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京行】

列車轟隆作響，窗外景色不斷往後擲去，善逸已經坐了一整天的火車，行李擺在隔壁的座位上，在襯衫的掩蓋下肚子擱了條蛇。善逸摸了摸蛇，感到祂動了一下，就不繼續動手動腳了。

早知道就不要買雙人座位了，這樣想會不F會遭天譴啊？肚子上的蛇改個方向蜷上來，善逸不動聲色按著祂。

接到主家的會面通知已經是一個月前的事了。

每季後藤先生都會前來桑島家處理藥材交付；善逸過往都是作為陪客看後藤先生與爺爺交流近況，約略可以知道一些主家的消息。爺爺過去在產屋敷旗下工作，是甚為重要的左右手；功成身退後繼續替產屋敷家提供藥材；爺爺小有積蓄，桑島家現在並不真的倚靠產屋敷的薪金，爺爺替產屋敷試種藥草毋寧說是維繫長久情誼。

葬禮時小公子來上香弔唁，給善逸看了幾種特效藥，讓善逸知道，桑島家種藥材並不只是單純人情往來；是確實有價值的。看到那些藥，善逸才真正放下心來，知道自己所做之事的價值，是最有力的強心針。

這回去東京見主公，是後藤先生來爺爺過世滿一年的『一周忌』上香帶來的告知。說是有遺物交付，務必當面會見。主家竟然有爺爺的遺物，怎麼不在告別式時讓小公子帶來呢？善逸有點忐忑不安，不知道會是什麼狀況。

那麼就必須上東京一趟了。秋末這段期間幸好是個空檔，這段時間休耕，後藤先生便安排了這會面時間。

善逸檢查田土狀況，確認排水與防寒，山間工作算是收尾了；鎮上的工作也得打聲招呼請假。聽到善逸要去東京，百貨店小老闆又來唸叨，作為全鎮唯一去過東京玩過大阪的人，他熱切的介紹景點跟伴手禮，邊介紹邊炫耀自己的銀座見聞。

三越百貨如何氣派、東京車站的紅磚、淺草特有的電氣白蘭！

善逸雖然是東京出身，但畢竟是下町的孤兒，那種有閒有錢人家去玩的地方都沒看過，反正就趁著機會看一看。學校兼差方面，善逸現在就是五天來一次，不至於請長假；小川夫人拜託在神保町找幾本舊書，而孩子們......善逸決定保密，到時候帶點零嘴回來當驚喜。

善逸對爺爺的佛壇供香報告要出發的事，檢查門戶與遮雨窗。

他感到無形的重量搭上身，猶如有人從後環抱。

「你是不是忘了什麼了？」

看不見的高大男人沉重的覆在善逸肩上，讓他一步都邁不出去。

善逸雖然有告知要去東京，但是對於要不要開口邀潭主一起旅行感到退縮。潭主早就摸熟人類的玩意了，對祂來說遠行有吸引力嗎？

他不想自討沒趣，話在嘴邊打轉幾圈拖到最後一刻還是閉口不提。

這下潭主直接拖住腳步，善逸終於磨出口說想要一起出遊，真是不知道這幾天自己在磨蹭什麼。

從鎮上乘車到有車站的鄰鎮也要小半天，路上人人側目，這種小地方，哪來的俊俏豪奢男子，善逸跟在旁邊像是小弟一樣。

少數幾人是認識的鎮民，連小學校的幾位老師也在，善逸一邊打招呼一邊莫名感覺羞恥，覺得自己好像在炫耀身旁的男人，確實祂只要站在那邊就有讓人羨艷的效果，善逸還不習慣跟祂一起站在人前。

察覺他的想法，潭主夾著他往車站走，幾個大叔認出那是上次在鎮裡引起話題的美男子，大笑著揶揄善逸釣上金龜婿。

潭主大笑幾聲然後附耳跟善逸說怎麼大家都很清楚嘛。善逸一陣哇哇叫，大叔繼續揶揄反應大就是說中啦哇哈哈哈！

善逸買了兩張車票，不確定自己是高興還是不高興，好像捧著碗珍貴的湯不希望發生任何波動般，可是湯終究是要喝下肚啊。

潭主大人先是感到興趣盎然地看著窗外，但越來越不對勁，難道是暈車了嗎？祂彎過來抵著善逸的肩膀，火車雖沿著鐵路奔馳，但不接地，對於山靈是很難受的吧？潭主靠著善逸，好像把他當作山的替身。人的心跳與體溫，血脈震動的聲音，可以抵過鐵塊的奔馳吧。此時還不脫荒郊野嶺，四人座的對面位置還是空的，潭主化成小蛇蜷曲在善逸腿上，再慢慢鑽入衣服內，往胸腹移動。善逸把坐椅後靠，盡量讓蛇有個平台可以攀爬。

