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寓言,1

小说: 2025-08-19 07:49 5hhhhh 2980 ℃

我还没等到他回复,酒店的人就找到了我们,以两针麻醉剂为我的出逃和他的叛离做结尾。长达三十三天的野外生活一声落幕,演员二人被迫退场,一齐送往森林附近那一栋与世隔绝、格格不入的酒店。酒店外观以白色为主,在森林附近很显眼,所以我们再怎么迷路也不会朝白色所在的方向靠去,那无异于自投罗网。我还没试过麻醉剂,看着一剂有人的手指那么长那么粗,就知道扎在身上一定疼得厉害,如今切身实地感受了一番,在腹部传来的剧痛中我昏沉着失去意识,倒下前我想到的最后一件事是提醒小酒窝快跑,可不管我怎么挣扎,声音就是没办法从喉咙里发出来。

多亏了这剂麻醉,我得以获得近两个月以来最香甜的睡眠,代价是好不容易获得的自由与腹部的一片淤青。等我再次醒过来的时候,我意识到自己正躺在曾经呆过的客房的床上,而不是我想象中他们关押“独身者”的病房。这可稀奇。我从床上弹起来,下意识地左右查看,试图找到小酒窝的身影,可我的房间除了那时被我抛弃的行李之外什么也没有。时针指向十点过九分,我大概睡了十个钟头左右。小酒窝不在我的房间里。这不奇怪,他们大概率不会让我们两个共犯靠得太近再密谋一次出逃,败坏酒店风气,“要是别人都学他们俩可怎么办!”,我想象着经理大发雷霆的模样偷偷笑了,但心情没有半点好转。

我的心情简直糟透了。问题出在一个地方。按理来说,我成为了“独身者”的一员(虽然不是正式成员),酒店无论如何都不应该再收留我,毕竟我扰乱了秩序,破坏了规矩,他们把我扔进没人管的病房我倒不意外。可他们既没有软禁我,也没有把我做成动物,就这样放过我,未免太奇怪了不是吗。我掀起衣服看了一眼发疼的腹部,只见一块狰狞的淤青在细小的伤疤周围,真是不得了,我暗自感叹着,放下衬衣掖进西装裤。比起我自己,我更担心小酒窝的处境,非要说他们念旧情把我留下倒也可以理解,但是小酒窝呢?我准备动身,心里全然想着他,至少也要确认他到底……

我的视线下移,桌上的一封信吸引了我的注意力,米白色的信封上写着“灵幻先生亲启”。我冷哼着撕开封口,展开信纸抖了抖,只见这张纸上只写了一句话,“请到经理办公室来找我”。甚至不愿意亲自上门,不知道是没当回事还是害怕我的精神都已经回归荒野变成野蛮人。去问问应当没有坏处,从我和他商量着逃跑的那天就该想到今日的处境,如果有机会的话——有些像痴心妄想——凭我三寸不烂之舌,说不定还能给他争取些时间,前提是他没还没被扔进手术室。

没诚意。我把信扔到一边,拍了拍西装上的褶皱,镜子也懒得照,推门走了出去。

酒店说是教育,实则是温柔地威胁过我们。主管携伴侣在狭小的舞厅里演讲:当今社会人人都应该有一位能相伴终生的伴侣,而因为种种原因逃离在外的“独身者”是危害社会的存在。为了纠正他们的错误,我需要您把他们统统抓回来,酒店将负责把他们做成弱小可怜的动物,抓到“独身者”自然有奖励,例如给您的时间多加一天,您就有更多时间找到意中人。你们每人会得到一把猎枪,子弹将在每天早晨补充,现在祝您狩猎愉快。听起来就像什么古罗马斗兽场,安逸生活过惯了得给自己找找刺激,开什么玩笑。我这样想过,但为了苟延残喘我不得不端上枪,坐在大巴上的时候,我闭上眼睛假装自己是个拥有一整片森林的农场主、守林人,百发百中,弹无虚发,我击中每一头想要威胁森林的狼,杀死躲在背后等待时机露出獠牙的山猫,忽然从树木后闪出一个活生生的女人,穿着不符合季节连衣裙,我一怔,下意识往她肚子上开了一枪,随后是一片血腥飞舞,她的身体软绵绵的飞出去,我在车上猛然惊醒,正逢到达目的地,大巴慢条斯理地停下来,开门,他们下车。

