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雅，我爱你。”

　　躲在昏暗闭塞的小房间里，藏进最阴暗的角落中，隔着喧闹的人声，隔着父亲向来威严的说教声，我与姐姐偷情般的放纵亲吻。

　　我感到麻木般的快乐，我感到难耐与痛苦，我听到姐姐在我耳畔情深低语，听到自己如同操线木偶，一遍又一遍的回应。

　　“姐姐，我也……喜欢你。”

　　我想，这样就好，这是我的许诺，是我自己做出的选择，可心中终究有着委屈与不甘，就连本该让我灵魂迷醉的拥吻也因此泛出了难以言说的苦涩味道。

　　然后……然后——

　　#

　　“咔嚓——”

　　我看到牧师对准自己扣下了扳机，没有枪响，苏青自然而然接过了左轮手枪最准了自己的脑袋。

　　就在我失神的片刻，苏青与邪教徒已经开始了名为“俄罗斯转盘赌”的游戏。

　　我知道那是怎样血腥残忍的游戏，我从未想过苏青会与这样的游戏联系在一起。

　　我感到浑身冰凉，喉咙不受控制几度要发出尖叫，却在苏青扣下扳机间丧失了呼吸的能力。

　　“咔嚓——”

　　枪，没有响。

　　我的心脏这才重新跳动起来，像是大劫余生，我感到庆幸，又不受控制的想要谩骂发狂，我想阻止这场毫无意义的白痴游戏，我无法想象苏青脑袋被子弹打爆的景象。

　　“真是幸运的女孩儿。”

　　牧师发出从容的笑声，我看到那个外表斯文的外国男人重又拿起手枪对准自己的脑袋，伴随着审判般的“咔嚓”声响，第三发是空枪，没能打死这个作为邪恶始源的邪教徒。

　　巨大的失望感令我开始不甘诅咒，我就像个无知的毒妇，企图以虚无缥缈的咒术杀死憎恶之人，但一切终究无法遂我心意，牧师递去手枪，我注意到苏青接枪的手在颤抖，我能感同身受面临死亡时的巨大恐惧，可苏青却再次把枪口抵住了自己的太阳穴，这已经是……第四发了。

　　牧师温和的嗓音在此时中断了苏青即将扣下的扳机，他说：“你不该执意赴死，我能感受到神主对你的青睐，你注定要投入神主的怀抱。”

　　我从不相信世上有什么鬼怪神祇，尤其是这群邪教徒的神，可此刻，我竟开始怀疑与动摇，我看到苏青强装镇定的面容十分僵硬，我从未看过她流露这样不安的神情，我开始想象自己就是苏青，我操纵着持枪的手，放下了那把左轮手枪，然后对牧师说：“或许你是对的。”

　　我想要苏青就此求饶，我不愿她就这么死了，可她毅然决然再次扣下了扳机——

　　“咔嚓——”

　　枪没响！

　　突如其来颠倒反转的喜悦充斥着我的全身，我睁大眼睛看到邪教徒牧师的面色竟也会显出犹疑与阴沉，活该！他这样的恶魔早就该死了！

　　苏青默然递上手枪，牧师伸出的手变得迟缓却终究还是拿回了左轮手枪，总共六个弹槽，现在只剩两次开枪的机会，我几乎已经笃定了这个男人会死在枪口下，哪怕他看上去依然保有绅士般的理性与对愚昧信仰的忠诚。

　　“亲爱的，我亲爱的小姐，你的勇气实在令人惊叹。”牧师的声音有些干涩，挂在脸上的笑容还在虚张声势，他是在拖延时间吗？还是有别的诡计？

　　我皱起眉头，看到牧师持枪的手缓缓抬起，像个不要命的疯子又将枪口对准了自己：“您还记得吗小姐，所谓神迹有时候只是被人称为‘奇迹’或者‘幸运’的小概率事件，我坚守对神主的信仰，坚信那份神迹会降临在我的身上，愿神主庇佑祂最忠诚的信徒。”

