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我从有意识起就生活在这片深山中，孑然一身，没有一天是在父母的庇护下成长，只是凭借着本能，渴了去找湖泊溪流喝水，饿了就去猎一切我能制服的动物，遇到比我强大的野兽就爬到树上躲避，就这样勉勉强强地生存着。

也遇到过一种和我有一半类似的物种，后来有人告诉我那叫蛇，长长滑滑的，有各种花纹，它们有的带毒牙，这经常让我在捕猎时感到棘手，我怎么就没有这样的上半身呢，这样捕猎和隐藏自己就会更加方便，也不会经常轻易暴露。

后来我终于遇见了和我另一半相似的物种，可它下半身又和我不太一样，那是两只腿，那天它蹦蹦跳跳的，挎着一个篮子，直接这么闯进我的领地，一路上哼着奇怪的叫声，但是那声音很好听，因为好听，我不打算杀它吃掉。

好弱的物种，我观察了它一会儿，没有尖利的爪牙，也没有健壮的体格，这样如何在这片危机四伏的山中生存？真是奇怪。

于是我悄悄在树上跟着它，看着它在这边采了一筐子草，草有什么好吃的？既然不会抢我的食物，我随它去了，只是它怎么不发出那种好听的声音了？它好像有些慌张，四处张望起来。是想回自己的领地了吗，一路上我确实没见它留下自己的气味，真是粗心，像这样找不着路是肯定的呀。

我伏在树上给它脚下扔了块石头，吓了它一跳，我又往它来时的方向继续丢石头，希望对方知道我的意思。它好像有点犹豫，但还是小跑着回去了，我不知道为什么要帮它，可能是它的叫声真好听，比我在山里听到的任何一种鸟鸣声都好听。

今天它又来了，最近它经常来我这边摘草，有时候一呆就是半天，我任它去了，毕竟这周围的野兽都不敢来我的领地，它也不用担心自己被袭击。

它有时候从那个筐子里拿出了好香的东西！闻着就很想吃，感觉比我平常吃的那些只有腥味儿的动物的肉要好吃！它什么时候离开筐子啊，我就想拿出来尝一口，不会给它吃完的。

啊，终于在一天被我等到了！看着它走远，我连忙从树上下来，打开那个筐子抓起日思夜想的那个食物塞进嘴里，还带着点温热，一口下去有些软糯，香香的，好吃，还想再吃，然后被回来的它发现了。

坏了！不是，我不是想攻击你的！呃啊，噎住了！！！

它刚开始很害怕，但是看我噎得七荤八素，居然过来帮我拍了拍。

好，我猛兽的脸面尽失。

“你是蛇…还是人？”

少女看着红发的小小蛇人，上半身俨然是一个赤裸的小女孩，下半身却是一条蛇尾拂动，刚开始她还有些害怕，但看着小姑娘被她的尖叫吓得连吃的土豆都被噎在嗓子眼儿，还是于心不忍地帮了她。

蛇人好像有些羞恼，但并没有攻击她的打算，只是紧紧抱着从她篮子里偷出的土豆。

“你还想吃吗？我还可以再给你一点，这个叫‘土豆’，热乎乎的更好吃”

她听不懂少女的语言，但是却大概明白了少女的意思，不客气地伸出了脏兮兮的手。

“哈哈哈，你好可爱啊，小朋友你有名字吗？我给你取一个怎么样？”

我现在知道了，她说自己的种族是“人类”，是群居动物，她们的那什么领地，她说叫“村庄”，就在山脚下，你问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从那以后她就经常来找我，给我带了好些新奇的东西，我很喜欢，还拿一种厚厚的东西念给我听，她说那个叫“书”。

她教我认上面跟蚯蚓一样的小字儿，我刚开始是不感兴趣的，但是也许是听多了，居然也都认得了，就学着她那样开始发音了，原来我不止会“嘶嘶嘶”地恐吓猎物和天敌，我也能“说话”，又让她教了我第一次听到的那样的叫声，原来那个叫“唱歌”。

她说每个“人”都是有名字的，她就叫“艾露”，要给我取一个，我随便从那一堆字母里挑了几个顺眼的，她帮我组合了一下，拼出了“姬子”这个名字。

“很有外邦人的感觉呢，不过姬子本来就不是一般人！”

算了，她高兴就好，总比往我身上套那种叫“衣服”的布要好，每次她走后我都给脱了下来。

我越来越期待她来，每次我们会一起聊天，玩耍，她教我东西然后给我吃好吃的，我送她我打到的猎物，感觉日子嗖地一下就过去了很久，久到我看着她拔高了个子，头发也长得好长了，有一天她兴奋地告诉我，她要和另一个人结婚了。

