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历1017年冬，罗西亚王国首都伊凡格勒，大克里姆林。

“下一位授勋的是……玛利亚皇后近卫步兵团炮兵营，列昂尼德·拉科茨基中校！荣获二级圣乔治勋章！”

宣礼官郑重而激昂的声音落下，身穿笔挺军礼服的男性军官踏着红毯走来，穿着锃亮的皮靴，在身着华丽红色洋装的金发少女面前单膝跪地：

“参见公主殿下！”

看着眼前恭恭敬敬的男人，罗西亚王国的统治者，维多利亚·罗曼诺夫娜公主的嘴角勾起一抹满意的笑容。

“请起来吧，列昂尼德中校。”

说完，公主抬起一只手，从身边恭敬的女仆手中的托盘里拿起一枚十字形的勋章，郑重地别在列昂尼德中校的左胸。仪式中，列昂尼德中校眼睛一眨不眨地平视前方，待那枚勋章别好后，他的喉头因激动而滚动几下，中气十足地喊道：

“谢公主殿下！”

“我很满意你的忠诚，继续为国效力吧，列昂尼德中校。”

公主露出满意的笑容退后一步，立刻便有卫兵过来引导已经戴着新勋章的列昂尼德中校离开。远处观礼的百姓纷纷欢呼起来。

“下一位授勋的是……”宣礼官翻动手中的册子，随后难以置信地睁大了双眼：

“近卫第7枪骑兵团直属步兵营，拉夫尔·科罗廖夫少校！荣获……一级圣乔治勋章和第一受召使徒圣安德烈勋章！”

全场哗然。

百姓和普通士兵可能不知道这些勋章的具体含义，他们依然在为又一位上场接受公主殿下授勋的战争英雄而欢呼。但在场的军人们有不少陆军的高级军官，也有不少负责军衔升迁和铨叙的官员，他们非常清楚这两枚勋章所代表的含义。

圣乔治勋章共分四级，每一级的获取难度都逐步上升。就连带领自己的炮兵在坦嫩贝尔战役中准确轰炸了莱茵帝国军队集结点，掩护友军安全撤离的列昂尼德中校也只不过获得二级圣乔治勋章。最高等级的一级圣乔治勋章必须授予以一己之力改变战役结局，或者从死地掩护政府要员、皇室成员生还的军人。一级圣乔治的获得者往往是大型战役的指挥官，例如战争结束前一年指挥了东线最大反击行动的谢别捷夫中将。区区一个近卫部队的少校，怎么会获得如此高等级的勋章？

而圣安德烈勋章就更不得了了。作为军民两用的最高等级勋章，圣安德烈勋章通常礼节性地授予罗西亚高级贵族、外国皇室成员和政府首脑，或者大神官、王家法院院长等特殊职位的官员。获得圣安德烈勋章的军人往往至少都是兵种元帅的军衔，就连谢别捷夫上将都未能被授予此勋章。而且，获得圣安德烈勋章的罗西亚国民，按照传统将被视为贵族的一员，有资格被封骑士衔，甚至更高一层的爵位。这也让圣安德烈勋章更加弥足珍贵。可如今，这两枚珍贵无比的勋章，居然全部都落到了一个名不经传的小小少校头上……

几乎所有的军人都把目光投向红毯的尽头，想要看看获得如此殊荣的人到底是何方神圣。

众目睽睽之下，身着陆军少校制服的少年缓步走来。一头半长不长的棕色短发，深红色的瞳孔显得有些暗淡。他看上去非常年轻，甚至有些瘦弱，长相自有一股引人注目的气质。乍一看倒像是东部地区的乡村小贵族，俊美的脸庞透着一股纯朴的气息。面对众人的注视，他好像并没有意识到自己获得了多么不可思议的荣誉，反而显得有些局促和茫然，需要宣礼官在旁边低声提醒才记得迈开步子。

部分高级军官皱起了眉头。这就是他们期待的传奇人物？这就是打破了传统授勋规则的战神？从他的身上看不出有什么杀伐果断的气息，也看不出为将者的大气。看这么个乡巴佬的样子，怕是根本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吧？一些不怀好意的人已经开始暗自揣测，这位天上掉馅饼运气的少校会闹出怎样的笑话。