　　耳边不知何时传来阵阵听不懂的呢喃，我环顾四周，看到那些邪教徒正摆着奇怪的姿势嘴里念诵着听不懂的咒语，我看到人质们惊惧不安的面孔，也像是从他们脸上看到了此时此刻的我自己，莫名的不详预感令人压抑作呕，我的精神开始恍惚，仿佛有什么无形之物回应了那些邪教徒的吟诵降临在了此地，我不愿负面情绪继续扩大，不愿再去多想，视线紧紧盯着牧师持枪的手，像是在看电影里被放慢了的镜头，看着牧师指关节用力扣下了枪的扳机。

　　“咔嚓——”

　　枪……没响？怎么会……没响？

　　绝望瞬间将我笼罩，随之而来的是强烈的无力感，这世上怎么会有……怎么会有这样的事情？

　　我浑身发寒，想不明白牧师怎么可能存活下来，甚至开始疑神疑鬼，怀疑是否真有一位无法被观测的存在正居高临下注视着这里……

　　“你看呐，小姐。”牧师放下心般舒了口气，动作优雅的将左轮手枪放在桌上并推到苏青身前，说话的声音悠悠飘过来好似远在云端：“所谓‘神迹’或许只是某种暗示与征兆，你终究属于我们的神，你的人，你的灵魂，你的一切，你……”

　　还不等我由于过分压抑紧张的迟钝大脑有所响应，还不等牧师把话说完，苏青已经迅速拿起手枪对准自己，毫不犹豫扣下了扳机。

　　“呯——”

　　#

　　“林雅，林雅，你看那边，那个女生怎么那么好看？不会是我出现幻觉了吧？”

　　我百无聊赖的将目光投往身旁同伴所指的方向，看到了穿着蕾丝花边的白色连衣裙的苏青，那是我第一次见到苏青，那的确是个美人，甚至于美得像是泥塑木偶般不似真人，但那又如何呢，世间美丽的皮囊如此之多，我本该一如既往不去在意理会，却知为何不受控制的难以从她身上挪开目光。

　　我不明白……她究竟有哪里吸引住了我？我想不明白，也因此更好奇的向内心深处探索，灵魂里有一个声音在警告我不要继续被那个危险的女人吸引，但身体却像毒瘾发作般无法抗拒，任由视线追随着苏青的方向。

　　我看见她漫无目的的行走在篮球场旁的小路上，强风吹拂衣裙，单薄的布料被拉扯着更为贴合凸显她曲线玲珑的身躯，她抬起纤细的胳膊压住头顶的遮阳草帽，悠闲的、旁若无人的姿态就像一个在海滩漫步的度假旅客。

　　我生出一种强烈而怪诞的感觉，那是一种与现实的割裂感，是苏青与周围的一切所产生的不协调，她行走在这天地间，她路过的人群，看向路边的花草，她明明是活生生的人，却像与一切都保持着若有似无的疏远与隔离，她就在那里存在着，又仿佛只在自己的一方世界，仿佛身在无尽远方，像高悬天际的太阳，在光年之外的某处，于现实降下神圣而高贵的投影，以无情又温柔的姿态受人瞩目、被人崇拜……

　　想象收束理智回笼，我不禁皱起眉头，我抗拒像苏青那样超脱理解的未知存在，我只想保持现状。

　　我准备转移目光，却看到一颗篮球砸向了苏青，我听到身旁人发出惊呼，又看到苏青松开按压帽子的手掌轻易接住了球。

　　风将她的帽子掀飞，她没有理会，只是答应了球场上男生的要求，不顾淑女装扮，以一个不太标准的投篮姿态从老远的地方、从篮筐的后方投出篮球。

　　借着风势球飞的好远，竟恰到好处定在狭窄的篮板上方，又奇迹般的滚落着砸入篮筐，球场内外发出热烈的欢呼，强烈而狂喜的情绪笼罩这方天地，我看到苏青唇角漾起细微的笑，那原本虚幻模糊的身形竟有了几分真实感，我感到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我不明白那意味着什么，也不想明白那么多，有什么东西在滋生异变，似骤然而至的狂风骤雨击打着我的灵魂，让我失魂落魄再难有任何理性与思考……

