迷雾一瞬散尽。

“告诉我，你想从这件事里额外达成什么目的？”罗睺问道。

“真可惜，这也属于正事的范畴，只能在早餐之后告诉你。”瑟琳顶着那张锐利而极有凶性的脸微笑着答道。

两人对峙着沉默了许久，直到蓝雨真的落下，打在玻璃窗面，将晨光留下的最后温度消磨殆尽。

“既然你想聊别的，那就聊聊别的...”对视了几分钟后，罗睺移开了自己的视线，“我有时候会会想自己的经历，偶然发现这几年里，我的直觉救过我的命，好几次。”

“嗯...第六感，理论上来说，人的意识不能完全理解五感获取的来自周围的信息，但大脑会在潜意识里储存甚至处理这些被我们忽视的细节，而大脑从这些角落里的信息推导出的结论就是第六感，也就是直觉，这是好事，你的工作很危险，敏锐的直觉能在最危险的情况下保护你自己。”

“谢谢你的专业讲解，我相信自己的直觉，而这种对危险的直觉，在你不断从各种角度向我证明你的真诚时越发激烈的向我警告。”罗睺低垂着眼睑，没有看对座的自己。“我想我的直觉要我怕你，瑟琳女士。”

“唔，我想你误会了一些东西，罗睺。”瑟琳端着方才服务员倒的茶水，茶水里清晰的倒映着侧边帘幕上的花纹。“看看周围的花罗睺，你应该有印象。”

那是一株旋花，画面简单而洒脱，仔细看就会发现那是一副画在帘幕上的花鸟画，素底墨痕，却完全看得出画家功底深厚手法凝练，作者似乎对自己的技法颇为自得，于是这家餐厅的每一个隔间的帘幕上都留下了不同的笔迹，有的是走马箭有的是曼陀铃，每一张帘子上都画着不同的花卉。但除了看出出自同一个作者笔下且作者是个非常孤芳自赏的骚包外，几乎得不到有效信息。

“牵牛花？”

“是旋花，准确的说，应该叫篱天剑。”瑟琳耐心解释道。“不用觉得意外，我也是昨晚才知道这些的。”

“所以？”

“在没有别人的时候，这里的隔间是某个人的专属包厢，而绝大多数时候，这家店都没有别人，这里其实是是下层杀手们的据点之一。”瑟琳好脾气地补充道，“这包厢独属于一个人，一个杀手，他的代号是‘篱天剑’。”

这种用花卉作代号的骚包风格几乎立刻就让罗睺联想到花园。

“十六个隔间，十六个杀手，以及不清楚具体情况的后厨与仓库...”罗睺默默地数着，“还有我现在这副孱弱的躯体.......”

“入夜113年，MBCC的官方文件宣称花园组织正式解散，但在暗处，生态位的空缺很快就被别的刺客杀手们补上，大概在一年之后，出现了这群用花名作为代号的杀手，开始时大家还以为只是些模仿犯小屁孩，直到这些人杀人后的现场开始留下狂厄的痕迹，而这群混蛋里甚至并没有禁闭者，官方才发现这群混蛋开始使用狂厄武器...”瑟琳放下杯子，直视罗睺的眼睛。“这里的每一个隔间都曾盘踞着一个混蛋，他们的气息还留在这里，你应该还感受得到，那些狂乱无序的痕迹。那是我的直觉在一个疯子待过的空间里向我发出的警告。”

“你早就知道这些？所以你才坚持要带我来这里？吃所谓的早餐？”

“是的罗睺，并且我想，你应该吃不到早餐了。”瑟琳微笑着，终于将眼睛里的神色直白的袒露出来，“只是粥、煮鸡蛋和烤面包而已，时间已经过于久了。”

“所以你甚至早就知道不会有早餐？”

“是的，我一开始就知道。”瑟琳笑得明媚，“我还知道这群人不仅作为厨子不合格，他们作为刺客的生涯也结束了。”

“...详细地说说吧，我需要知道一些真相才能帮你促成你想要的结果。”

无人注意的角落，或者说无人注意的“灯下”，罗睺手指上的一枚平平无奇的指环——并不是什么有创意的样式，也没有镶嵌着某种名贵的宝石，说是戒指未免过于朴素——靠近指腹的内侧，瑟琳看见微弱的红光一闪而殁，无声地笑了笑。

“那你凑近些，这里几乎不存在隔音，小心隔墙有耳。”瑟琳倾身向前，小声笑道。

那张自己的脸忽然贴得极近，熟悉的五官却在微笑的表情下流泻出不熟悉的气质——或者也是熟悉的气质——另一个人让人熟悉的气质。二者的重合与错位像那个经典的关于用玫瑰劈柴给斧子浇水的笑话，瑟琳微微笑着，轻轻看着罗睺介于无奈、窘迫和强作镇定之间的表情。

“你的灵魂让我看起来像个退役的军人。”开口却是实在称不上值得私语的玩笑话。

“我以为你要说正事。”罗睺挑了挑眉。

“我就是在说你想听的正事~”瑟琳说，“你已经身在事件里了。”