他们猜测的没错，拉夫尔·科罗廖夫确实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作为穷人家的孩子，拉夫尔根本不懂军队里的那些规则，他这个少校已经是在讲究出身的罗西亚军队里，平民军人能达到的顶峰了。特别是在贵族云集的近卫枪骑兵团……那可是仅次于几个皇室近卫团和维多利亚公主本人指挥的叶卡捷琳女皇近卫团之外，最光荣的部队啊。一个平民出身的少校，在这样一支部队里服役，还获得了这种级别的勋章。如果拉夫尔知道这一切是多么的不可思议，他不知会作何感想。

但现在的拉夫尔不知道，他的内心满是忐忑。对每一个罗西亚人民来说，维多利亚公主是他们共同爱戴的统治者，是王国的瑰宝。有机会觐见公主殿下并接受她的授勋，是每一个军人的无上荣耀。因此拉夫尔丝毫不敢放松，此刻他只能默默在心中回忆自己远在罗西亚王国与基辅公国边境的故乡村庄，回忆总是挂着笑容的母亲，和每天都在村口等他回来的妹妹。战争爆发前，妹妹经常摸着他笔挺的军服，眼里写满了崇拜。现在战争结束了，这次回家一定要让全家人看看，自己获得了勋章……并且，作为有战功的退伍军人，这样应该就能养活贫穷的大家了……

在贵族云集的首都，恐怕只有妹妹和母亲的笑容是他内心的依靠了。

“拉夫尔少校……拉夫尔少校？”

感觉到有人轻轻地拉着他的衣袖，拉夫尔这才从回忆中苏醒过来。自己面前不远处，就是一身华丽洋装的公主，宣礼官正满面笑容地看着他：

“拉夫尔少校，见到公主殿下还不下跪行礼？”

他急忙按照宣礼官的指示，先敬了一个军礼，随后单膝下跪，尽量用充满恭敬的声音说：

“第七近卫枪骑兵团拉夫尔·科罗廖夫步兵少校，参见公主殿下！”

声音在颤抖，他感受到了比在战场上面对莱塔尼亚联邦军队的轰炸机时还要恐怖的威压，令人几欲窒息。

空气安静地仿佛要凝固，许久，他听到了公主殿下清冷的声音：“抬起头来。”

他抬起头，看到了耀眼的金色长发在脸颊两侧盘成精致的卷，一双刻薄傲慢的眼睛正直勾勾地盯着他。

赤红的眼睛对上了水蓝色的瞳孔，公主难以察觉地颤抖了一下。

“棕发红瞳……战争英雄……”

公主用旁人听不到的轻声喃喃自语。

一旁的宣礼官有些纳闷，今天是怎么了，先是这位年轻的少校走神，接下来公主殿下居然都走神了。维多利亚公主17岁就开始掌权，按理说这套基本礼仪都已经熟的不能再熟了，是断然不会突然忘记的。一些在场观礼的贵族也有点诧异，盯着这边窃窃私语。

他觉得有必要提醒一下这突然陷入沉默的两人了：“公主殿下，请为拉夫尔少校授勋！”

一旁的女仆很有眼色地捧着托盘凑上来。

“啊……嗯……拉夫尔少校，请肃立。”

公主先从托盘中拿出一级圣乔治勋章。按照规定，军人授勋时，军功章的优先级高于军民两用勋章。一级圣乔治勋章的外观并没有变化，只是勋章的白色十字中央用精致的金线雕着一个字母“о”（罗西亚语один的首字母，即“一”之意）。公主和对待之前那些授勋的军人一样，将勋章别在了拉夫尔的军服上。只有拉夫尔似乎注意到，公主殿下的手有那么一点颤抖和僵硬。

“你的表现……很令人意外啊……拉夫尔少校。”公主用让人捉摸不透的语气说，听不出来她的话中是赞美还是讽刺。“以区区少校的军衔，你是怎么做到在赫斯秋尼科夫卡战役中带动整条战线形成突破的？因为你们团的行动，导致了莱塔尼亚防线的全线崩坏。差一点活捉莱塔尼亚大公斐迪南……巴本堡城内那位女皇应该坐不住了吧。”