我不太明白什么是“结婚”，她说就是两个人爱上对方，结合，一起生活，我大概懂了，就问她是不是就像是每一种动物，都会找到伴侣结合，然后生育繁衍对不对？可是什么是“爱”？她红着脸犹豫半晌，给我解释爱就是你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做什么你都开心，原来是爱是这样啊，爱别人自己也会很开心。

艾露结婚了，她很少来这边了，就算来到也都是在跟我讲那个人的事，我没见过他，但是我不喜欢他，因为感觉自己被忽视了，可是艾露很开心，我开始明白她要去过自己的生活，因为她“爱”他，所以我就勉强原谅她吧。

她曾经笑嘻嘻地打趣我，有没有爱上什么人，或者什么蛇？我思索了片刻，觉得应该是没有的，如果真要算，对艾露算不算“爱”？但我们不能繁衍啊？她刮了下我的鼻子，然后笑得惊天动地。

其实她不知道，有一次我悄悄跟着她下了山，在村庄前的树林里远远看着艾露走到村口，扑进了一个男人的怀里，看起来也就是一般般的人类嘛，但艾露喜欢就好。

艾露很久很久不来了，她从前留给我的书我都翻烂了，上一次她来的时候看起来也不太高兴，给我带了我爱吃的土豆后就坐在那边发呆，我发现她的肚子有些鼓，就去问她了。

“里面是宝宝哦，姬子来这里听听吧”

她说到这里时整个人都散发着温柔的气息，眼睛也闪着光，一瞬间让我恍惚，母性还真是神奇，将她从活泼的少女塑造成如今的娴静模样，我小心翼翼地把头贴在她的肚子上，果真感受到了新生命的小小鼓动，我真心为她感到开心，也开始期待这个孩子的到来，艾露还说到时候会让我来给她的孩子起名字，真好。

所以她怎么还不来呢？

我看着树叶枯黄落尽，枝条被雪覆盖，又慢慢雪化，抽出了新的叶子，还没有等到艾露。

是不是遇到什么事情了？终于有一天，我打算去寻她，在一个没有星星的晚上，我披着艾露送我的斗篷，悄悄来到了人类的村庄，那天夜很深，我看着道路两边一座座相似的房屋一阵头晕，有谁家养的狗见了我想吠叫，在还没出声前就被我用石头砸晕了。

最终还是找到了，我可是半蛇，嗅觉是很灵敏的，顺着她留下的熟悉的气味，一路行至一栋房屋前，看到有个房间的窗户亮着灯，就顺着房子外壁一路向上，这对我来说如履平地。

我悄悄往里看去，果然看到心心念念的艾露躺在床上，可…她看起来好消瘦，好脆弱，我从窗子翻了进去，趴在她的床边看她。

从前的艾露都有一种充满活力与生机的味道，暖洋洋的，而如今我只能从这个骨瘦如柴的女人身上闻到药，愁绪阴郁的味道，带着潮湿的气息，她怎么变成这样了？

她太瘦了，显得袖口无比宽大，我想帮她把手放进被子里，却从滑落的袖口下看到了青紫与烫伤，这是什么？

艾露还是感应到了什么，她缓缓睁开眼，看到我时先是惊喜，随后就是深深的恐惧。

“姬子？你怎么跑到这里来了，快离开，别让其他人看到你！”

“你好久不来看我了…你怎么了艾露？你的孩子出生了吗？”

还没等到她回应我，楼梯就响起了脚步声，艾露急忙把我推进一旁的衣柜，慌张关上了门。

“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求你了姬子！在里面保持安静，很快就好了…”

话语刚落下，我就听到门被一脚踹开，有什么人进来了，他像是一只发疯的狮子开始怒吼，随后房间另一处婴儿的啼哭声响起，又是一阵乒呤乓啷砸东西的声音，艾露细细的声音反而在其中被掩盖了……

“你这到底是谁的种？！天天在家哭丧着脸坏老子心情也就算了，今天我听馆里听人说了，说你不老实的很，你早就勾搭上新的人了是不是？！”

“我没有！！馆里？你怎么又去赌馆了？！你不是说再也不去了吗！”

“你少来管我这一套！！你个小贱蹄子到底还有什么瞒着老子的！”

不，不，这是怎么了，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震怒与悲哀的艾露，她从来都是温声细语的，那个男人说的话很不好听，仿佛要吃了她一般，我躲在衣柜里眉头紧皱着，但是毕竟我答应了她不出声，所以只能期待着这场冲突能快些归于平静……

可它并没有…争吵声愈演愈烈，我听到那个男人靠近了艾露，随后闷闷的响声，却在我耳边如炸雷一般，与其一起响起的只有艾露的哀嚎，我的脑子突然一片空白。

拳脚交加声，女人的哀鸣，孩子的啼哭，我身上鳞片炸了起来，嘴角的尖牙在颤抖，我不明白为什么人要伤害人，那是他的妻子，他孩子的母亲，他怎么忍心？而且艾露是爱着他的啊……?