“不开玩笑了，那么从那群混蛋讲起——方才我提到的这群模仿花园的混蛋时提到他们聚集了一群人使用狂厄武器，但那其实是几年前的事了，狂厄武器的痕迹被发现后他们很快迎来了执委会、警察署和FAC的联合抓捕，绝大部分人都在那次联合行动中得到了应有的结局...”瑟琳盯着罗睺的眼睛，慢慢说着，“不过也有例外，大概一个月前，警察署锁定了最后一个逃离抓捕的犯案人员，很快制定了抓捕计划。”

“我作为行动的参谋设计了这次抓捕，而你注意到的在后面跟着我们的警官，其实是确保计划没有提前泄露导致我遇到意外的保险。长话短说，具体的时间和环节安排我就不细讲了，大概流程就是我发挥优势装作已经被捕的雇主与杀手‘篱天剑’接触，按照这里的流程，在我说出暗语后，中间人会视不同的暗语判断是否联系杀手，警员们再定位‘篱天剑’的具体坐标...

“不同的暗语代表不同的情况，比如‘鹅肝酱’代表‘肥差’、‘白葡萄酒’代表‘目标处于保护之中’、‘茴香粉’代表‘计划有变’、‘黑胡椒’代表‘行动取消’，这不是一套完善的密语系统，更像是江湖切口黑话，没法靠专家破译。”

“听起来他更像个骚包的厨子而不是骚包的画家。”罗睺冷冷地嘲讽道。

“我承认他看起来好像确实很骚包，但我得纠正你，他是‘食客’而不是‘厨子’，中间人明面上是新城有名的美食家”瑟琳微笑着表示赞同，“总之，按照计划，在我来到店里在这一间坐下，对服务员说出‘茴香粉’和‘黑胡椒’之后，我的任务就结束了，警察署会在任务结束后通过你左手无名指的那枚指环通知我任务的结果，闪烁红光就是任务成功，蓝光则是任务失败。原本还有任务用的隐藏式耳机，但我想你并没有带在身上。这本来是个非常简单直接的计划，执行起来凭着警察署的专业性难度也不算大，不过在行动前的最后一刻发生了意外，我想你已经知道了”

“...昨天夜里，我们两人......”

“是的，你的样子太像一个军人或是警察了，顶着这样一张脸，我进去和中间人说暗语只会像行动失败的刺客去退回报酬，所以你找到我那会儿我正在思考怎么完成这次行动，万幸你在任务开始前来了，虽然即使是用着我的脸，你的气质也让你看起来像个退伍军人。不过这不重要，你对任务的一无所知刚好可以帮我瞒过中间人的眼睛，而我可以装作你的保镖，同样可以推进整个行动。”

“所以这就是真相了吗？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

“是什么呢？面包片为什么还没有烤好吗？”

“所以不是你为了什么目的造成的我俩这个情况吗？”

“我之前说过了，罗睺，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想我们之间尚不存在信任危机。”

“你下次在说正事的时候说太多无关的话的时候就会有了。”

“我该感谢你肯定我的能力吗？”瑟琳收敛表情，道，“你好像默认了我是一切阴谋的幕后主使，但你其实了解我，你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个投机者罢了”

“你是只狡猾的贝特朗，诱骗所有人帮你火中取栗。”罗睺嘲讽道。

瑟琳哑然。

这时忽然有人敲响那扇玻璃橱，那个派来确保瑟琳本人安全的便衣警察打了把伞站在雨中，确认两人收到后收了伞从正门走进来。

“任务结束了瑟琳女士，感谢您的参与，我们不会忘记您的贡献。”那位便衣警官对着罗睺说道，“但警察署需要封存现场保留证据，请借光。”

可是瑟琳完全没有回话的意思，垂着眼睑，低眉顺眼的像个主动降低自己存在感的金牌保镖。

于是罗睺扯着自己嘴角笑出一个勉强的弧度，没有应声，只随手接了伞，起身对那个窃笑着装保镖的人说：“走吧罗睺，我们还有自己的事没有解决。”

所有人都坚信蓝雨对狂厄的净化效力与效率，甚至包括禁闭者。人们倾向于相信它能洗尽所有的狂厄痕迹，比如使用狂厄武器的普通混蛋的痕迹，包括混蛋的犯罪痕迹和社会痕迹。当然大多数人心里都是明白的，没法指望一个诞生自矛盾的东西解决矛盾本身。不过事实会证明，哲学的辩论无法影响物质的事实，蓝雨洗不掉狂厄本身，但对禁闭者来说仍然是剧毒。

雨中漫步当然是个极有美感与诗意的事，一场雨中天南地北的两座城市可以拥有同一张朦胧的面纱，雨水之下，午前的寒凉时光与薄暮拥有同一种色调。

只是两人撑着伞停在雨中，看着不远处披着雨衣的工作人员慢吞吞地封锁现场。忙碌之中，两只闲散的异类，像夜枭守望着离去的夜。

蓝雨的水汽时不时为两人带来浅浅的抽痛与刺痛，这种时候两人才会找两句话聊——而不是像罗睺说的那样——她原以为会是两人淋在雨中，受不住蓝雨洗刷的投降或者死——简直像牛仔抽枪对赌那样。但瑟琳给她撑着伞站在她身后，像许多年前她站在瑟琳面前那样。雨水从伞骨滑下，有些滴在罗睺肩上，在皮革上撞碎，满眼都是雨幕。

许久之后罗睺终于放弃了对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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