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鑰匙,1

[db:作者] 2025-08-18 20:04 5hhhhh 1230 ℃

01

坂本龙司自觉酒量尚可,好歹能分辨台阶在哪,该先迈哪只脚。他把醉成一滩烂泥的前辈塞进出租车,站在街边吹了会风,像个顽强的不倒翁左摇右晃到了家,伸手一掏,钥匙并不在口袋里。他果断去敲邻居的门,扯着嗓子喊:“莲莲——”

屋里静悄悄,脚步声由远而近。光线从门后倾泻出来,男孩抵着门框,以相当困扰的口吻道:“坂本先生能不能有点大人的样子?”

“钥匙啦,钥匙!”

男孩早有预料似的,把龙司家的备用钥匙抛过来。多亏警校的训练,龙司虽然连路都走不直,却还能稳稳地接住。男孩又说:“别喝多了半夜敲墙啊,警官。”

这小鬼一点都不可爱。龙司挥挥手表示受够了他的调谑,连句谢谢都没说,转身回自己家。熟人不必讲礼节,他们产生交集是在雨宫莲住进来的第一晚,这位年轻的邻居找他借手电筒。龙司和房东关系不错,听说隔壁的空房租出去后也着实好奇新邻居的面目,他应门时不由得愣神:怎么是个高中生?男孩简短地自我介绍完,说水管似乎有点问题,能否借手电筒一用?一借一还,他们就这么认识。

后来他在便利店遇到雨宫莲,男孩一身制服穿得规矩齐整,头发却乱糟糟的像刻意为之。龙司关心的重点在他的校服上,熟悉的校徽与红黑方格。排队时龙司忍不住跟他搭话:“你在秀尽上学?”

“是。”雨宫莲回过头看他,矜持地答。

“哎,我也是!”龙司很高兴,隔壁邻居居然还是校友,说话的口气不禁亲热几分,“那你该叫我一声学长吧!”

莲摸摸刘海,从善如流地喊:“学长。”

作为警察署的新人,龙司平日少不得向前辈点头哈腰,姿态只比办公室门口半死的盆栽高一点。他从莲的那声“学长”里找回消失已久的尊严,当即替莲结了账。莲没有拒绝他的好意,从此由普通邻居进化为朋友。

龙司俨然一副兄长的姿态,拍着胸膛要莲有事尽管找他,反倒受了莲不少照顾。屡次忘带钥匙被房东数落之后,他便把备用钥匙交给莲保管,龙司觉得自己很有先见之明。

他眯着眼,试了几次才成功把钥匙插进锁孔,窘状全落进另一个人眼里。旁边飘来很轻的笑声,莲歪在门边看他,瘦长的影子一动不动。

“看什么看,还不回去!”龙司梗着脖子,脸上的红不知是急的还是醉的。

“遵命。”莲说,利落地关上门。

龙司撇撇嘴,总算扑腾进房间,却一脚踢到玄关处的哑铃。他吃痛地骂一句,无数次萌生出要整理房间的念头,喝酒的人总会想很多。他熟练地打开冰箱做蜂蜜水,还找出几块冰含到嘴里。拿着杯子往沙发倒,合上眼睛,光圈在漆黑的视网膜上层层叠叠留下残影。

他嚼着冰块,随手从包里翻出笔记本,举在脸前看。龙司的高中母校最近不太平,一个叫鸭志田卓的排球老师到警察署自首,称自己犯下种种罪行。体罚学生、性骚扰……龙司看着手册上的记录直犯嘀咕,如果所言属实,那还真是不折不扣的人渣。前辈明知第二天要去秀尽协助调查,还执意拉他去居酒屋:“后面就要忙起来了,想喝都没得喝啦!”前辈待他不错,龙司天生不擅长拒绝好人,也就夹着公文包随他去。