森罗万象丸抓起枪从我的边上挪出去,他说你也真有心思睡觉;我抹了一把脸,不仅如此还做了个够血腥的梦呢,他笨重的身体从门口挤下去,说还是少看点B级片下饭吧。我撇撇嘴,跟着下了车。事实是,没有人能告诉我该做什么,不该做什么,既然是成年人,基础的世界观已经牢固,那剩下的就全靠个人经验了,看B级片解压是我的选择,不过我觉得说了他们也不懂。就是这次我初遇小酒窝。唉呀,你为什么偏偏出现在我的枪口前呢,“命中注定”听起来太假了,还是说这是早有预谋,它又能给我们带来什么好处?我可想不明白。我对射击没什么想法,和任何一个技能一样,只要多加练习,跑得再快的人也会倒在枪下。一群躲藏的“独身者”从各式各样的伪装下惊起,朝四下逃开,我一一瞄准,又没办法下手扣动扳机,仅仅是因为住在外面坚持独身主义,就要变成更弱小更低级的动物,把这群人亲手送进手术室的事我可做不到。并非没有尝试,我就是没办法扣下扳机。正要放下枪的时候,我看到他,也就是日后与我形影不离的小酒窝,他非旦没逃,反而悠闲地冲我一笑,他离开的步伐甚至是漫不经心,我瞪大了眼睛,有些羡慕,更多是没由来的愤怒。这件事,我一五一十地告诉了他。

为什么没开枪?小酒窝躺在我的身旁,我望着茂密树叶制成的天空,假装不知道他盯着我。我们刚在落叶上打了滚,精疲力尽,没力气穿衣服,只靠一堆小小的火苗取暖。你是不是因为没抓到本大爷不甘心啊,他笑着说。我没理他。我从没有回答过这个问题,事实是我都不记得了,那天我回去洗了个热水澡,舒舒服服地睡了一觉就把当时的愤怒抛之脑后,直到我靠近手术室之前,我一直没记起来我为什么要生他的气。

我还记得我是怎样飞跑出去的。四处躲藏,一进林子就不要命地跑,多奇怪。我在随时都有可能出现状况的酒店里冷静地穿梭,可当我脱离苦海,绿意包围时,恐惧和紧张才从生出来,抓住我的双腿,使之颤抖不止,看来是我忘记害怕,踉跄让我险些摔倒,我跌跌撞撞地朝约定地点赶去。时间不多了,可我觉得绰绰有余。我从没有像现在一样认为“明天”是一个美妙的词汇。“明天”代表着重复、麻木,在日复一日的生活中磨光的棱角、热情冷却。高中时我还有心思畅想未来,想来想去没想过快三十的时候就快把作为人类的一生过完;我束手无策好多年,终于找到了突破口,坐在湿润的泥土上问小酒窝,那么接下来我们该做什么呢,就这么微不足道的一句话引得他直发笑,他说你想做什么就做什么,本大爷又管不着。

我用了几天时间来适应新生活,他总是带着好奇的眼神看着我,尤其是我削木头做陷阱的时候。最初我误以为他是准备嘲笑我才看得如此仔细,因此我做好了回击的准备,他的目光再次移过来时,我毫不犹豫的将尖刀对准他。他显然是吓了一跳,双手举在胸前,右腿后撤了半步:什么啊,本大爷应该是你的同伴才对吧,还是信不过吗?

我打断他。先说好,我才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无能的人。

本大爷可没这么说,灵幻。或许是因为我警告的语气更像是埋怨,他察觉到没有危险就放心地向前一步,手指拨开尖刀。——你很聪明。本大爷还没见过几个知道利用陷阱的人。倒是可以理解都住在都市里,野外生存技能为零很正常,不过搞不好你会很适应呢。

酒店中大部分的人都已经在前往狩猎的路上,要是早一点醒过来的话,说不定还能从别人口中套出有用的消息,现在只能靠自己了。我不知道酒店的工作人员会怎样待我,既然没对我出手,说不定会对我客气点?我走到楼梯口,瞥一眼身旁挂着的地图,熟悉感油然而生。我可是花了不少时间来找合适路线,最麻烦的是花园,有人巡逻,来往的情侣也多,可那几乎是最好的突破口。