真是奇怪，搭火車會不舒服的話，祂上次是怎麼去京都的？小蛇在肚子上，漸漸變得溫熱，善逸裝作平靜的樣子看風景，摸肚子上的蛇，覺得這樣也挺可愛的。

吃中飯時，善逸的屁股已經要變成石頭了。蛇沒有動靜，善逸小聲呼喚祂，聽到小蛇懨懨的回應。乘車的新鮮感消散，好想趕快下車，讓潭主接觸地面。

善逸感到一陣憐惜，他也不知道這憐惜是否很可笑，又不是沒看過大蛇的真身，巨大的身軀、閃著銀光的白鱗。但此時只是一條蜷曲在肚子上的小蛇。一陣酸酸甜甜的感情油然而生。

人會被眼睛所蒙騙，但善逸明明已經看過潭主的真顏。他不知道拿胸中洶湧的情感怎麼辦，只能小心摸著蛇。人怎麼會對神產生憐惜感？如果有所謂界線，善逸的戀心恐怕就是在此時過界，逾越了人該有的分際。

===

善逸帶了山村的地酒當伴手禮。雖然不是名貴之物，但是鄉下特產勝在新鮮──但看到後藤先生接人的專車，不免開始懷疑自己禮物是否帶得寒酸了。車程中後藤先生笑說過去上這車往主宅還要矇眼哦，不過那都是往事了。雖然早知產屋敷家是豪族，但善逸還是越聽越震驚。

產屋敷家佔地廣闊，沿廊邊盡是藤花，白沙鋪地，好長一道枯山水。有一說使用礫石鋪地是為了防止暗殺，也就是說產屋敷家主是這種等級的大人物。爺爺過去究竟是什麼人？在這裡做什麼工作呢？主公又是怎樣的人？等等就能親眼見到主公，了解爺爺的過去。善逸心揪起來。

後藤先生帶他到內廳退下，坐在正位的男人便是主公。

他額角是病痛的痕跡，眼珠似乎蓋層膜，但卻無損他奇異的親和力。

主公先為沒有出席桑島先生葬禮道歉，這話若出自其他人口還可能是場面話，但主公的聲音帶種奇特穿透力，善逸能聽到那真心歉意，急急表示不會不會，小公子來已經足夠告慰了......我想爺爺也不會在意此事。

善逸深深體會主公的人格魅力，他急切想要回應主公的聲音，不論是關於爺爺的往事回憶、山中的種藥見聞、善逸獨居生活，他都直筒倒豆子般急洩而出，主公笑著說他果然是個會珍惜心意又吵鬧的孩子，如桑島信中所說，令人掛心。

主公拿出一個匣子，裡面是一副刀顎。

善逸便了解為什麼產屋敷家需要那麼多傷藥，以及爺爺的身體疾患怎麼來的。但如果僅是刀顎，由後藤先生轉交即可，爺爺真正的遺物，是對主公的囑託。爺爺信中說善逸既敏感又怕寂寞，不知道能否適應獨居生活。在他過世一年，善逸也在山中獨居種藥一年，到那時，請主公當面確認善逸的品行，如果是還能入眼的傢伙，就確認他的意向，不用一直守在山中。

主公微微一笑，他本來就信任爺爺的眼光，讓善逸跑一趟只是看看他跟交付刀顎而已。倒是善逸是否要繼續藥園的工作？或者去長崎學醫？蘭學，藥學，藥鋪，或者在產屋敷旗下企業任職，都可以安排。