龙司的头又开始晕,字句解体成看不懂的符号在纸上跃动,他干脆把手册倒扣在脸上,迷迷糊糊睡着了。半梦半醒间又看见烂醉的前辈在出租车后座挥舞领带,说坂本,下次再一起喝啊!而他讪笑着往后退,说不来了前辈,我只适合喝汽水。

02

龙司在校门口仰头打量,阔别数年的高中看起来还是老样子。网上常有论调说“秀尽”的发音与“囚犯”相近,以他这个毕业生的角度看不无道理。建筑外墙的锈迹像一道道难看的眼泪,他收回视线,和前来对接的老师握手。龙司认得那老师,但现在不是套近乎的时候。

搭档把要问话的学生名单递给他,龙司扫一眼,好巧不巧,雨宫莲的名字就在其中,他露出牙疼般的表情。他还没完全学会扮演严厉的警察角色,用凶神恶煞掩饰自己的不专业,对付一惊一乍的少年犯尚且够用,面对熟人就是另外一回事了。

“怎么了坂本?上面有你认识的人?”搭档问,“快走吧,争取今天干完。”

“哈?没有。”他下意识否认,和搭档走进临时借用的会议室。

会议室稍显逼仄,椅子也坐得不舒服,反复而冗长的谈话对双方都是折磨。龙司本就被学生口述里鸭志田的恶行激得心头起火,结束问话后更觉口干舌燥,一口便消灭了一瓶水,矿泉水瓶被他泄愤似的捏扁。搭档也没好到哪里去,双手几乎没离开过键盘,脸被电脑屏幕反射的光衬得宛如幽灵,他揉着眉心说:“还有几个?”

“三个。”龙司答,在名单上的某个名字旁打勾。他起身打开窗户,顺带去叫下一个学生,搭档在他身后叹气。

莲倚着墙站,一副百无聊赖的模样,看到龙司过来就站直了身子。龙司公事公办地向他亮了证件:“雨宫同学是吧?”

“坂本警官好。”莲笑笑,显得镇定自若。

龙司走近几步,压低声音提醒他:“进去之后别表现得好像你认识我一样,懂了吗?这是为了你好。”

莲的微笑不甚明显,说:“我不会给你添麻烦的。”

“明白就好。”龙司的手抬起又放下,在拍莲肩膀之前想起自己还戴着警官的面具,“进去吧!”他有意抬高音量,提醒房间里的搭档重新进入工作状态。

莲在对面的椅子坐下,坐姿端正。龙司照旧做了开场白,严肃得过分。

“有学生说你和鸭志田卓起过冲突,是真的吗?”

“并没有。”莲说,他脸上看不出隐瞒什么的痕迹。

“那你和鸭志田接触过吗?”

莲点点头,说:“四月十一日接触过一次。”

“因为什么事?”龙司的身体习惯性地往前倾。莲看着他的眼睛,耸耸肩:“我刚转来这里上学,因为在车站迷路迟到了。当时辅导老师和鸭志田老师都在校门口,他替我和辅导老师求情,我才没被带去辅导教育。”

龙司眼皮跳了一下,继续问:“换个问题,你听过排球社社员被体罚的传闻吗?”

“隐约听说过。”莲说,“班上有个排球社社员脸上经常带伤。”

“那个社员的名字是?”

“三岛由辉。”

龙司与搭档交换眼神,莲提到的这个学生在另一组的谈话名单里。他又变着法子问了些差不多的问题,莲的回答依然滴水不漏。从他身上榨不出更多有用的信息,搭档在桌底下向龙司比了个OK手势,龙司便说:“雨宫同学你可以走了,多谢合作。”

“辛苦了,警官先生。”莲得体地说。一句客套话把坂本警官的面具说得松动几分,龙司一时忘了身旁还坐着搭档,眼睛在嘴张开前就开始笑。他爽快地摆摆手:“行了,快走吧!”

