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被隖殺死的那天，他與隖，一起墮入地獄。

他像淵源流動的江水，散佈在黑暗之中，她像包羅萬象的宇宙，環繞世界；他的耳邊充滿死物的悲鳴吶喊，她的耳邊是一點聲響都沒有的寧靜；他的眼前星空璀璨，每天都有死物互相撞擊，發生絢麗的火花，她的眼前黑暗波光粼粼，偶爾細水長流，偶爾海嘯巨浪。

但是他們唯一確定的事，他們彼此的存在，自己的存在，是真實的。

不知道萬物過了幾年。

隖發出聲音。

『你明明有讓一切萬物誕生的本領，你不在這裡創造些甚麼嗎？』

『我的神力必須有靈魂才能施展。』

『你不會感到無聊嗎？』

『想著有人在我身邊，我就覺得內心平靜。』

『我們沉默了幾百萬年，才有這番對話，你也內心平靜？』

『我在看著呢，隖！你的體內既精彩又美麗，每天都不一樣，比人間有趣多了！』

『那可是我殺人的罪過。』

『那在你眼底，我有讓你得到平靜嗎？』

『你把我困住了。』隖聲音淡漠，不似埋怨，藏著一絲無奈：『我觸碰到你的部分，無法與你分離。』

『討厭嗎？不喜歡的話我可以挪動一些。』

『倒不討厭，我把你的部分當作養分吸收，力量感覺源源不斷！』隖的聲音偶爾粗曠，偶爾尖銳刺耳：『但是，你糾纏我的部分越來越廣。』

『你想離開我嗎？』

『你知道何謂一生一滅？』

『那是萬物變與不變的道理。』

『你知道地獄裡的惡鬼，都是一生一滅嗎？他們吃下彼此，生產彼此，每個個體都是獨立的，同時也是世間的唯一，如同你。』

『還有妳。』

『我們對人類而言大概就是災禍吧！但是在地獄，我們可以隨心所欲。』

『是啊！我同意！我不曾如此平靜並不斷思考！』

『你思考甚麼？』

『我想永遠跟妳在這裡。』

『沒有永遠，我吸收你的力量之後明白了。』

『甚麼事？』

『你隨時可以離開這裡，但是你沒有，你有甚麼理由嗎？』

『我也知道妳的祕密，妳憎恨神明，卻原諒人類。』

『是啊！我們截然不同，你被神明傷害，不向神明究責，卻只忌妒人類，這跟你不離開這裡有點關係。』

『甚麼關係？』

『你不會忌妒異常的我。』

『你這樣認為嗎？』

『但不管你怎麼想的，我要離開了，孫朮。』

『這裡這麼寬闊，連個出口都沒有，你要去哪裡？』

『是嗎…你看不到嗎？』那是惋惜和憐憫的聲音：『孫朮，我希望我們還能相遇，所以，你不要在這裡待太久，請你為了遇見我，想著離開這裡的方法。』

『這裡有離開的方法嗎？這裡不就是世界的盡頭？』

『不，這裡是毀滅你我意志的地方，如果你不想離開，你是看不到出口的。』

『這裡很好，你就不能為我留下嗎？』

『這裡一點也不好，孫朮，你想想吧！』

『你不說明白我怎麼知道？』

『感受我，孫朮，你要是感覺到了，你會發現這裡讓你一無所有，讓你愚笨無知，讓你不敢抵抗命運捉弄！你是我唯一認可的「佛」！』

『這裡難道不是你我的歸處嗎？這裡可以包容我們！』

『是的，但是你望見遙遠的彼方嗎？那有我們在人世時的貪慾！那才是生命存在的證據！現在的我們就是被活埋在棺木的行屍走肉！』

『你值得更好的世界，不管是作惡行善我都想陪伴你，你真正的痛苦是無法在這裡解決的，跟我一起再度成為人類吧！』

『所以，來找我！孫朮！』

2.

「朮啊！你又在尋找某人了嗎？」擁有雙性特徵，相貌美艷，卻非男非女的衾燕回頭看向戰友。

他們沐浴在其他惡鬼的血泊中，一向驍勇好戰的無間朮，皺起不悅的眉頭，難得在最喜歡的殺戮中表現厭煩，這些想要吃掉他的惡鬼們，反被無間朮吞食，但是無間朮不會誕下任何惡鬼，他是惡鬼中例外的存在！

「又被你發現了。」無間朮回應，語氣不慍不冷，表面如冰塊僵硬，但冰凍著怦怦鮮活的心臟。

據衾燕所知，無間朮是從無間地獄誕生的，然而沒其他惡鬼去過，因此無惡鬼能證實無間地獄真的存在，對惡鬼而言無間地獄也僅是個傳說。但無間朮毫無疑問比任何惡鬼皆要強大，他的強大幾乎是任何事物接觸他都要把一樁好事搞砸，是一團純粹無暇的黑，不會反射光芒的黑洞。

無間朮總是說，他懷念無間地獄一團紛亂的黑，那黑是包容了璀璨星空及諸多惡事雜物，以至於不能分辨輪廓內相的黑。

他說在無間地獄有個這樣的存在與他相伴。

無間朮每次描述那樣的存在，惡鬼們都不敢露出嘲笑。

離開無間地獄的朮，站在地獄之中才發現萬物之美，地獄中一切都具有生命，都能轉化成惡鬼，他們吞食同類，他們滋養同類。

惡鬼的生命殘忍而短暫。

像衾燕和無間朮這幫長壽的惡鬼極其罕見，這代表著他們在食物鏈的頂層，也不愛著任何惡鬼欲貢獻自我。沒有政府卻有組織，想吃就吃、想拉就拉、想睡就睡，就算殺死了生命，也會成為新的生命誕生，隨心所欲，沒有制度、法律、貨幣，因為他們可以無形，可以有外相，他們可以有感情，也可以沒有道德標準。