心好乱,脑子也好乱,虽说要冷静下才好,可是现在不是根本没办法停下思考吗?深呼吸。我放缓脚步,吸气,呼气,食物的香味顺着钻进我的鼻孔。我离开居住区,装出一副游刃有余的样子。急也没用。我踌躇了一会,显然我不会乖乖听话直奔办公室,从昨天开始我就没怎么吃过东西,因此我闻见早餐时残留的气味就决定顺藤摸瓜,在餐厅门口拦截了最后一批即将送去处理的残羹剩饭。总比没有好,我耸耸肩,比起五分熟的兔子肉,盘子里剩下那几块土司已经算是佳肴了。我拿起一份蓝莓三明治,再要一杯黑咖啡……没有?茶也行。服务员是个黑色自然卷,看起来胆子很小,不像是做服务业的料。给我倒热茶,餐厅里只有两个人,当我正往嘴里塞三明治,补充必要的能量时,那服务员小心翼翼地凑过来询问,您还没有去……

没有啊,我饿了。我回答得理直气壮,我不想饿着肚子谈话。再给我一个三明治,没意见吧?他慌乱地对我鞠躬,随后又帮我拿了点吃的来。在外面待久了,觉得餐厅真是安静得不可思议,像囊括其中的生物都彻底死去了,有什么区别呢,浑浑噩噩的过活,经理说什么,住客就听什么,不过是个大型动物园外加坟场,更好笑的是我们都是会变成动物的,或者死去的。森林虽阴森,可是我还能在远处窥探到鹿的影子,再加上酒店把无人认领的失意动物都扔进后山,那些可以出现,或者根本不应该出现的动物们一齐占领了森林,就像孔雀和骆驼处在同一山坡上已经不再稀奇,不知道它们到底有没有人类的记忆,不过我想我马上就会知道了。吃饱喝足,我站起来抻西装,一旁的服务员条件反射般的开始收拾餐桌。我拦住他,喂,你见过一直和我一起的那个男的吗,就是脸上有红色印记的那个。

抱歉,灵幻先生。他低着头。

算了,为难你没什么用。反正你只是个收盘子对吧。

我转身离开。没走出几步他忽然在我身后说,昨天…、昨天晚上的时候,我见到他被送往手术室。大概是他,我猜。我没太看得太清楚……非常抱歉,本来不应该告诉您的,只是……

不要道歉。在沉默了几秒后我说道,随即快步离开,前往经理办公室。

在生活必需品用光的时候,我和小酒窝会在秘密地山洞里把叠得整齐的西装拿出来(不知道现在它们还在不在),换好,徒步进城,途中要穿越一片浩浩荡荡的金色芦苇。我们小心翼翼,却还是压出了一条小路,像风吹开的细小水痕。

我们假装已婚夫妻,事先对过口供,今年是我们的结婚的第五周年。我们去采购,忙里偷闲吃上一顿热乎、正常的食物。在进城前我们就约法三章:一方不可离另一方太远,另一方也不可对一方冷淡,遇到警察检查手指和脚底应第一时间赶到对方身边解围。他进城才有些拘谨,等到两个小时之后,他已经能熟练地与我在大街上调情,或是顺理成章接过我手中的纸袋。只是,我当我的视线被眼花缭乱的商品吸引时,我能感受到他的手在我的后背,好像要揽住我的腰,显得亲密些。夫妻之间都这样做,街上处处是范例。我耐心等待,可他的手悬在空中迟迟不肯落下来,真是笨蛋,我心想,明明什么都做过了,哪里都摸过了,有什么好顾虑的?对他来说应该不是很困难的事才对。因此,如果有机会的话我会挽着他的手臂,而他会轻柔地把我握在手心,慢慢用力,直到他的手指牢牢嵌进我的指缝,好像不准备与我分开,又像要把我揉进身体里一样,捏得我掌心发疼。