莲佯装没听到他这句话,推开椅子往外走,心想:他竟然连自己说过的话都忘了。

漫长的问话终于告结,期间龙司无数次想亲自拷问鸭志田。搭档带着一文件夹等待整理的记录回警署加班,暂时无事可做的他在校园逛了一圈,追忆青春。到小卖部买饮料的时候他又看见莲,莲正背着包走下台阶,和龙司视线交汇:“我还以为你要回去加班。”

“跟我可没关系。”龙司说,一边拧开饮料瓶盖。之后的事情归搜查课管,他一个少年课的实习警员不用凑热闹。虽然身上还穿着西装,但这会他不用再装正经。他旁若无人地灌两口汽水,目光落到莲身上时又想起些什么,说:“原来你是转学到这的。”

莲不作声,龙司本指望他能说点什么。肚子适时地叫起来,他以己度人想到莲。

“被折腾这么久也饿了吧?走,我请你吃饭。”

“为什么要请我?”莲困惑地看他一眼。

“哪有这么多为什么!跟上就对了。”

龙司走在他前面,招手示意莲跟着他。龙司猜他会跟上来,毕竟莲没说不去。莲迟疑几秒,加快脚步和他并肩行走,他心里暗自得意。莲看上去话少又沉闷,让人难以揣摩,但他猜对了。

他认识莲这个人,对他的背景却不甚了解。他留意过莲家除他自己外还有没有别的成员,答案是没有,无论早上还是晚上,只要莲出现在龙司视野中,他都是孤零零一个人。

龙司常光顾的牛丼店顾客不多,他们点的单很快就送了上来。头顶的灯光落在茶杯里,像一粒沉进水底熠熠生辉的钻石。龙司大口吞咽着米饭,和他的吃相相比,莲只能说是在完成进食动作。筷子响亮地搁在碗边,他觉得自己和莲的距离更近了一点,于是开口问:“莲,你为什么会转到秀尽上学?”

莲的两颊缓慢地鼓动着,龙司怀疑他在拖延时间。

“我今天回答的问题够多了,有点累。”莲很自然地回避他的问题,把话题引向龙司,“龙司呢?方便透露鸭志田之后会怎么样吗?”

鸭志田这名字勾起他和受害学生谈话的记忆,方才的问题被他光速抛到脑后。龙司想说这要问搜查课的人,但还是耐着性子回答莲:“搜查课会进一步搜罗证据,犯罪事实确凿的话,那个人渣就能进监狱赎罪了,虽然主动投案会从轻发落吧……把学校当成自家城堡一样的人完全不可原谅!”

“龙司很嫉恶如仇嘛。”莲微微笑着,喝了口茶水。

龙司哼一声:“不然我也不会来干这行。”

“嗯,要是平时也有这么可靠就好了。”莲笑道。

“啊?”

走出店门时他接到电话,话筒对面的前辈用温和但不容拒绝的语气说:坂本啊,搜查课那边缺人手,我派你过去帮忙没问题吧?龙司有一瞬间想回到填进路希望调查表的那天,使劲摇晃那个勾选警察志愿的大白痴。

莲还在原地等他,侧着头,犹如好奇心旺盛的黑猫,龙司向他有气无力地摆摆手。

入夏,少女偶像团体的新单曲席卷东京各大广场的广告屏,拨弄得人心驰神漾。与此同时,“盗取罪人扭曲欲望”的神秘团体怪盗团登上舞台,如他们号称的那般夺走大众的目光。龙司闲来无事登入怪盗团的网站,网站右侧是一条“你支持怪盗团吗?”的投票,他随手点了“支持”。

他的生活一如既往,没有惊喜也没有意外,工作量却与日俱增。涩谷街头流行起一种非法药物,警方摸底调查时发现大部分参与交易、运送货物的人都是未成年人,几个不堪折磨的学生主动来生活安全部投案,供述称幕后有黑帮操纵,又是一桩麻烦事。