善逸聽得眼眶發熱，爺爺竟然拜託主公這種事情。基本就是託孤。他知道產屋敷在爺爺心中的份量，但自己值得爺爺這麼做嗎？

午膳送上無比精緻的會席料理，塗裹魚漿的大朵真菇，酥炸雕魚皮蓋真薯，纖細高雅的調味，鮮亮的擺盤，如果是平常的善逸早就驚嘆連連的珍惜享用，可惜現在他滿腦子都是主公、爺爺、長崎，實在愧對廚師的手藝。主公讓善逸慢慢吃，往後的日子還可以慢慢考慮。明明是天大的好事降臨，為何如此心神不寧？主公想投資善逸的將來，送他去長崎——為什麼無法坦率的高興？

心亂如麻，咖啡喝起來也是冒煙的灰水，布丁是彈滑的乳塊。

====

善逸回到下榻旅館，房裡的榻榻米是新鋪的，他撲上去聞那股特殊的草味。

把臉跟鼻子壓在粗糙的席面上，想慢慢消化這些事情。一雙手把他抱起來，是潭主。

昨晚剛到東京祂就一溜煙潛向不知何處，現在又恢復平常的樣子。

「怎麼心情低落？」

「沒什麼事…...」

耳鬢廝磨一番，善逸簡短提了拿到爺爺的刀顎以及產屋敷家的見聞，但關於出路選擇的事還是收著沒說。如果自己還沒想清楚那說了有什麼用呢？雖然潭主抱著他好像安撫似的按著他後背，但善逸也只是把臉埋著蹭蹭衣領。

有檀香的味道。

善逸把產屋敷送的伴手禮打開，鐵盒裝蠟紙封包的褐糖，散發濃郁的香味，牛奶糖，這是『天使的食物』——開發商這樣自賣自誇。

不知道能放多久，冬天夜裡邊喝熱茶邊吃這個應該不錯。拆一顆放進嘴裡，又香又醇，甜得發顫。

看著潭主吃牛奶糖，彷彿煩惱被吞噬一般身心舒暢。

「你已經去逛一圈了嗎？」

「嗯，去踩踩看石板路，一丁倫敦的紅磚煉瓦，那個木下推薦的幾個地方。」

「覺得如何？」善逸小時候在下町打滾，沒怎麼去過銀座那種上町。

「非常豪華呢，把屋子建得像山一樣，登樓就可以上天......不會飛的人建那麼高的房子幹什麼呢？紳士也挺有趣，腿腳便捷還拿著拐杖......」

潭主滔滔不絕說起來，「還有，我看到異人了。」哦？善逸坐起來。當初鎮民與山精因為他像是異人而另眼看待，如今潭主看到真正的異人了，他是怎麼想的呢？

「嗯......天狗化人？初看是嚇一跳，但就是鼻子比較挺的人罷了。山裡那些看熱鬧的傢伙會失望的。」

祂們究竟把異人想像成什麼了。

潭主抱著善逸滾起來：「如果不是你而是異人來我這的話......」

會怎麼樣呢？善逸急切想要知道。

「那些鳥會把他們的頭髮變成鳥窩......」

「太糟糕了吧？」

「借點頭髮而已，大家很快就會玩膩的。」

玩膩？

善逸反射性抬起頭，潭主的紅眼睛盯著他看。

「『如果不是你的話。』所以說不要擔心啊，你一直在煩惱的事情都不會發生。」

比起這個，你不跟我去逛逛嗎？不是說怕我被當肥羊嗎？

善逸覺得好像哪裡不對，但想跟潭主出去逛街，還是爬起來準備出門。

淺草仲見世街人潮湧動，雷門燒毀後久未重建，只有暫時性的木製雷門矗立在那。

如果我們早一百年來就可以看到了吧。潭主說著沒有考慮人類立場的話，善逸偷偷踩祂一腳，沒踩著。

攤位上現烤仙貝傳來炭香與醬油味，還有炸米果跟助六玩偶；善逸雖然不餓，但耐不住香氣還是買了兩塊跟潭主換著吃，有個攤子在賣各式玩具，除了常見的陀螺外還有雙六跟玩具繪，正面是魷魚，兩邊向內折，翻過來就是毛筆；或者頗有年代的猜謎集，折頁形式，裡面插繪都是浮世繪風，這個好像能帶回去給鎮上學校的孩子看看？

