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

「殺死晴明的人，並不是你吧。」

這不是問句，而是肯定句。

彷彿有石子堵在喉嚨，應該要立即否認才不會被懷疑，可那雙彷彿能貫穿一切的雙眼讓他覺得一切解釋都是徒勞的。

「……是我殺的。」

好不容易找回嘴巴的控制權，可聲音無法控制地顫抖，別過頭避開朱雀的視線，再繼續注視下去連內心也會被看得一清二楚。

「是我殺的。」

第二遍說出同樣的話語，究竟是說給對方聽的，還是用來提醒自己的，無人知曉。

「你不是會做那種事的人。」

「你又了解我多少──！」

一個擅長詛咒的陰陽師，靠著阿諛諂媚蠱惑陛下成為大陰陽師，這是外界對他的評價。

因此沒有人懷疑他殺死晴明這件事。畢竟蘆屋道滿與安倍晴明是競爭對手，心生怨念殺死對方也並非不可能的事。

他無法理解朱雀的自信到底是哪來的。

「因為我在你小時候就注視著你了。」

「……誒？」

「你想不起來是正常的，是我讓你忘記的。」

手雖然沒抓很緊，但朱雀卻不讓他甩開。

「我帶你去逛祭典，牽著你的手去吃東西玩遊戲。因為神明不能隨意出現在人類面前，所以趁你睡著時把關於我的記憶都消除掉了。」

蘆屋道滿感覺腦袋一直不斷閃現畫面，對他來說陌生又熟悉。他想起小時候在外流浪，很難填飽肚子。

可是在十歲的某天醒來時，肚子充滿飽足感，身上穿着乾淨嶄新的衣服，那是自己不可能擁有的新衣。口腔也不知為何有甜甜的糖塊碎片，甜滋滋的味道讓他珍惜地品嚐著，直到完全融化殆盡。

完全沒有睡著前的記憶，而當時為了生存也無暇思考，這件奇遇就被他忘在腦後。

－－－

近乎三天沒有進食，蘆屋道滿忍不住偷拿神社裡的貢品，結果被發現追著跑。

懷裡的食物一路跑來掉了不少，他躲在樹叢裡小聲的喘氣，體力已經快到極限，大人們的怒吼聲忽遠忽近，他捂著嘴不敢出聲，因為被抓到後果不堪設想。

「跑到哪了？！」

「抓到那個臭小鬼絕對要給他好看！」

樹枝折斷的聲音離自己越來越近，蘆屋道滿盡可能的將自己縮成一團，緊閉雙眼祈禱那群人不要找到自己。

啪嚓、啪嚓。

一道腳步聲在吵雜聲中特別突兀，與那群人不同，這人的步伐平靜又安穩，如果不是對方很明確的朝自己走來，他都以為是在森林裡散步的旅客。

從草叢的縫隙可以看到一雙鞋子，那人就站在自己面前，正當蘆屋道滿猶豫要不要直接衝出去逃跑時，一道急促的腳步聲打消了他的念頭。

「喂，你是誰？在這裡做什麼？」

那是追著自己的其中一人，因為嗓門特別大所以印象深刻。

「啊，不好意思，請問前往神社的路在哪裡？我想前去參拜，結果不小心迷路了。」

「迷路了？往那走就能到了。我還有事要忙，先告辭了。」

「謝謝，不過你們是弄丟了什麼嗎？好像從遠處就聽到許多人在喊些什麼呢。」

「有個臭小鬼偷走了獻給神明的貢品！那傢伙在這一帶臭名昭著，會奇怪的妖術，把妖怪引到村子，被村民發現後就趕出村子了！」

我才沒有！明明是那些妖怪想吃掉我才追著我跑的！

蘆屋道滿在心中抗議著，他也不知道為什麼出生後常常被妖怪追著跑，再加上詭異的紫髮和紅瞳，親生父母也將他視為災禍趕出門。

「小孩子啊……我剛剛有看到一個孩子跑過去，不知道是不是你們要找的那個呢。」

心臟跳動不停加速，連呼吸都如此小心翼翼，深怕發出一點聲音。

「真的嗎？！跑到哪了？」

「往那個方向跑過去了。」

「喔喔！謝了啊！」

從樹叢縫隙看到那人站在原地不動，然後另一道人影快速跑過，等到聲音逐漸聽不見後，那人開口了。

「他走掉了喔，可以出來了吧。」

蘆屋道滿從樹叢裡爬出，剛才男人的對話已經表明了知道自己躲在這裡，雖然不清楚對方有何目的，但對付一個人總比一群人好。

「……為什麼幫我？」

「只是看不慣一群大人欺負一個孩子啦。也有一部分是好奇誰這麼大膽偷走我的貢品。」

「你的貢品？」

貢品是獻給神明的，然而眼前的男人卻說貢品是他的。

他仔細觀察男人的樣貌，烏黑亮麗的長髮隨意在腦後用符紙束起，瞳孔彷彿燃燒的火焰般美麗，出生以來都沒看到這麼好看的人。

全身止不住顫抖，直覺告訴他立刻離開這個男人，比起以往在郊區遇到的妖怪，對方帶來的壓迫感更讓他感到危險。

「啊啊，我忘了自我介紹呢。」

赤紅、帶著火焰的羽翼從男人的背後張開，那是任何一種鳥類都無法比及的美麗，在純淨的火焰照耀下是如此奪人眼目。

「我是四神獸的朱雀，也是那間神社所祭拜的神明。」

神明。

在他的認知中，神明什麼的不過是人們幻想出來，用來安慰自己的想像對象。農作物豐收時會感謝神明的慈悲，欠收時祈求神明息怒，甚至胡亂主張說因為自己的存在導致神明發怒，將錯推在他的頭上。