写完报告已是晚上十一点,龙司摇摇头把稀薄的脑浆晃匀,乘电车时和行尸走肉没区别,乘客疲倦而无神的双眼打量他,他也以同样的眼神回敬他们。走到便利店前他想起还没吃晚饭,肠胃和家里的冰箱都空空如也。龙司瘫在用餐区的塑料椅上,面前摆着泡面,就这样打发晚餐兼夜宵。他盯着杯口氤氲的热气发呆,三分钟如此漫长。

龙司对拉面相当挑剔,半硬不软的面条最符合他的喜好。他掰开竹筷吃得津津有味,感觉还要再来两碗才能填饱肚子。

咚咚。橱窗玻璃被人敲了两下,声响沉闷。龙司抬起头,没来得及吃的面条在下巴与塑料碗之间晃荡。穿着家居服的莲和他隔着一面玻璃,正抿着嘴笑。龙司和与他四目相对,从那明亮的眸子里看出一点点怜悯。莲往便利店的门移动,他低头狼狈地把剩下的面条吸进嘴里。

莲走过来和他搭话,手里多了两个罐头。龙司看看罐头,又看看莲:“大晚上的出来买这个?”

“给猫吃的。”

龙司没纠结他哪来的猫,说出来的话完全不经过大脑:“有没有给我吃的?”

莲的神色堪称复杂,沉默良久才说:“有。”

龙司仿佛重返人世间,脸上的死气顷刻消散,他站起来用胳膊环住莲,差点把莲的猫粮罐头打落在地。“那就拜托你了!”他拉长声调说。

莲家的东西少得可怜,空荡乏味得像临时避难所,屋主随时可能销声匿迹。龙司坐在形状和颜色都类似土豆的沙发上,成像不佳的电视上放着娱乐节目,里头的人侃侃而谈,时不时爆发出刺耳的笑,一长串废话填补了等待的空白。

一看就是准备留到第二天吃的咖喱和汤面,莲还往碗里加了个对半切开的煮蛋。龙司心怀感激地吃,莲在他对面安静地看着书,特意调低的电视背景音充当白噪音。龙司又是个静不下来的人,非要和莲闲聊,话题和电视节目同频共振落到了怪盗团上。

“我说,”龙司喝掉最后一口面汤,“你们这个年纪的人对怪盗团应该挺感兴趣的?”

“一般般。”莲眼皮都没抬一下,“龙司怎么想?”

“我嘛……”他想了想,“被他们改心的都是真正的恶人,对那些不用再忍受痛苦的人来说,他们也算英雄吧?拯救了一些人的人生,给他们勇气。这样还挺酷的,真羡慕啊。”

他回忆起办案中时常有过的无力感,药物成瘾的学生,被欺凌所以选择加入黑帮、让别人不敢瞧不起自己的幼稚少年,被记录在案的理由形形色色,不变的是“1”开头的年龄和过于青涩的脸。

光有一颗正义之心也无法改变某些事情。

埋首书页的莲抬起头,弯着嘴角:“说不定你也不知不觉地改变了谁的人生呢。”

“那他们什么时候给我送感谢信啊?我会高兴死的。”龙司翻个白眼,瞥见半掩的房门后有一团黑色的影子,“那是什么东西?”

“是猫。”莲把书倒扣在桌上,弓下背,张开双手,“摩尔加纳?”

那只名字奇特的黑猫从门后蹿过来,没多久就躺进莲的臂弯,用剔透的蓝眼珠将龙司审视一遍,扭头朝莲喵喵叫。龙司被它看得发毛,莫名其妙:“它不喜欢我吗?”

莲抚弄它的耳朵,语气不像在对龙司说话:“没关系,龙司是好人。”

“我是好人,你是怪人。”龙司嘟囔,时间不早了,他扶着饱胀的肚子站起来,“总之多谢款待,晚安!”

莲捏着猫咪的爪子朝龙司挥一挥,猫咪又向莲喵几声,似乎很不满。龙司笑了:“这是哪门子的告别方式啊?”