我常在这时候去看他的眼睛。他嘴唇紧绷,心不在焉。他眨眼,视线从我的脸上移向十指相扣的手,再落向地面。会疼的话,本大爷就松开你。他轻轻说,声音比平时低沉不少。可是疼的话,我早就挣脱开了吧。我补充道,然后我们就都不再说话。我们接连进城几次,一开始是为了必需品,后来理由暧昧不清,好像栖身荒野已经不能满足刺激的需要。我们都在确认些什么。谁先承认,谁就在这场无形的较劲中失去有利地位,他身为“独身者”,自然不会承认“爱”与“依赖”;我的目的是寻求“自由”,是否能找到心仪的人我全然不在乎,这是各种意义上都相当冒险的行为。

回程时,他在空旷的马路上拉住我,以恳求的力度纂住我的手腕,我听着风吹动芦苇的躁动声响,以及湖水拍打岸边岩石的水声。他低声说道,那群家伙——也就是本大爷曾带领过的那些“独身者”,似乎要找到我们了。

那意味着回去很危险?还有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啊,这种事发现了不应该趁早说吗?

的确如此。他低吟,但本大爷也没太多证据。发现了踪迹跟过去也什么都没有找到,所以比起“发现”,不如说是本大爷的感觉。他们比本大爷想得更谨慎,我们也应该多注意一点。

我看着他。我把手抽回来。我说,那我们就多注意一点。

酒店经理问,你知道我们是怎样找到你们的吗?

我面无表情。我对其中的细节不感兴趣。小酒窝在哪里?

他又问,当你得知他已经不再是“独身者”的首领的时候,你会不会觉得上当受骗了?

你怎么什么都知道,你在林子里装了监控摄像头吗?哦——等等,我已经猜得差不多就不劳烦您亲自说了。小酒窝呢?

此后是一阵漫长的沉默。我认为回应这些废话是浪费时间,他多半也觉得没必要回答我的问题,毕竟我没有筹码也没有手段威胁他。我猜他只想挑拨离间让我走回正道,可惜我根本不吃这一套。现在我最在乎的,就是搞清楚小酒窝到底在哪,以及我为什么会被留下来。

经理的眉毛挑了挑,他缓慢地开口说,你们的关系真不错。我心不在焉地附和,可比您想象的好太多了,我这人相当有契约精神。

一阵椅子摩擦地板的声音让我们停止了这段干巴巴的对话。经理的夫人,也就那位金发碧眼,看起来温文尔雅的女士挪动她的椅子,她往前坐了些许,目光如羽毛般落在我身上。我是不喜欢酒店经理,并不是以貌取人,单纯觉得他的态度让我觉得不舒服,但我对夫人的印象极好。她那张漂亮又温柔的脸,在此时看起来有些惊讶,眼底藏着一丝悲伤,她说,你爱上他了。

就像揭开了秘密的面纱。我无话可说,想反驳又不知从何说起,辩解有多无力,我再清楚不过。我垂下眼睛,望着紧紧扣在一起的手指,我说,也许吧,我没想过这个问题。但我可不要爱上他或者喜欢他。如我先前所说,我有契约精神,而我们当时的条件之一是一方绝不可爱上另一方。我可不想我们连同伴都做不成。

你没有否认呀。

我怎么否认呢。我当真爱上他了,所以从我醒来那一刻就在找他;还是说我仅仅是在担心唯一一个愿意和我待在一起的同伴?什么都要用爱情一言蔽之也太狭隘了吧。如果真是如此,那我必须要感谢这个狗屁不通的社会把我逼成格格不入的怪人,不然我还遇不上他呢。

这就是我们要你暂且活着的原因了。经理打断我。你逃跑了,加入“独身者”,尽管你并没有真正加入到我所指的组织中。即使如此,你也要受到相应的惩罚。

他停顿。我听见我的心脏猛烈跳动,我知道是什么等待着我,从我在半梦半醒间见到那摇动的白色光芒时我就猜到了。你看,我们花了这么大力气,输在几个刻在树上引路的记号,或是没藏好的,被动物从土壤底下翻出来的食物残骸,大多都是舔得干干净净的骨头。我听见血液冲上耳膜的轰隆声响,震耳欲聋。

他警告我的那天晚上,我盯着火光,在深思熟虑后向他提议,我们去城市生活吧。我设想过几种他的反应,主要围绕同意与否展开,但他并没有什么太大的表情变化,我知道这已经有些超过我们的规矩,不过我已经顾不上了,我必须快点说下去,否则我会让这个提议永远烂在我的肚子里,就算呕吐出来也不会让他听到。他好像已经猜到了我的用意,隔着火堆与我面对面坐下,然后他说,行吧,理由呢?