他們自我就是地獄。

無間朮殺戮過後，會到海邊懸崖凝望著海，地獄的海是一片漆黑，沒有白晝，是最接近無間地獄的存在，而在大浪之中，會有一艘扁舟載浮載沉，垂釣蛛絲，引海底的惡鬼上鉤，坐在上頭的漁人，是喜歡從天領偷溜而來的地藏王菩薩！他總說地獄海象最為凶險，值得讓他挑戰，因而長年駕駛扁舟，直到盡興，或受到天領招喚才會離去。

地藏王菩薩注意到無間朮來了，他收起釣竿，帶著魚簍滑向岸，一躍跳至無間朮身旁。

「你該知道，你在人間的力量並沒有消失。」地藏王菩薩索然無味的啃著惡鬼肉，烤著火，他釣上來的海生惡鬼，吃起來像一團參了石頭的泥巴：「你想吃肉，便可以將惡鬼轉化成生畜，你懷念花香，就可以花開枝展。」

「你從來吃不慣惡鬼肉，幹嘛不丟回海裡？」無間朮苦笑，這個菩薩看起來拘謹冷漠，其實愛玩又任性：「惡鬼肉只有惡鬼才嘗的出味道，你每次來地獄釣魚都要抱怨一下，想要我答應甚麼要求？」

「天領那邊想要在地獄延伸『輪迴計畫』，也許你可以來幫幫忙？」

無間朮冷哼一聲。

「地獄現在不好嗎？你們神明太貪心了。」

「天領願意跟你交換條件，我們知道你要找的人在哪。」

「我離開無間地獄這麼久了都不知道，你們怎麼知道？」

「你能憑一己之力離開無間地獄，那個女人也能，她自己回到了人間，並向觀世音菩薩要了一副肉身，而且她的食鬼之力並未消逝減弱，你們兩個在無間地獄融合又分裂，讓你們變得更加強大，你甚至可以統治地獄，而她可以統治人類。」

「我跟她都沒這麼想過，你們想多了。」

「你變了無間朮，你以前的憤怒和野心都去了哪裡？」

「無間地獄使我平靜，而且我從來就不想統治誰。」無間朮將地藏王菩薩手裡的惡鬼肉變成一條肥美的白蘿蔔：「你吃吧！我要去其他地方了！」

「我掃了你的興致？」

「正是，但別自責，任何人向我提到隖，我總是會有些需要獨處的想法。」

「孫朮，你得好好思考，雖然惡鬼們對權力還淡泊寡欲，但惡鬼的慾望比人類強盛，遲早會有惡鬼想要統治地獄，但如果是你來的話，我認為地獄會變得更好。」

「地獄已經很好，別用人類對你們的信仰挑戰我。」

3.

地藏王菩薩不只對一位惡鬼表述天領的計畫，天領要在地獄組織政府、推派統治者的傳言很快就在地獄傳開。

衾燕常常向無間朮提起這件事，總是想要探聽無間朮的想法。

「別插手管神明的事，那些傢伙喜歡勸人類改變心念，卻不想改變人類生存的困難，喜愛說些空話，而且他們不願親自來統治地獄，也是因為怕了惡鬼的力量，想要扶持個傀儡罷了！」

無間朮對神明的了解讓追隨的惡鬼們讚嘆，但是衾燕卻憑憑搖頭。

「你難道不覺得惡鬼們總是被同類相食，生命短暫的可憐嗎？」衾燕倚靠石壁雙手交叉：「除了我們幾個好友，你難道都沒發現惡鬼們平均壽命只有人類的兩歲？」

「當我們肚子餓就同類相食；當我們愛上其他惡鬼，就自甘情願獻出肉體供食，大部分的惡鬼都沒有智力，他們不能思考，依循求生本能而活，我不認為這對地獄來說是件好事。」

「那樣才是自然之理，如果我們以外的所有惡鬼都能思考，你認為慾望無窮的惡鬼會如何？他們不會滿足現況，他們將為爭奪牟利殺害其他惡鬼，而不是吃了他們！這樣就不是一生一滅！」

「神明說他們會帶來生產惡鬼的胎樹，不由我們吞食後生產，而是由胎樹生產。」

「那麼你以為胎樹是哪來的？還不是植生系的惡鬼，要是依了神明的話將他們為了生產而改造，他們會無法變形，無法逃脫自己扎根的土地！」

「讓世界進步不就是要有所犧牲？你為何對一生一滅如此執著？」衾燕反問無間朮：「如果我愛上你了，渴望被你吃掉，你就該吃掉我嗎？這種奇怪的相愛模式才該從基因裡剃除！」

「你難道不想成為某人的血肉，活在他的軀體之中，成為他的一部份？」

「我如果愛上一個惡鬼，我想要作為他的半身與他攙扶相伴，而不是死亡與重生。」衾燕苦笑：「我常常聽你提到在無間地獄遇見的另外一個惡鬼，我嚮往你們只有彼此相依的關係。」

「但那跟愛情是不同的，而且只有彼此是危險的。」

「如果真的沒有愛情，你為何要花這麼時間和力氣尋找那個惡鬼？」

「那是…」

衾燕等不到答案，諷嘲笑了一下，隨即表情浮現苦悶。

「你回答不出來的話，就別說多餘的話，無間朮，我懷念還是人類時的種種，我認為地獄是時候得改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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