回頭不見潭主，原來祂在看捏糖人做硝子金魚。善逸湊過去看，攤位上還插著已經做好的糖蛙貓狗。不知道老闆會不會捏蛇，能夠接現場訂作嗎？可惜訂單已經排滿，他們又被下一攤的椪糖拉走注意力。善逸的心情高昂，好像在淺草上空拍翅飛翔一般。又想起初春的時候，在自家山鎮小小的市集挑選潭主可能會喜歡的物品；跟潭主一起逛，有趣之處在善逸搞不懂祂喜好的標準是什麼。潭主會仔細觀看閃亮的金箔片食器，但也會對漆黑的不起眼茶碗愛不釋手；最後買下的卻是木芥子娃娃。

難道那是什麼大有來頭的古董嗎？可是潭主不像是古玩玩家。善逸心情寫在臉上，潭主附耳跟他說：這傢伙裡面有座敷童子。我想放在你家幫你守門。

才不需要！

已經夠驚詫了，潭主還要再加一句：你手上那塊手帕，有年輕姑娘的怨恨哦。

善逸嚇得倒退一步，把隨手看看的手帕揮到隔壁攤的丸子，在兩邊老闆怒視之下，手帕丸子都買單了。

借了水井洗手帕，兩人蹲在市集一角竊竊私語，那條手帕到底怎麼回事，感覺像邊刺繡邊心有不甘，是被搶了情郎嗎？還是嫉妒同齡姑娘嫁得好呢？怎麼辦唷這條手帕。仲見世街走到底就是淺草寺，潭主說的怨念說不定可以在裡面獲得超度吧......？但是潭主能進寺嗎？說起來，潭主山主，這樣的神靈跟高天原神系有相通嗎？對我來說，都是神明大人。

潭主跟著善逸進寺，一臉自然的跟著淨身參拜。善逸在心中念著，希望能跟潭主長久往來。此時他心中澄淨，彷彿忘記出路等煩惱雜念，絲毫不覺得有何不妥。潭主冷不防問他：「你要跟我長久，求觀音作什麼？」「欸！？」

你跟我說就好啦！

善逸傻在當場，潭主又帶笑說這種事不該跟我求嗎？說著就貼過來。就算善逸已經跟潭主打得火熱，當面戳破戀心還是超過臉皮的厚度。

善逸快速穿過山門，草草回拜本堂後便鑽入人群。仲見世通人來人往，嘈雜聲響倒是掩護他隱身其間。

善逸臉上一片火燒，好像踩在雲朵上，沒有當眾叫出來已經是盡力忍耐了。不過哪怪的了他，那個銀光灼灼的男人對他調情，雖然恥但光想就心花怒放，俗話說美人三日厭，但祂的臉看再久善逸也會被吸入紅瞳中。

祂說要長久耶，只要跟祂求就有，這麼好。

......但是什麼是長久。

小巷人家傳出炊煙，天色漸晚。可以看見主婦喊孩子回家吃飯的身影；善逸腳步漸慢，忙裡忙外養兒育女，這就是普世人們的長久。但善逸卻設想不到他與潭主能怎樣長久。對方可是神明呀。

潭主問他『你想要什麼』，彷彿他要什麼都會實現。

但善逸卻沒有值得潭主共度一生的價值。冬日體溫、火爐年糕、夜裡相伴，就算貢品也嫌寒酸；想要付出卻不知能給予什麼。

反倒是潭主會回應他的希望、好像有求必應。

潭主不可能永遠寵著他，然而那個界限卻不知在哪裡，善逸感覺像蜜糖調成的湖中小心翼翼的探底。想到祂親口說出「很快就會膩了」雖然不是說自己，但心還是沉下來。

祂要給我，我能收多少？我可不能貪心。

善逸走進小巷出口旁邊的喫茶店。厚重的絨布坐墊與時髦的吧台內裝，他似懂非懂地點了珈琲，便對著螺鈿桌面與搪瓷罐發呆。

窗外經過的人們都是要回家吃晚餐吧。善逸可以預見每個人十年後的樣子。然而他自己，能想到最好的範本便是爺爺了。如果神明大人慷慨到陪他走完此生，光是想到年老的自己剝橘子餵蛇吃就要荒謬到發笑。