第一,这是你说的,我们的处境很危险。他们真就这么惦记你吗?我一边说一边调整坐姿,手肘撑在膝盖上,手指交叉。他撇撇嘴,你也知道本大爷是个惹人喜欢的领导者(他居然还能在这时候开玩笑呢),他们说不定想把本大爷抓回去继续我的统治吧。他说的到底是不是实话,麻醉剂给出答案了。不知道他中枪的时候在想什么,以前他乐于引得猎人们团团转,结果下场是在睡梦中中枪,我倒觉得挺讽刺。

第二。我停顿了一会,他抬眼望着我,火光映得他的脸颊更红,像没擦干净的血渍,或是酷刑后留下的痕迹,我深呼吸,盯着地面,我需要准备时间。他催我,你怎么了,继续说啊;我这才抬起头,摆出一副轻松的、无所谓的脸给他看:我们演夫妻演得挺像的。我希望我的表情够平静,他像听见什么最匪夷所思的事一样爆发出笑声。上帝啊,他笑得捂着肚子倒在地上打滚,求求你告诉本大爷,这男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灵幻,你告诉本大爷,我这张脸看起来像是能和你做模范夫妻的样子吗?

我又没让你一定要爱上我。没有人规定不能钻空子吧。我们只需要“伴侣”,是否真心相爱没人在乎。这是我能想到的最舒服的办法,再说,我们可以呆一阵子,厌烦了就换地方。他的笑声吵得我心烦,最后我摆了摆手,站起来拍掉裤子上的枯枝败叶。你的意思是不同意?那就没办法了。真不凑巧,我也不想和你做模范夫妻,“演得挺像”那是恭维你,懂不懂,恭维。

他没有说话,捻起一片树叶在手中把玩,盯了许久也不见他要继续谈话的意思。他不会答应的。我心情烦闷无处宣泄,就只差一点了,真正的心意卡在喉咙里,转了几个弯才肯说出来,偏偏与原意相差甚远。坦白就这么困难吗,在高楼大厦间他伸出的那只手,难道也仅仅是演戏而已?我对依赖感或爱情的感觉相当迟钝,实在是不明白。我走向我们身后漆黑的树林,他问我要做什么,我说你管不着,我是想砍砍树皮泄愤,可小刀才抽出来,还没来得及往下用力,就听见他一连串的脚步声冲向我,我猛然回头,在这个瞬间他把我拿刀的手扣在树上,我疼得松了手,小刀落向厚厚的落叶,没有在黑夜里激起一丝涟漪。我咬牙问他,你在做什么,松开;他依然一言不发,背着光我甚至看不清他的脸,他的眼睛,他的紧闭的双唇,我感到一股挫败和莫名的愤怒冲上脑门,手比脑子动得快,一用力就要往他脸上砸,可他接住我的拳头。他吻了我,我不知所措。

吻不是回应,做爱也不是回答 ,我要的又不是这个。他总对着我的双腿间感叹,这一次也不例外,本大爷每次看见你,就觉得那像是一道伤口,还挺狰狞。我自嘲般笑道还好不致命,不然你也干不成。他低声笑了,又在我嘴唇上落下一个吻,我绝望地搂住他的脖子,尽全力与他贴在一起,恨不得嵌进他的身体,好听听他的心声——可我做不到。我只能让我们的肌肤碰撞,唇齿相接,纠缠在一起好像解不开的死结。他的动作不再温柔,那是我求他的。我挂在他的身上急切地扭动着腰,树皮抵得我的后背生疼,我恳求着,你这次就别再温温柔柔地对我了,我会心疼的;他的声音比往常低个八度,他说,是吗,于是我们不再言语,像动物一样做爱。他好像要撕开我,他的勃起在我体内横冲直撞,而我乐在其中,哪怕他掐我掐得生疼,留下数个吻痕和牙印。我们又不怕别人看到!我喊叫着笑了起来,他喘着气舔我的耳垂,这下你不怕别人听见了啊,灵幻。