現在報應要降臨在他的身上了嗎？

「你是來對我降下懲罰的？」

「懲罰？」

原本只是單純想逗弄一下，結果好像不小心讓這孩子誤會了。

仔細一看，孩童體內的靈力充沛，如果有好好訓練的話或許能當個陰陽師，不過看對方身上破爛的衣服以及皮膚上的瘀青，不難猜測遭到什麼樣的對待。

僅剩不多的良心隱隱作痛，即使平時的行為不檢點，也不該這樣欺負小孩啊。

「啊……對，畢竟你偷了神明的貢品嘛。」朱雀突然兩手一伸，將蘆屋道滿整個人抱了起來。

「所以作為賠償，今晚的祭典你要陪我一起去玩喔。」

「蛤？」

－－－

蘆屋道滿不懂事情為什麼會變成這樣。

那個神明說了句不明所以的話後就將他帶到服飾店換了一身新衣，然後帶著自己到祭典會場，看著攤販上擺著平時根本沒機會吃到的東西，忍不住吞了口水。

「好啦，我們也進去吧。」

朱雀也換了件浴衣，準備牽著道滿進去時，卻發現後者站在原地不動。

「我的頭髮和眼睛……會引人不快……而且我也沒錢……」

「原來是擔心這個啊，嘿。」朱雀不知從哪變出一個面具戴在道滿頭上，隨後將人抱起來，「別擔心，我施了一個小法術，在旁人眼裡你是常見的黑髮黑瞳。」

蘆屋道滿環顧四周，如同神明所說的，沒有人對他露出嫌惡的眼神，甚至笑著看著他們兩個說「兄弟感情真好啊」，在旁人看來他們只是來逛祭典的兄弟罷了。

「還有錢的事別擔心，我從朋友那偷……啊不，借了一些，今天開開心心陪我玩就行了。」

奇怪的神明。

明明自己做了壞事，卻還帶他來逛祭典。

心中不知為何暖洋洋的，卻又有點酸澀的感覺，自他懂事以後，從來沒有人這樣抱著他，溫柔地對著他笑，還買了好多好吃的東西給他。

雖然錢包好像是偷來的。

蘆屋道滿舔著糖，從未嚐過的滋味讓他小口的享用，盡可能的不讓糖太快吃完。朱雀看在眼裡，沒有多說什麼，只是再跟小販買了一袋糖。

「嗯？時間好像差不多了，我們去一個視野好的地方吧。」

朱雀抱著道滿走到樹林裡，趁四下無人時張開翅膀飛到樹上，還沒來得及叫出聲，蘆屋道滿發現自己已經坐在樹枝上。而朱雀坐在他的旁邊。

「Lucky~算得剛剛好。道滿，看看天空。」

神明說些奇怪的詞，也不清楚對方為什麼知道自己的名字，不過蘆屋道滿還是乖乖地看向天空。

一道光從地面往天空劃過，煙花燦爛地在空中綻放，火花一朵接著一朵閃耀在黑夜中。

從未看過的美景，從未吃過的美食，蘆屋道滿只覺得彷彿身處夢境一般。

「……為什麼對我這麼好？偷了貢品的我是壞孩子吧？」

「是啊，偷竊是不好的行為，但你是為了生存不得不做這麼做吧？」

朱雀轉頭看向孩子，摸了摸對方的腦袋。

「真正該被懲罰的是拋棄你的父母和村民。你的父母沒盡到養育的職責，而那些村民，農作物歉收只是單純受天氣影響，居然將其歸為詛咒怪罪到一個孩子身上。」

朱雀笑了一聲，但蘆屋道滿能感覺到對方在生氣著。

「那些傢伙根本不知道神明真的發怒會有多可怕。」

似乎是意識到身旁的孩子被嚇到，朱雀轉移了話題。

「話說回來，我挺喜歡你的眼睛呢。」

「眼睛？」

這雙眼睛被父母厭惡，每一次都說像血一樣噁心，不詳的顏色。然而朱雀輕輕撥開瀏海，直視著他的雙眼。

「不願向自己的遭遇屈服，即使被趕出村子，被妖怪追殺，你還是堅強地活下來了。我很喜歡你這種不服輸的眼神喔。」

喜歡。

這是第一次被這麼說，即使對他訴說這句話的並非人類，卻讓他感到無比歡喜。

「雖然還想多陪你玩一會，不過差不多到分別的時間了呢。神明本來就不能隨意與人接觸，我有點違規了呢。」

「那……以後還能見到你嗎？」

「可能會，也可能不會。就算見到了，你也早已忘了我的事。」

朱雀將手指輕點在孩童的額頭，蘆屋道滿感覺到一股睏意襲來。

「你體內的力量或許帶給你許多麻煩，但如果駕馭得好的話，搞不好能成為厲害的陰陽師喔。」

朱雀將蘆屋道滿帶到一處廢棄的屋子裡，將他放在木製地板上，將剛才買的一包糖塞在對方手裡，然後低下身，親吻男孩的額頭。

「以神明朱雀的名義為你祝福。願你能平安長大，遇到一個會珍惜你，愛你的人。」

這是朱雀贈予男孩最初的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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