眼睛卻澀澀的，笑的口水都從眼眶漏出來了。

模糊的視線出現白色蛇影，善逸感到蛇信在臉頰畫了一道。

潭主果然感知到了，只要善逸心情低落，蛇就會突然出現。正要塘塞眼淚的理由，女侍小姐便端著珈琲過來，善逸情急之下把蛇塞進搪瓷罐裡，還不小心撞出聲響。女侍小姐保持微笑放下飲料，快速檢視搪瓷罐有沒有撞傷，善逸立刻表明願意賠償店內損失；見罐子無事，店方便不想小題大作而婉拒。只是想到罐子裡的蛇，善逸硬是連罐帶糖的買下了。

奇怪的客人。女侍們在吧台邊小聲聊天，善逸則是連眼淚都忘了。打開罐蓋沒有蛇影。

我在這邊啦。脖子上擦過粗糙的觸感，蛇從衣領間探出來輕碰他的臉頰：愛哭鬼。

蛇信輕劃臉頰：哭到可以在你臉上曬鹽了。

善逸惱羞，低調縮在角落跟蛇對視，蛇摸起來沙沙的，裹了一身糖粉，善逸報復性舔回去：你才甜死了，誰家神明沾一身糖真是笑死人了，說著又再舔兩口。砂糖被蛇身襯得略顯螢黃，糖粉顆粒沾付在平滑的鱗片角質上，舔起來有種異樣的觸感。

潭主被舔得莫名其妙，但看善逸不哭了就任由他舔；但還是忍不住叫善逸擤擤鼻子吧，光是剝個橘子就委屈到哭了，想當初究竟是誰什麼東西都堆出來留我的唷。

善逸擦擦臉假裝沒聽到，一人一蛇縮在店內的死角竊竊私語。

明明上一秒還很開心，下一秒就哭了。搞不懂你呀。

我不是說不用煩惱嗎？

善逸不想回答，煩惱怎麼會因為不想煩惱而停止呢？

潭主不僅能知道他的想法，還會當面戳破他，現在如果繼續思考只會洩漏更多。善逸把注意力放在把砂糖全部清掉。自己一人的時候悲觀的要命，但祂一出現就什麼都忘了，老是這樣，想要人哄。

那有什麼關係。

「我不要。討厭這樣。」

口是心非的傢伙，我要是不來你就會跑了。

才不會跑呢。不如說放著我自己就會好了......

雖然如此反駁，但心中的陰暗一掃而空，善逸突然意識到舔蛇好像哪裡不對勁，好像在舔著什麼。

善逸試著不要聯想，但潭主已經察覺到了。

......？

遲疑半晌，沒有動情感覺的蛇還是把尾端的猙獰雙塔伸出來。

「......抱歉，我們還是去澡堂吧。」

晚餐吃壽司。『都到東京來了，除了蛋包飯啊三明治以外，絕對要吃江戶前壽司！』流行通木下大力推薦，漁獲無法運輸太遠，講究新鮮的壽司魚料只能現地吃，尤其是亮皮魚這種容易腐敗的魚種，要用把肚子當倉庫這樣的氣魄吃滿才行。

閃著銀光的小肌壽司送上來，像一錠銀兩穩穩站立，但善逸覺得它看著比吃著好；還是星鰻比較合他胃口，濃厚醬汁的星鰻肉送入口中，炙燒的豐厚油脂跟焦香肉質感被舌頭收下壓碎，醋飯的顆粒在其間舞動，齒頰間鬆軟豐腴的感受非常官能。

善逸偷瞧一眼潭主，祂專心吃牡丹蝦，舌頭竟然沒有分叉。

注意到善逸的眼光，還故意伸出舌頭展示。

大晦日那時候，祂的舌頭可是又薄又長，吻起來讓人心慌。

畢竟這是在人前，大晦日那次這人裝都不裝的。

剛才在錢湯，兩人混在一群剛下工的跑堂、車伕之間，就潭主鶴立雞群白的發亮。下到浴池時雖然看不清楚，但善逸在心中說了句泥鰍煮蛇湯，便被捏了下腰。好可怕，只是想想耶。

這樣豈不就要清心寡慾了嗎？我怎麼辦的到呢？

平常在家裡無所顧忌，但現在可是在外呢。

為了避免心猿意馬，善逸不敢看祂，乖乖低頭吃紅薑。

明明今天發生這麼多事，還莫名掉淚，轉頭看到潭主還是想入非非。不論在淺草寺或在喫茶店，幾乎起心動念就被抓到，怎麼會這樣，難道是因為靠太近的關係？善逸不著痕跡的把位置挪遠一點。

難道一直都被看得清清楚楚，只是之前離得遠便懶得說嗎？那我以後該怎麼辦......