灵幻。阴沉地,落寞地,低八度地。他叫我的名字,但不是回答。

他的声音总有一股魔力让我挣脱不开,我情愿沉浸其中,我想我一定是出了什么问题,我想知道他是否与我一样出了相同的问题。旁敲侧击,成为同伴,成为更重要的同行者,伪装夫妻,这么久以来我从来没弄明白过他的心意,毕竟我们总是表现得各取所需,一开始是以物易物,做爱也不过是为了满足身体发泄动物欲望的本能,绝不可能是我爱你。我知道它快到了,我能感觉到他的动作,他的形状,他的舌尖描摹我的嘴唇,可是实在是没心思吻他。我闭紧双眼,迎接高潮的快感,高高仰起头,他也绷紧,伴随急促的呼吸,我们紧紧相拥,他射在我的深处。这也依然不是我想要的答案。

我知道我再也听不到了。

酒店经理冷冰冰地宣告,小酒窝已在昨日晚上送入手术室,至于是什么动物,我让他们自由发挥,所以现在你求情是晚了,要问他——它的最终下场也别做梦了。你还留有人类身体,仅仅是我需要惩罚你——我要夺走你的爱人。稍后我会让他们把“你们的”行礼送去你的房间。别急着寻死,我不会给你机会;也别想跳楼,高度不够,残疾对你没好处。

想得真周到,要折磨我也该送我他剩下的身体组织吧,老实说我还挺想要的。我双手发冷, 我不确定的血还在流动。冬天悄然降临在我身上。

真可惜。他皮笑肉不笑,合上双手。我猜他本想答应你的。

我夺门而出。没有人追上来。

接下来的二十五天里,他们没有为难我。我与所有人相同,在七点钟左右起床,洗漱用餐。我咽下每一口食物却不知为何、我喝干每一滴茶却找不到原因。我不再外出打猎,他们并不强迫我,只收走了我房内的一切尖锐物品。可是人是那么脆弱,我心想,只要愿意怎么都死得了,可是自杀太蠢了。我从没想过去死,生命的终结意味着可能性的消失,甚至不如变成动物。我渴望再一次回到森林里,我想回到我们常待的那片区域,靠着湖水,要是天气好,水面会折射出柔和温暖的光芒。我几乎每天都能梦见我与小酒窝坐在湖边,什么也不说,就抽烟晒太阳。我侧过头去看他,阴影遮了他的脸,我在梦里说我很想你,他说本大爷知道,什么都知道。我说,是吗,那就太好了。过了一阵,他问我,灵幻,对你来说,本大爷……

闹钟叫醒我。我睁开眼,看向一成不变的房间,身旁的空白,脏衣服堆在地上没人管。除了要逼疯我的孤独之外,这个房间里什么也没有。

很快我又一次计划逃跑,理所当然没有成功。经理加强了安保,还没等我溜到花园的缺口,保安们就立刻识破我,我反应过来之前就被按在地上,挣扎自然无济于事,但我我勇于尝试,下场是某人用力挥舞了警棍,我的小臂传来钻心刺骨的疼痛,我听到一阵刺耳的尖叫,几秒钟后我才发觉原来是我自己的叫声,从那以后我只好打着石膏睡觉。这还只是第一次而已。手臂的伤令我行动迟缓,我消停了几天,只呆在房间里全心全意地睡。我打心眼里相信只要我回到森林——我的脚一踏进森林的边界就会变得安全,并且我能够再一次见到他。我会与他团聚,至于我们还能不能去城市生活我不在乎。小酒窝,我嗫嚅着他的名字,我想只想见到小酒窝而已。我甚至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也带走了他,也许他侥幸逃脱了,也许他们的注意力只在我身上所以小酒窝是安全的。自从我回到酒店我就没见过他的影子,全靠经理一面之词。说不定这都是为了控制我、惩罚我、折磨我编造的谎言。我不能被压垮,这是他们想要的,我必须振作起来。

我相信他依然在森林的某处等着我,还像曾经那样自由,还像那个晚上一样等着我。我倒觉得和他生活在一起才像做梦。我还逃过两次,和第一次没什么区别:我动身,他们发现,我被制服,受伤。我再也没能离开这里。我意识到真正的终结与自由是那场手术,好在我已经浪费了太多时间,等待自己被推进手术室不过寥寥两天,我等得起。我还有时间写完给家里人的信。最后一天,经理照例问我这最后一天想如何度过,我说,我要看B级片,你们找到的所有B级片;我要吃烤肉和拉面,还有章鱼小丸子。能做到吧。