爱就是你想一直跟他在一起，他做什么你都开心……

“不！你不能过去！那是你的孩子啊！！”

“这难道不是你和哪个野种下的？！别在这装的一幅冤枉你的模样！！”

是谁跪在地上乞求，又是谁将婴儿摔向地面，那一瞬间仿佛空气都冻结了，而后，其中裂出一道裂缝，艾露的恸哭声比之前所有都要撕心裂肺。

艾露，你开心吗？

我冲出去之时看到的就是这副场景，艾露眼角青紫，浑身都是伤，却紧紧抱着那个小小的、口鼻不断流出鲜血的婴儿，她缩在那里，明明我能听到微弱的呼吸，却感到她和那些死去的动物无二，而那个男人继续朝她举起了拳头，那拳头上还沾着艾露嘴角的血……

…………

我甚至没有让他发出一声惊叫。而在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的身躯已经将他死死缠住，粗长的蛇尾密密收紧着，不露出一丝一毫他原本的肌肤，他的身躯四肢是这样弱小，我使劲勒住就显出了骇人的紫红色，多么脆弱啊，却能肆意伤害着比他更弱小的生命。

野兽都知道呵护自己的伴侣，而虎毒也尚不食子……

男人开始发出喑哑的“嘶嘶”声，因为他的胸腔早就让我挤压到破裂了，他再想呼喊也只有肮脏的血液从嘴里咕噜咕噜地涌出来，真是如蝼蚁一样不是吗？他几欲被我折磨死，我偏要放慢这个进程，在他撑不住时给他一口气，再继续收紧让他窒息。

“够了…姬子…够了……”

在我已经双目发红的时候，有人拉住了我的手，唤回了我的神智，艾露瘫坐在地上抱着那没有呼吸的孩子，我甚至没有和小家伙打个招呼，她就这样死去了。

我慢慢松开了那个早已不成人形的男人，游至艾露身边，却看到她神情仿佛痴迷，拉着我的手放在婴儿小小的脸蛋上，自己再用手拂去了那脸上的鲜血。

“你看啊…她多可爱啊……小小的，软软的，是不是啊…宝宝，这是你姬子姐姐哦，她今天来给你起名字啦……”

她说着说着，浑浊的泪水就这样滚落，泪珠灼热，打在婴儿逐渐冰凉的尸体上，打在我的手背上，我只感到喉咙像是被巨石梗住，什么话都说不出了，艾露已经疯了，可我还是小心地俯下身，学着她的样子，用我的手指去触碰这夭折的小小生命。

果然是小小的，软软的…可我自己的名字都是你给拼的，我怎么会起名字呢，艾露……

周围逐渐多了好多人的呼喊声，脚步声，艾露如梦初醒一般，动作无比轻柔地放下那个孩子，然后便恐惧惊慌地把我推到窗边。

“姬子！快走！他们见了你会杀了你的！快走！！别再回来了！！！”

可你怎么办？你不跟我走吗？

“我？我会和我的孩子永远在一起的……”

她满是瘀伤的脸上绽开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随即便用惊人的力气将我推了出去。

可我还是被人看到了，好多人都看到了，他们都说是一只恐怖的红色蛇人袭击了艾露家，带来了鲜血和杀戮，无情杀害了这家的男人和孩子，女人也因受不了打击而疯了。

山中不再平静，人类带着火器攻入了深山，找寻着我的踪迹，他们忍受不了这么恐怖的怪物威胁着他们平静的生活，便打算“以暴制暴”，先消灭我这个威胁。

抱歉啊艾露，我冒着风险又回去了几次，但那里空荡荡地找不到你，我不知道你去了哪里，我好像再也找不到你了……

他们依旧锲而不舍地追捕我，我怎么会被那些坏人类抓去呢？可他们开始布置陷阱，好像无时无刻都在盯着我，我的生活也渐渐不得安宁。

终于有一天，我不知道踩中了什么陷阱，被过量的火药炸伤，身后传来了那些猎人的呼喊声，我忍着痛拼命逃窜，不知跑了多久，也许是求生的本能被激发，我误打误撞进一个玻璃罩子，然后再醒来时，一切都不一样了，我遇到了一个魔女，她和那些坏人都不一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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