什麼怎麼辦？有什麼事想瞞過我嗎？

善逸一縮，內心反射性跳出長崎兩字。身體突然無法動彈，店內客人交談聲、切魚料的砧板聲都停住，這與被鳥妖襲擊是同一種法術吧。潭主繼續繼續吃赤貝：「又想逃走嗎？長崎怎麼了？」

「也沒什麼，爺爺的遺願希望我可以去長崎，我拒絕了。」

「拒絕的話為什麼還要放在心上？」

潭主緊盯著他：「你是為這個哭的嗎？」

「不是......」

善逸難以承受這個注視，身體又僵在椅子上，被蛇盯住的青蛙就是這種感受嗎？

「我難受是因為......覺得我對爺爺的回報遠遠不夠，哪有臉去長崎。而且，」不好在外面講明，善逸在心中想『不要再隨意窺探我了，我沒有講出口的事就是還在考慮啊。』

『對你這樣心口不一的傢伙，直接問你的心比較快。』潭主有點不悅但還是答應了：『我可以不去窺探，但你激動我還是聽的到。』

「那麼下午呢？你想要長久我也允了，怎麼一轉頭又哭起來？」

善逸語塞想不出回答，自己也不太清楚悲傷的源頭，但思考間就會被讀取心思，好像赤身裸體一樣不安。明明知道潭主會百般允諾但為何怕被看穿呢？

「老了就不好跟我一起嗎？你怕老嗎？」

難道善逸說怕老祂就要使出什麼手段嗎？善逸急忙否定：「我也不懂......覺得不得體吧。我都老了還這樣，真不像話。」

話說出口，善逸自己都覺得不太對，自己本來就不是什麼像樣的人。像樣的人才不會妄想要跟神明結伴，他們會努力工作、跟伴侶互相扶持。自己無法想像跟潭主有這樣的生活，但都招惹了潭主就別吃著這個想著那個。要求神明理解這些凡人獨有的挫折與不安，根本要求太多。

他突然想通了，與其庸人自擾還不如放棄奢望，只要祂還在，想做什麼都奉陪就是了。簡直豁然開朗。

彷彿是感受到善逸做出決斷，潭主突然捧住善逸的臉，周圍一片黑暗。

「你想要什麼？」

「我的心意沒有變，想要跟你長久相伴。」只要你還在的話。

他說的情真意切，也自覺沒有說謊或隱瞞。但潭主圍著他看了許久：「我答應你不會再窺探你心，但你必須自己說出口。」

我不是人，不通人情。如果你想要的不說出口，就算你躲床偷哭我也不管你。

這是當然？

善逸回抱住大蛇，不懂祂在煩惱什麼。

煩惱的潭主難以取悅，無論什麼美味或珍玩都提不起興趣。

東京要什麼沒有？但善逸無法再現大晦日的快樂，簡單的火爐、橘子，燃起的火光消逝，快樂變得淺薄，像酒杯中的泡沫。

那晚在旅館的被褥中，大蛇捲著善逸衝刺，維持在能捲緊善逸好好充填他的最大體型限度，這是最安心的體位嗎？善逸抬腳讓蛇身捲過大腿根部，內裡一吋吋吞入蛇屌，比起動情更像在安撫。蛇有力的脈動一下下傳進體內，凹凸不平刮操著內壁。他一手把住蛇外露的另一支寶塔，一邊親著蛇鱗，如果能夠給予安慰的話就算給蛇纏死也沒關係。

回程的火車上，善逸在心中點著回鄉的伴手禮，木下先生的電氣白蘭、小川夫人的漢字訓讀、各種煎餅、玩具繪......已經入秋，回程前主公請後藤先生代為轉交在三越百貨買的長圍巾，並捎帶一封信，主要是謝辭主公心意。善逸看了隔壁座位的潭主一眼，雖然祂會不適，但還是堅持要一起坐火車回去。在祂變回蛇之前善逸都會握緊祂的手。

小说相关章节：【比蛇還要蜿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