參、三魂錯位

　　得到江澄的首肯後，順著水路而來的藍曦臣，便這麼拎著一隻「一片空白」的小幽靈，再次乘著水路，往姑蘇而去。

　　一路上，他發現眼前的少年並不愛笑，明明長著一張漂亮的面容，卻總是眉頭深鎖，似有重重心結，猶如歷經了世間滄桑。

　　這讓藍曦臣頗感意外，因為一名失卻了所有記憶的幽魂不該如此，更何況對方還只是個半大的孩子，就算抱著遺憾身殞，也該保有少年的模樣。

　　於是，在結伴同行的日子裡，藍曦臣總不由自主地和少年搭話並頻頻示好，或許是因為他自己也有一名同少年差不多年紀的胞弟，看見少年板著張臉，藍曦臣便打心底希望能稍稍化解對方眉宇間的惆悵。

　　「阿澄，想吃果子嗎？」船板上，藍曦臣撐著紙傘，勾著嘴角對身旁的少年莞爾一笑。

　　因尚未日落，為了避免僅剩一縷幽魂的江澄被強悍的日陽沖散魂識，藍曦臣貼心地為其支起一把紙傘，但他這般晴日打傘的模樣，卻讓一票同船之人紛紛對其投去議論的眼光。

　　「……你看，他又打傘了……」

　　「……又不是姑娘家，成日打著傘，還裝神弄鬼地燒符紙，長得再美又如何？真是怵人……」

　　聽著背後眾人的交頭接耳，和藍曦臣一起靠在船欄邊上眺望碧藍大海的江澄不禁跟著皺了皺眉，他語帶無奈地對滿臉笑意的藍曦臣道：「你別再給我上供品了，上回你給我拜了一碟桂花糕，把放帆的老張嚇得跌下了海，花了好一番功夫打撈，耽誤了不少時間……」想到藍曦臣差點嚇翻整船人的作為，江澄便忍不住絮絮叨叨。

　　但始作俑者卻沒事人一般笑著蹲下身擺弄起黃澄澄的果子，並用指尖捏起一小搓線香，小聲道：「沒事，我們偷偷拜，他們瞧不見。」說罷便將線香燃了起來。

　　見此情況，江澄也是無語。船就這麼大，再怎麼「偷偷來」也難逃他人耳目。果然，一見藍曦臣又開始「裝神弄鬼」，那些在他背後議論是非的閒雜人等，立刻白著臉躲進船艙內，不一會兒便從船艙內傳出了陣陣咒罵。

　　藍曦臣卻彷彿一點也不在意般，專心燃燒手中香火，須臾，小段線香便燃燒殆盡，藍曦臣三兩下擦去了香灰，笑咪咪地對江澄道：「好了，可以吃了。」

　　看著對方臉上欣喜的笑容，江澄無奈，只能伸手往地上的素果一揮，勁瘦的五指穿果而過，一轉眼，他異常蒼白的掌心上便出現了一顆黃澄澄的甜橘。

　　藍曦臣跟著拾起地上「被供奉完成」的果子，率先一口咬下，笑著對少年道：「橘生為淮南則為橘，生於淮北則為枳。不知阿澄你究竟是顆橘呢？還是顆枳呢？」邊說還邊對著江澄笑得如沐春風。

　　可聽在江澄耳中，只覺對方在戲弄他，頓時不置可否地哼道：「你說誰是橘了？！」

　　藍曦臣又啃了幾口，才彎著嘴笑道：「阿『澄』自然不是顆橘……而是顆橙！」

　　如此調侃，終於讓總是眉頭深鎖的少年鬆開了蹙起的眉，哭笑不得道：「說什麼呢！沒個道士模樣……」說完便捧起手中的甜果，跟著啃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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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人一路乘船，順著運河而行，雖不如步行崎嶇，卻也耗費了數日才順利抵達姑蘇。

　　船隻才剛靠岸，就見一船男女老少爭先恐後地下船，誰也不願在船上多作逗留。唯有船艙內的藍曦臣，悠悠哉哉地收拾行囊，慢條斯理地將隨身玉簫兜入懷中，這才笑瞇瞇地支起傘，對空無一人的身側道：「阿澄，走吧。」