他打开门,回到自己家。离零点还有半小时,洗漱完他还能玩电子游戏打发时间。龙司站在狭小的淋浴间里,疲惫沿着地上的一圈圈水迹流入下水口。他突然联想到什么,笑出声来:莲有一头蓬松的卷毛,眼睛闪亮,言行也像猫,原来他隔壁住着两只猫。如果把这讲给莲听,他会是什么反应?龙司猜他会笑或者露出“你有病吗”的无语表情,无论哪种都能娱乐到他。他的嘴咧得太开,头顶的热水都淋到了牙齿上。

03

社会事件层出不穷,光怪陆离,但世界还在照常运转。龙司转了正,上班下班,工作时间主要在横眉怒对少年犯,数不清被上级教训过多少次要稳重一点,他也没认真听进去,我行我素地在审讯里唱黑脸。难得休假,龙司回家一趟,妈妈和他聊起工作和其他琐事,隐晦地说想去北海道玩。龙司买了两张车票,在东京到札幌的列车上睡了一路,只能从妈妈的手机相册里欣赏沿途风景。

龙司陪妈妈玩了一周,带着满背包特产回来,打算工作日再送人。走到公寓楼下,龙司和一个穿套头衫、肩挎旅行包的人擦肩而过,他很快反应过来:“莲?”

形如鬼魅的瘦影子回过头,几缕卷发从兜帽间隙漏出来,莲平淡地和他打过招呼,正欲走开。他举止古怪,龙司小跑几步,扳过他的肩:“几天没见你也太冷淡……”

他猛地止住话头。莲苍白的脸上伤痕格外明显,青紫一片。“你的脸怎么回事?”

“被不良少年纠缠而已,不用担心。”

龙司着了急,职业病登时发作,更加不肯放他走:“什么时候?在哪?知道他们的名字吗?我去收拾——”

“不清楚,也不是什么大事。”莲打断他的话,好像急于摆脱龙司,“我有事要回老家一段时间,先走了,回见。”

“你给我等一下!”龙司揪住他的外套,火大得要命,“你这臭小子,至少也得先处理一下伤口吧!”

“我真的赶时间……”莲无奈道。龙司瞪了他足足十秒钟,他音量小下去,转开脸,最终屈服了似的跟龙司走。

龙司翻出久未使用的医药箱,给莲擦酒精前先确认一遍东西没过期。莲坐如纸雕,受伤的唇角往外渗血,忧郁的眼睛看向别处。龙司没有替人处理伤口的经验,怕下手不知轻重,动作往轻柔里走。他看清莲浮肿的面庞,棉签触碰过的皮肤泛起红,龙司拂开他的刘海,发现额头也有淤青,他不免懊恼:“你到底怎么搞的?”

“都说了是小事。”莲的嘴抿成一条直线。龙司看他像块宁死不降的顽石,磋磨许久不肯交代一个字。他拧紧酒精盖子,往莲面颊上贴创可贴:“真拿你没办法!再撞上那群流氓就告诉我,听懂了没?”

莲幽幽地叹口气,说龙司,你为什么要对我这么好?

“那当然是因为——”龙司说,“因为……”

他有点糊涂了。对啊,干吗对雨宫莲这么好?龙司从业时间不长,却见过不少因父母疏于管教而走上歧途的青少年,这才会不自觉地关照他,最初是这样想的。

他又觉得不止于此。

“我自己也能处理。”莲低低地说,声如冬日的雾。

“谁信啊。”龙司瞧他脸上没一块完好的地方,无从下手,遂捏住莲的鼻子,只一秒就松开。莲睁大眼睛看他,像龙司刚开了个天大的玩笑,“一天到晚……一个人走来走去,家人又不在,谁放得下心?”

那双烟雾色的眼睛盯着他,直白而炽烈。“你怎么知道我独来独往,难道你天天盯梢我?”

龙司低头收拾酒精和撕下来的创可贴包装,避免和莲对视。

“因为你看起来太神秘了,才忍不住看啊。”

莲重新戴上眼镜,锐利的视线稍有收敛,说:“所以……你对我感兴趣?”