　　#

　　“呯——”

　　枪响，血溅，苏青应声倒地——这样的事情并没有发生。

　　明明最后一发子弹必定存在于枪巢中，我却又听到了“咔嚓”一声装置空转的声响。

　　我的大脑更加混乱，目光看向面带微笑的苏青，又转向脸色苍白的牧师，迟缓的，迟缓的，终于反应过来究竟发生了什么——那所谓的“俄罗斯转盘”不过是吓唬人的诡计！邪教徒想要的是苏青成为他们中的一员，他们想要以谎言的方式，以生死为要挟，他们想要令苏青屈服！

　　“你……”牧师半张着嘴，久久无法言语，以故作优雅的腔调说到一半的话语在此刻显得是那样尴尬可笑。

　　人群开始喧哗，就连其他邪教徒竟也开始发出不满与质疑，他们难道并不知道牧师的伎俩？

　　我重又看向牧师与苏青的方向，远远瞧见苏青正拨开空空如也的弹巢，将随手拿取的一枚子弹塞入其中，口中念诵着牧师曾说过的话语：“您知道吗，所谓神迹有时候只是被人称为‘奇迹’或者‘幸运’的小概率事件，我很赞同您的观点，但您本人却令人失望，如果你们的神主看到您这上不得台面的小手段又该做何种感想？”

　　我不知道苏青是如何看穿了牧师的诡计，那简直就像是在来时的大巴车上轻易看穿并复刻了他人的魔术手法般信手拈来，其余的邪教徒再也顾不得看管人质，开始冲着牧师大声叫骂起来。

　　“你这贱人……”牧师脸色一阵青一阵红，原本的绅士从容荡然无存，猛地站立起来要把手按向身上的炸药，才刚想做什么危险的事，却又戛然而止。

　　我已经不知道自己是第几次目瞪口呆了，只见苏青拨动重新闭合的弹巢，用拇指将子弹所在的顺序打乱后，又将枪口最准了自己的脑袋……她——

　　“你想……想做什么！？”

　　牧师脸孔扭曲，苏青却只是保持着持枪的动作，淡漠的目光凝视着牧师滑稽的表演，她端坐于此，却与周围的一切都有些格格不入，她明明就在这里，却又仿佛离这片混乱之地很远很远，她的一切都是那样虚幻，就像是……

　　“咔嚓——”

　　苏青扣动扳机，枪没有响。

　　我震惊的看着苏青，与我一样神情的还有牧师，苏青淡定的将枪举起，想要将它递给不知所措的男人，牧师畏缩着没有去接，苏青神情困惑竟又把枪口转向了自己，再度扣下一次扳机。

　　“咔嚓——”

　　又一次递送上手枪，苏青像是在安抚受伤的野兽，声音变得温柔而蛊惑：“尊敬的先生，你真的信仰你的神吗？”

　　邪教徒们发泄般大声念诵起咒文，那应该是他们的教义经典，苏青目光嘲讽，又要将枪指向自己，牧师却在这时劈手夺过手枪，居高临下以枪口抵在苏青的额头。

　　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唯恐牧师不管不顾胡乱按动扳机将苏青枪杀，但我又知道苏青的本事，她能轻易复刻他人的魔术手法，也就是说牧师之前偷藏子弹的手段也该被她学了去，否则她又怎么敢对自己的脑袋两度开枪？

　　像是与我想到了一块儿，牧师喉咙里发出一阵干涩的笑，声音再也难以掩饰无力与疲惫，他说：“你不敢真的放入子弹，你也该怕死才对。”