　　明明他的身旁什麼都沒有，藍曦臣卻舉止十分優雅地撐起紙傘，似在給身邊某個看不見的東西擋陽，並在船家驚懼的眼神中，下了船。

　　甫一踏上碼頭，江澄就見那名船東馬不停蹄地起錨駛離岸邊，連滿船貨物都不卸了，有多遠跑多遠。

　　「……」江澄內心頓時無語。

　　想到這幾日來，藍曦臣對他處處獻殷勤，攪得滿船風雨欲來，人人膽顫心驚，彷彿跟在藍曦臣身邊的他就是條吃人的邪魔，隨時會將他們滿船艙的無辜良民吃乾抹淨……

　　儘管藍曦臣只是不時給他燒點小東西、拜點小糕果之類，如此不傷大雅的舉動，但看在他人眼裡，卻成了十惡不赦的邪門歪道。

　　……明明那人什麼也沒做，只是陪他天南地北地閒聊罷了。一思及此，江澄忍不住又皺起了眉頭，默默在心中為藍曦臣打抱不平。

　　似乎感受到身旁之「人」心中的不悅，藍曦臣側身駐足，笑道：「阿澄累了？」。

　　聽得此言，江澄再度無語，黑著臉開口：「誰累了！」

　　他早是個死人，又哪會受累？藍曦臣明知如此，卻依然撐著傘，在他面前彎下腰，笑道：「累了的話，我背你。」

　　如此發言令江澄再次瞪大了雙眼，滿臉不可置信，張口便懟了過去：「……你是不是蠢啊？」

　　他是只幽魂！且不提他不會肚餓、不會疲憊，就連行走……他也是不會！

　　江澄沒有雙腳，自從可以離開湖畔後，他一直都是拖著半透明、飄飄然的「下肢」飄過來又飄過去，藍曦臣看得見他自然不可能沒看到……如今卻說要背他，那不是蠢是什麼？

　　可那人卻依然彎著腰，道：「阿澄別怕，沒人會笑話你。」

　　和少年相處多日，心思細膩的藍曦臣早已摸透了少年激不得的心性，此話一出，就見本來還一臉不以為然的江澄，突然黑著臉、咬著牙關，並不十分情願地飄向藍曦臣的後背，接著藍曦臣身後一涼，感覺似有片毫無重量的偌大雪花貼上他的背心，接著一雙蒼白的藕臂從他頸邊穿出搭在他的胸前。

　　江澄垂散的鬢髮貼在他的頸邊，搔癢得藍曦臣縮了縮脖子，接著，少年未完全轉化的嗓音在他的耳邊響起，沒好氣地道：「……傻子！會被笑話的是你！」

　　不知為何，藍曦臣一聽少年嫌棄的語氣便打心底覺得對方可愛得緊，連笑容都帶著幾分歡天喜地，他背著少年，哈哈大笑：「那就讓他們笑去！」

　　確實，在外人眼中，他就像個突然在大街上單膝下跪的傻瓜，引得眾人紛紛側目，但他卻絲毫不介意，只輕笑著駝起毫無半分重量的小幽魂朝前往雲深不知處的山道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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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姑蘇藍氏一族，早在數百年前先祖藍安一代便隱居於姑蘇山林之間，經過數代開闢，終將此地打造成一處世外桃源，作為族人潛心修練之所，並將此處依據唐代詩人賈島《尋隱者不遇》的詞句「只在此山中，雲深不知處」同樣命名為「雲深不知處」。

　　旨在提點後代，儘管有幸「入道」，也必須潛心修行，否則儘管身在「道」中，卻依然不知其精妙之處。

　　而若要問起姑蘇藍氏之中，誰人最潛心向道？必定乃現任姑蘇藍氏暫代宗主的藍啟仁不可！

　　此人雖無承襲姑蘇藍氏之「天眼」異能，但經過多年的苦修，如今也能窺得幾分天機。

　　雖然藍啟仁的卜算預先能力在藍曦臣之下，卻有著讓他長姪子望其項背的淵博知識。

　　因此，儘管藍曦臣天賦異稟，乃萬中選一之人，卻依然十分敬佩自己的叔父，若遇得無法解釋之事，第一時間想起的也是此號人物。

　　一如此刻。

　　只是藍曦臣雖已知曉自己擅帶外人返回雲深不知處之事，絕對瞞不過能洞察天機的藍啟仁，但他沒想到的是，對方的通天之能竟強悍到他不過剛帶江澄返屋，便已被抓了個現行！

　　當藍曦臣將江澄領入寒室，打算先安置好失卻了所有記憶的小幽魂時，卻發現藍啟仁已率先等在了屋內。

　　「──叔父！」藍曦臣見狀大吃一驚。

　　但藍啟仁似乎對自己的長姪突然返還並不感到意外，只冷冷地應了一聲：「嗯。」

　　此時的藍啟仁正嚴肅端方地坐在寒室外寢的正位上，半垂著眉眼，似在認真研究手中古籍，聞聲抬起了頭。他雖對江澄的出現已有了心理準備，卻在瞧見入門的曦澄二人後雙目一凝，冷哼一聲，怒道：「藍曦臣！你可是姑蘇藍氏未來的家主，竟讓一名無主孤魂騎在身上，成何體統？！」