这叫什么话!他像太靠近火焰反而被灼伤的人,站起来,去把久未开启的百叶窗拉开。日光透过窗扇照进来,把龙司的影子纹在地上,固定在那赤裸裸的质问里。

莲没等他的答案,拎起沙发边的旅行包,就这么轻易放过了他。“总之谢谢你。”莲笑说,笑容让人难以察觉。他走出去,轻快地带上门,关门速度太快也是一种残忍。

龙司放松心情,难得做了大扫除,完事后躺在沙发上,手里拿着遥控器,无聊地切换电视频道。“怪盗团团长自杀于狱中”的新闻标题一闪而过,他切回去,电视画面却变成了零食广告,呼哇呼哇Potato!无食盐添加,健康选择哟!他把遥控器扔到沙发坐垫里,心想干脆把我也切成片送去油炸好了。从北海道搬回来的伴手礼还堆在地板上,当然也有莲的那份。干吗那么在意他?电光石火间,龙司从沙发弹起来,像根弯折已久的弹簧:该不会是喜欢那家伙吧?不会吧?

广告歌仍在唱,试图以其重复的韵律把商品信息灌输进观众的脑子。Potato!来试试看吧!呼哇呼哇!

第二天到警署,龙司分了一圈伴手礼,把剩下的都塞给了安达。此人是龙司的大学同学兼同期生,现已成家,短暂地担任过龙司的恋爱指导。龙司大学期间谈过几场恋爱,经安达的指点都成功夭折在第一次约会,无一幸免。事后复盘经验,安达问:你都带人去哪里约会?

答曰:健身房和拉面店。不是说要选喜欢的地方吗?

安达拍拍沮丧的龙司,语重心长道:你活该。

安达接过礼品盒子,觑了觑满腹心事的龙司,熟悉感涌上心头:“坂本,你不会又爱上谁了吧?”

“没有啊。”龙司顺手拖过一把椅子坐下,双臂搭在椅背上,一脸认真,“你说,如果我总忍不住看一个人,请那个人吃饭,这样算喜欢吗?对了,那家伙是我邻居。”

安达拆开牛乳饼干的包装,两口就消灭了一块,含混地说:“那对方有什么表现?”

“经常让我去蹭饭,帮我拿快递,帮我保管家里的备用钥匙,还会帮我想工作日志怎么写……”龙司一口气讲了一串,安达打断他:“这不就是喜欢?”

“不是吧……”龙司仍显得犹豫,“朋友之间不是也能做吗?”

“坂本,你不会无缘无故就请一个人吃饭,邻居就算是朋友也不会‘经常’让你去蹭饭,又不是你妈。”安达喝了口水,无奈道。几年了,他这位老朋友在人情世故方面还是毫无长进。

龙司哦哦两声,恍然大悟,把下巴埋进手臂里一动不动,心里认了输,承认自己确实喜欢莲。莲现在不在这里,他又要怎么面对他?他手机里有莲的号码,他却不知道要用什么理由、以什么身份才能拨通电话。他好像什么也不是。

04

临近年尾,人们不再谨小慎微,不必考虑后果,做过的事无论正确还是错误,都能抛却到不会复返的时间洪流里。细雪纷飞,被出门购置礼物的人们的热情所融化。龙司大多数时候都悠哉游哉,莲不在的日子里他一次都没忘记带钥匙,途径隔壁时他特意放慢脚步观察,但那盏灯依然没亮起,他呼出一口雪白的气,跺跺脚走回自己家。那份还没来得及送出去的伴手礼还在龙司家角落,眼看就要变得不再新鲜。

再见面是在平安夜,少年课最近刚破获一桩盗窃案,集体到居酒屋开庆功宴。龙司用碳酸饮料代酒的计划败露,被同事们灌了不少酒以儆效尤。他们说到一周前还如日中天的首相竞选人,从他起高楼宴宾客聊到他塌了朱楼。龙司旁听半天听不明白,苦着脸,喝得舌尖发麻,胃里像有火烧灼。

龙司与要去夜市喝下一轮的同事道完别,自知凭自己绝不可能走到车站,忍着肉痛决定打车回家。无数出租车从他面前驶过,每一辆都载着乘客,龙司叹口气,靠在街灯边等。雪不紧不慢地落,夜晚的城市流光溢彩,寒风仿佛要吹透他的整个身体。

节日就是这样。他掏出手机,酒精一点点瓦解理智,他鬼使神差地点开通讯录,找到莲的号码。节日嘛,这不就是好理由?