“什么？谢别捷夫攻势的决定性战役居然是这个少校引发的？”

“差点活捉斐迪南？那老头不是一攻城就跑了吗？”

“即使这样，一枚圣乔治勋章也差不多了吧？谢别捷夫上将本人也才一枚一级圣乔治……那圣安德烈又是怎么回事？”

军人们纷纷议论起来，各种猜测层出不穷。但高级勋章的颁发不仅仅要经过军部，还要公主殿下本人亲自点头才行。因此无论勋章颁发的再离谱，也没人敢这时候公然站起来质疑。不过处于所有人目光焦点中的拉夫尔只是显得有些激动，他露出一个天真无邪的笑容，再次敬了个军礼：

“谢公主殿下！”

“先别急着谢恩，等第二枚勋章也颁给你再谢不迟。”

公主殿下转过身去，从女仆手中的托盘里拿起第二枚勋章。这枚勋章不像圣乔治勋章一样是别在军服上的，它自带一条金链，金链上串起的是罗西亚王国各大诸侯的家徽，主体是镶嵌宝石和金银的双头鹰，中间有蓝色的绶带。鹰头顶的罗西亚王冠在阳光下反射着耀眼的光芒。一串银色的文字在绶带上闪闪发亮：

За веру и верность（为了信仰和忠诚）

无比华丽的圣安德烈勋章，罗西亚王国的最高荣誉。在场所有人几乎都倒吸了一口冷气。

百姓们颇有兴致地想看到那枚更加华丽的勋章具体长什么样。而军人和贵族知道它的价值，有些急性子的人目不转睛地盯着那枚勋章，眼睛都直了。

圣安德烈勋章上一次授予已经是世界大战前了，很多人都没有看到过它的实物。如今这枚勋章真真切切地展现在每个人的面前，他们这才不得不承认，和圣安德烈勋章一比，军人们无限向往的圣乔治勋章真的像一个做工简朴的装饰品。

拉夫尔按照宣礼官的引导低下头，由公主殿下为他把勋章挂上。他感到脖子一凉，金色的链子挂在了他的脖子上，沉甸甸的，有点不适应。再抬起头时，公主的手上又多了一样东西，那是一根装饰着双头鹰徽的权杖，由另一位女仆恭敬地捧来的。她手持这根权杖，表情复杂地看着他。

“拉夫尔少校，快跪下！”宣礼官紧张地低声提醒。

部分贵族已经意识到要发生什么，用惊讶的眼神朝这边看来。在公主殿下的身旁，身穿黑袍的大神官也出现了，他举起手中祈祷用的金球，用古代语言低声念诵着听不懂的咒文。

拉夫尔再次跪下，他感到有什么东西重重地敲在他的肩膀上。他偷偷瞄了一眼，是那根权杖。公主殿下正把权杖敲在他的肩膀上，随后深吸了一口气：

“拉夫尔·科罗廖夫……你当面对强敌，生死不惧，你应果敢忠诚，永信诸神，你应耿正直言，宁死不屈，你必保护弱者，捍卫天理。此之誓言，若你永志不忘，我正式封你为骑士……”

古老的文字随风飘散，这是罗西亚王国自古以来未曾变过的，册封骑士时的礼节和誓言。传统的力量应该得到尊重，纵然有再多不解和疑惑，此刻所有人都只能肃立，倾听公主的发言。

“拉夫尔少校……不，拉夫尔骑士，请随我念……”宣礼官低声对他说。“我将心怀仁慈……”

“我将心怀仁慈……”

“我将勇敢对敌……”

“我将对抗邪恶……”

“我将努力奋战……”

“我将保护弱者……”

“我将忠诚卫主……”

“我将善待兄弟……”

……

“此之誓言，诸神在上，不敢有违。”

公主缓缓收回权杖，宣礼官慢慢地将跪在地上的拉夫尔扶起。

“恭喜您，拉夫尔阁下。您已正式受封为骑士。虽然其他的一些工作还没有结束，但您现在已经可以声称，自己是一位贵族了。”

拉夫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感到有些难以置信，一种巨大的不真实感让他茫然。

“我是……贵族了？”