　　比起质问，男人更像是在鼓舞自己，苏青没有回答，只是以纯真的笑容与牧师相对，又似在问询先前的问题。

　　——你真的信仰你的神吗？

　　男人的口中发出狂怒的咆哮，一只手狂躁的扯住自己的头发，另一只手猛地扭转枪口抵住自己的脑袋：“我的神会给予我力量！以无上伟力加身，我的神！我的主人！我的信仰！我怎么可能输给你这个婊子！啊啊啊——”

　　“呯——”

　　枪响，血溅，应声倒地的男人，还未来得及引爆的炸药，一切都是那样突兀，看上去却又是那样顺理成章。

　　邪教徒们如同信仰崩塌哀嚎哭泣，人质们暴起推搡，一切都失去了秩序，场面开始混乱，我的脚腕被绳索捆绑一时难以站起，可没被捆住腿脚的幸运儿却站立起来不管不顾只想要逃出这个是非之地。

　　我才支撑起身体就被人踢翻在地，后背挨了几脚让我五脏六腑都在疼痛，我难以爬起来，耳边是一声声的怒骂哀嚎，我还想要继续挣扎求活，身体却骤然失重腾空。

　　我闻到熟悉的气味，那是在与她彼此贴合间常能嗅到的清淡体香，我正被苏青搂抱着，我听到夹杂在人群喧哗声中的她的喘息声，她带着我来到墙边用后背筑起一道屏障，像是要为我抵挡下一切危险。

　　“你……没事吧？”嘴上的胶布被她又轻又缓的剥开，我茫茫然抬头，正对上了苏青的双眼，她深深凝望着我，又忍俊不禁继而连连发笑：“林雅你这嘴巴！哈哈哈，好丑！”

　　苏青这家伙总是这样，像是我的宿敌，我命里的克星，只要让她待在我身边，我总会忍不住不爽、忍不住生气，但是我……我……我偏就喜欢和她待在一起。

　　这样的认知让我对现在的自己感到陌生与恐惧，我想起自己最初与苏青接触的理由，我想为我的好友周浩伸张正义，但为什么现在我和她的关系却成了这副模样？

　　我看到灵魂中的另一个自己在发疯怒吼，我迷惘的、不安的低垂眼睑不敢再与她对上视线，苏青却在我耳边自顾自念叨个没完：“喂！你不会这就生气了吧？我可是为了找你才过来的，经历这一遭劫难怎么说也该算是你的救命恩人，你就不能……夸夸我嘛？”

　　她的话越说越软，直至化作粘稠的蜜糖浇在我的心上，她是在……向我撒娇吗？向我这样的人，我这样的活死人……

　　我还记得姐姐如月华般美丽的面容，那些阴暗角落中的情愫缠绵，那些许诺着生生世世的海誓山盟……我怎么能……我怎么敢……

　　“喂，喂，林雅。”她呼唤着我的姓名，大概是没得到回应，她干脆用手捧起我的脸庞，令我再不能逃避她的目光。

　　她抿唇微笑，笑得含蓄羞怯，可一双眼里却毫不掩饰骄阳般的炽烈，似要将一切热情与温度投注于我，她……她是那样鲜活，她是那样浓烈，她就像是一个蛮不讲理的强盗直直闯入我最隐秘的心房，那是本该只容得下我与姐姐的狭小空间。

　　她启唇，小声说了什么，但周遭环境却在这时越发喧闹，我听到大门从外被强行撞破，随之而来的是警笛声、呼喝声，那些声响覆盖了她简短的话语，嘴唇变化的形状却又与记忆中的姐姐重叠在一起，我仿佛重新回到了那日的夕阳，我们背着所有人躲藏在房间的角落，姐姐对我说：“我喜欢你哦，小雅。”

　　我久久望着面前人的双眼，浑浑噩噩的再也分不清她究竟是姐姐，还是苏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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