电话响了一声就被接通,龙司拖长了声音说:“喂?莲,圣诞快乐——”

“是平安夜,节日快乐。”隔着电波,莲的嗓音显得平静而遥远,“警官,你又喝多了吧?”

“是啊,哈哈。我在等车呢,感觉再这样等下去就要睡大街了,哈哈哈。”

莲在对面沉默了一会,说:“你在哪?”

龙司嘟囔着报了个地址。

“一会见。”莲说完,干脆地挂掉电话。龙司瞪着手机屏幕上通话结束的字样,后知后觉地想:哦,原来他回东京了。他蹲下身,缩成一团就不会觉得冷。他也不着急,莲肯定能找到他。

不知过了多久,龙司挨着灯柱快要昏睡过去,后脑勺突然被人拍了一下。

“谁啊!?”他愤怒地回头,莲披着一身昏黄的灯光,微微弯腰,手撑着膝盖,像看一条无家可归的狗。雪花落在莲的头发和睫毛上,他简短问:“走不走?”

龙司跳起来,毫不客气地歪在莲身上,冲他一个劲地笑:“你真的来接我了啊。”

“是,然后我要拿走你的钱包,再把你丢到台场的雪地里。”莲没好气地说,搀扶着他往车站走,“求你不要吐到电车上。”

“好啰嗦啊莲莲。”龙司笑几声,连带着莲都走得歪歪扭扭。

他听见莲小声道;“我不是为了做这种事才来……”言语轻如雪片,无声地融进空气。

莲把他连拖带拽弄到了自己家,他头靠着沙发背,莲凑近观察他的瞳孔,竖起三根修长的手指。“这是几?”

“三。”他还没醉到那个地步,莲把他当小孩吗?

龙司觉得脸热,摸了摸口袋,把钥匙拿在手里给莲看:“你看,我没忘带钥匙!”

“这是要我表扬你?”莲扑哧一笑,捧起他的脸,干燥的唇轻轻贴在他额头上。

钥匙哐地跌落在地,龙司无暇去捡,他的心脏在耳朵里跳:“你——”

“我喜欢你。”莲目光炯炯地注视他。

他不知道该怎么说,复制粘贴般回一句“我也喜欢你”会不会太幼稚?龙司一团乱麻的脑袋里跳出多年前安达口述的接吻技巧,索性用生涩的吻当回应,拿莲的嘴唇当实践材料。他舔了舔莲的下嘴唇,想后退给自己喘气的余地,却被莲按住后脑用力地回吻,他起先在这吻里睁着眼,而后慢慢闭上,分开时带出一点唾液。

莲摸他的腰,把龙司塞进裤腰的衬衣拽出来,龙司的醉意被吓醒了六分,手臂挡在胸前抗拒莲来解他衬衣扣子的手。他清楚人的要害在哪里、怎么下手能让人痛得在地上打滚,但莲继续吻他,他抵抗的力度也就微弱下去,光起调情作用了。龙司换了个姿势,躺倒在沙发上,看着莲的手往下滑,拉开他的裤子拉链。他往后退,摘下眼镜,低头含住龙司的下身。