远处百姓的欢呼在他听来更像是彼岸的梦幻，而军人和贵族们掩饰不住的警惕和敌意他也根本无暇去顾及。

他不明白的太多太多了，包括面前公主那玩味的笑容，也让他说不出的毛骨悚然。刚刚新封骑士的拉夫尔没有一点兴奋，只有茫然甚至恐惧，他感到自己不属于这里，他感到孤独，在那瞬间，他又想起了故乡的母亲和妹妹。

“我将保护弱者……”他想起了刚刚誓言里的那句话。如果自己真的成了骑士，是不是就能保护母亲和妹妹了？

“怎么，仪式结束了。拉夫尔骑士，你想护送我回宫吗？”

公主的声音将他再次拉回现实，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呆呆地站在这里好久了。宣礼官几次用眼神示意他，他都没有看到。

拉夫尔鼓起勇气，看向微笑的公主：

“公主殿下……我……我有件事想请求您……”

“哦？是什么？”

由于仪式结束，观礼的人正在离开，因此公主也不再拿腔拿调，语气充满了活泼。

“我想……”他感到自己在出汗，但还是咬着牙把话说完：“我想……能不能有空……让我回一趟家……战争开始后……我就没再联系过家里……我想看看……我的母亲……还有妹妹……”

公主殿下……罗西亚王国的瑰宝……最美丽最高贵最善解人意的公主殿下……您一定会答应的吧……我都是什么骑士了……您一定能理解的吧……

出乎意料地，公主摇了摇小脑袋：

“欸？不可以哦。”

“啊？”

他愣愣地抬起头来，以为自己听错了。

“不可以哦，拉夫尔骑士。回家什么的，不行。”

“可是……为什么……”

“因为你是我的骑士呀。”公主用有些虚假的欢快声音说道。“我的骑士只能留在王都护卫我，一分钟都不可以离开喔……”

“但是……我的家人……”

“我忘了说捏，从今以后，拉夫尔骑士的家人，只有你的骑士兄弟姐妹。你的父母和亲人，都是平民，和你没有关系……”

拉夫尔顿时感到晴天霹雳，脑袋里嗡地一下炸开了。他一时有些无法接受，感到一阵晕眩。

“怎么会……这样……”

妹妹和母亲的笑容仿佛越来越淡了，就好像下一秒她们就会消失一样。

“也就是说……我成为了骑士……就再也见不到她们了吗？”

公主点了点头：“对的。”

“怎么会……”

他低下了头，感到力量正在抽离自己的身体。之前那股虚幻感更加严重了。沉重的金色圣安德烈勋章吊在他的脖子底下荡来荡去，让他感到自己快窒息了……

“你还在犹豫什么？不知多少人想要做我的骑士还没有机会。你可要好好珍惜，千万不要因为什么无关紧要的人而失去了宝贵的机会啊……”

“她们……是无关紧要的人吗……”

“和你的骑士头衔比起来，算的了什么呢？”

拉夫尔嚅动嘴唇，他说不出“那我就放弃骑士头衔”这种话。今天的仪式就连他也意识到有多么正式，那不是自己孩子气地说不要就不要的东西。

可是，母亲和妹妹……自己生命中最重要的人……不能永远也见不到她们啊……

也许是看拉夫尔半天站在那里一言不发，公主不愿再陪他耗下去了，她意味深长地最后看了一眼拉夫尔：

“安娜，走，准备马车，我们回去。”

名为安娜的贴身女仆恭敬地跟上前：“公主大人，拉夫尔骑士他……”

“不用管他，我们先回去。”

“是……”

公主一行人的脚步声远去了，拉夫尔一个人孤独地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上。他突然好想找个人哭一哭。他以前是不会哭的，草原上严酷的生存环境让他早就学会了坚强，眼泪是无法保护母亲和妹妹的。在一次又一次的马贼、狼群和各种自然灾害的袭击中，他已经学会了努力保护自己和家人，甚至在战场上也是一样。但眼下他感到孤独而又无能为力，非常想就和小时候躺在母亲怀里一样，放肆地哭一哭。

骑士头衔……如果不能保护母亲和妹妹，还算什么骑士？还怎么做到誓言中的“保护弱者”？

拉夫尔痛苦地伫立在广场中央，天边，乌云正在聚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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