他抿起嘴角,平静地看着我。祝你度过愉快的一天。

我借特权霸占整个电影院,身上青一块紫一块,打着石膏拄着拐杖一步一步跳到最佳观影位,在他人眼中实在滑稽。可是他们不会在乎我。住客们要么是手拉着手散心“恋爱”,要么是慌张地四下张望试图找到合适人选,我还觉得他们好笑。我按下播放键,电影一部接一部地放,屏幕上血肉横飞,尖叫不绝于耳,我全然不在乎,任由思绪散开像毛线团。

我无法集中精力,亦无法停止想念他。当我们做完爱躺在一起的时候,他会伸手盖在我的头上,梳过我蹭得杂乱的头发,然后渐渐地,他温暖的手会抚摸我的头;我享受他的抚摸,在这个时候我们更像爱人而非同伴,他会不会也是趁温存时光假装我们真正相爱了?可是爱,爱太不确定。想念激起性欲,我的手伸向身下。无声的喘息。我甚至还能记起他吻过我的胯骨,他横冲直撞,却要停下来问我疼不疼。怎么会疼,你这温柔得过分的家伙,喜欢还来不及。想起初见那天我生他的气,大概是觉得他在用那副姿态炫耀他的自由,现在想来荒唐得可笑。爱总在我们察觉之前就出现,有时候你甚至不知道那是爱,你会找很多理由。我们总觉得爱不配从我们口中蹦出来,至少我是这样。

酒店提供的拉面和烤肉一般般,远不及我们在某某町的路边随便找的那家;章鱼烧不如我们在某某町的拐角处买的那一盒,别人还给我多加了木鱼花。吃第一个的时候,章鱼烧永远会烫到我的舌头,他会毫不留情地笑我像个小孩,然后替我吹凉剩下的章鱼烧,自己再偷吃两个。电影也不好看,其中好多部我都看过了,虽然是用来催眠的,不过内容猜得七七八八,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准确率。我问过他喜欢看什么电影,他说了几个片名,与我感兴趣的截然不同。我想如果我们真的同居了,那一定会很有趣。

我看到深夜。来了好几个人收拾碟片,打扫卫生。我看到那个总是道歉的服务员也在其中,他看见我,我便朝他挥了挥手,然后我移开视线,一瘸一拐回到房间,倒头就睡。

白色的病房。消毒水的气味。灯光从橘黄色的暖意忽然变成冰冷凌冽的白光。他们说先生,狐狸这个决定真不错,没几个人会选择狐狸,人们讨厌狐狸,说它们总做坏事。那都是对动物的偏见,狐狸聪明又不是它们的错。我闭上眼,坏事有没有做过呢,有过的,与其说是坏事,倒不是说以前大学才毕业进公司,为了推销对客户隐瞒了部分信息,通俗点说便是撒谎。祝您好运,先生,他们愉快地说,便着手准备手术。

手术灯照得我眼睛发疼,我不得不皱眉闭上双眼,隔着薄薄的眼皮我还是能辨认光亮。我透过自己的血肉看到一片粉红,想象其中树杈散开般的毛细血管。针头扎进我的动脉,有些疼,手臂一阵酸胀,几秒后便昏昏沉沉,寒意找上门来。我不得已发抖,这便是我身为人类的结束,我的死;我的意识尚未彻底沉睡,挣扎着想睁开眼再看看周围,消毒水味让我觉得浑身不自在,用尽浑身力气掀开眼皮却见到倾斜而下的阳光星星点点——我躺在森林的落叶之下,小酒窝坐在我右边,目视前方,俨然一副沉思模样。

我扭过头去。我说,小酒窝。

他垂下眼望着我笑。哟,醒了?

我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了吗?我借阳光判断时间,有他在我感到很安心,那就像下飞机脚踏实地的那一刹那,真切地感到我还活着,所以我想永远躺在他身旁,或是永远和他相拥、做爱。我侧过身微微蜷缩起来,正好能看着他的脸。我想看着你,我说;他微微一笑,同样躺下侧过身与我面对面,枕着手臂。我说,关于那件事,我还没听到你的想法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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