龙司浑身绷紧,手指插进莲那头乱蓬蓬的黑发里,被他发间的汗水沾湿。他在莲口腔的动作逐渐飘飘然,差点一步登天,但莲退出了。他把黏液吐到手心里,往龙司的股缝探。他捕捉到龙司眼里闪过的一点紧张,露出微笑,俯身亲了亲龙司的嘴角,将手指平缓但坚决地插进后穴。龙司猛地一挺身,气喘吁吁,手指增加到两根,他忍着痛不出声。莲解开牛仔裤的扣子,龙司仰头看天花板的灯,感到莲的阴茎顶着他的边缘。进入时莲用雨点般细密的吻安抚他,阴茎一寸寸埋进后穴里。莲的东西比他想得还大,他的闷哼断断续续,咬着牙不肯叫,好像一叫就会丧失为人的尊严。莲按着他的胯骨,一下一下往前顶,龙司别过头不去看莲的脸,不看莲的眼睛,干涸的嘴咬得出血,不适和痛感渐渐消解在快意里,自己的性器颤颤巍巍,晃动着敲打腹部。

莲在他耳朵边笑:“坂本警官在闹小孩子脾气吗?”他用通红的双眼瞪莲,莲依然挂着那笑容往前挺动,他的怯和慌乱滋养莲的得意。快感还是让他忍不住呻吟,迷乱、黏糊,过度刺激的泪水挂在眼角摇摇欲坠。龙司的衬衫和领带都皱得不成样子,整个人也像张被揉皱的草稿纸,被莲的画笔涂了一道又一道。莲的手指探进解了一半扣子的衣服里,沿着腹肌往上攀,摸索到龙司的乳头,轻轻一拧,他像触电似的颤抖起来。龙司被冲撞得目光涣散,看不清莲半眯着眼、汗水沿着侧脸滴落的模样。他真的在被一个比他小的男人操,而且还觉得爽。高潮的时候他脑子一片空白,混乱中隐约听见莲边吻他脖颈边说“喜欢你”。幸好我也是。龙司想,此刻死了也好,或者说死了还比较好。

他累得不愿动弹,用尽剩余的力气踹莲,希望能唤醒莲仅存的良心。莲倦怠地抬眼看他,抽了几张卫生纸,帮忙收拾他腿间的一片狼藉。

房间里仍然散发着性事过后的味道,龙司走不动路,懒懒地命令莲:“冷死了,拿毯子给我。”莲进房间拿一床毛毯,盖在龙司身上,再给自己倒杯水喝。

“我也要喝。”龙司咕哝。莲往他的那杯里加了一勺蜂蜜,端过来放在茶几边。龙司挣扎着坐起来喝水,莲占据沙发的另一侧,折起双腿。

“对不起。”莲没头没尾地来了一句。

龙司望向他,不理解他的意思,难道他指的是他们之间的事?是很出乎意料,但龙司不反感,所以他说:“没关系。”

莲醒来时脖子酸痛,他揉了揉脖颈,龙司挨着他睡得正香。他看龙司熟睡的脸,想着,好笨啊,龙司,明明一无所知却原谅了他,他的同伴们也一定会理解的。莲往窗外看,世界仍在沉睡之中,万籁俱寂里有人清醒地等待清晨来临。

龙司是被惨淡的晨光照醒的。房间沉寂,莲不见踪影。他视野模糊,头也疼得厉害。他掀开毯子,站起来活动四肢,余光瞥见茶几显眼处的一把钥匙,形状并非龙司家的那把。

外面传来急促的敲门声,龙司立即理解了一切:肯定是莲忘了带钥匙!他抖擞精神,准备开门的时候嘲讽莲一番,然而门外站着一群陌生的少男少女。他们的表情在看见龙司的瞬间变得惶惑,视线聚焦在站在龙司面前的短发女生身上。模样飒爽的女生朝龙司点点头,朗声道:不好意思,请问雨宫同学在家吗?

“我也不知道他去哪了。”龙司答,留意到另一个混血面孔的少女怀里抱着莲的猫。摩尔……叫什么来着?他混沌的脑袋还未彻底清醒,正想着怎么组织语言,那群高中生就齐声说打扰了,面色凝重地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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