　　聞言，藍曦臣才想起自己還背著江澄，連忙放下身後之「人」，二話不說牽起對方的手，朝藍啟仁走了過去，道：「叔父，阿澄是我在雲夢發現的一縷幽魂，不知為何失卻了過往所有記憶，我用『天眼』給他瞧過靈識卻仍一無所得，因實屬罕見，便想帶他回藏書閣查查是否有何解法？」

　　藍曦臣說著，牽住江澄的手卻沒有放下來的意思，呈現一種十分詭異的「空握」姿態，看在旁人眼裡，或許只會覺得澤蕪君的動作奇怪了些，但瞧在藍啟仁眼中，卻又是截然不同的畫面。

　　一雙年過半百的嚴目盯著藍曦臣身後模糊的白影，以及二人重合在一起的手，藍啟仁皺著眉，並未再次訓斥，只噴出了兩道鼻息，哼道：「這事我早已卜出，你倒是晚來了。」

　　藍啟仁沒有天眼，本應看不見跟在藍曦臣身旁的小幽魂，但他因為刻苦修練而微微開啟了屬於自己的陰眼，半張的陰眼雖無法一睹江澄容貌，卻依然能瞧見那抹跟在自己長姪身邊模糊白影。

　　聽得藍啟仁所言，江澄不由得想起過去幾日在船上，因為藍曦臣「作妖」而惹得同船之人頻頻落海，船家沒辦法只好停船救人，這才耽誤了些許日子之事，不由得收斂起神色，對眼前未卜先知的老前輩肅然起敬，正襟危坐地問道：「老先生可知如何才能拿回晚輩失去的記憶？」

　　但藍啟仁費盡一生修行才開啟了些許陰眼，卻是全然聽不見江澄的問話。

　　見狀，藍曦臣體貼地代為再次詢問：「叔父可知有何法能解阿澄的失魂之症？」

　　曦澄二人本以為藍啟仁定有辦法，卻不料對方板著張臉，捻著鬍鬚，搖了搖頭，沉聲道：「此事無解。」

　　這答案大大出乎藍曦臣預料，他緊張上前，急道：「無解？怎麼會無解？」

　　見狀，藍啟仁嘆了口氣，再次開口道：「人死後，七魄消散，再不嚐人間喜怒哀懼愛惡慾；三魂離體各歸各道，清算自身罪孽。其中，地魂掌『罪』，會牢記生前所有罪孽，以備入地府審判時一一細數，待洗去一身罪責，才能再入輪迴之中；而命魂掌『省』，其魂體會待在凡間，一次又一次經歷生前過往，使其反覆領悟進而得以自省⋯⋯」

　　說到這，藍啟仁又看了眼模糊不清的江澄，才道：「⋯⋯最後則是天魂，天魂乃魂識之真靈也，是三魂中最為純淨的部份。在肉身身死後，天魂會摒除一切凡心，順應天道而去，並暫收於天牢之中，靜靜等待三魂歸位之日。」

　　藍曦臣默默聽著藍啟仁的教誨，忽然反應了過來，他猛地睜大一雙琥珀色的雙眼，轉頭看向自己身旁，正皺著眉、被藍啟仁一席話繞得有些反應不過來的江澄。

　　摒除一切凡心……難道，這便是連他的天眼也瞧不清少年靈識的真正原因嗎？

　　「叔父的意思是……」藍曦臣有些錯愕地道：「阿澄他……並非我以為留在人間不肯各歸各位的『命魂』，而是被遺落下來的『天魂』嗎？」

　　三魂錯位……本該順應天道前往天牢的江澄天魂，不知為何卻被留在了凡間，因已摒除了凡心，自然成了失卻一切記憶，不知自己是誰、亦不明白該何去何從，飄零於人間的一縷孤魂。

　　藍啟仁點了點頭，又嘆了口氣：「錯了位的魂魄便再難重回其位，這孩子……很可能無法再入輪迴。」

　　聽得藍啟仁一席話，藍曦臣急切地開口：「不可！難道沒有其他法子了嗎？」雖然他跟江澄只是萍水相逢，但在這幾日的相處之下，藍曦臣發現自己十分喜愛這名總是倔強的少年，於情於理，他都無法將其棄之不顧。

　　看著自己的大姪子，藍啟仁似有所感，長嘆了一聲，心道造化弄人，這才從袖中掏出一只竹簡，道：「是有個辦法……」。這便是他早早候在此處，等待藍曦臣歸來的原因。

　　透過卜算，他早測出藍曦臣命終必有江澄此劫，並為其查閱萬千典籍，終於在不可能中尋得了一絲可能。

　　藍啟仁攤開竹簡，指著裏頭的古文，對藍曦臣說道：「三魂一但錯位，便再難自主歸位……除非有人能視得其魂，並尋得其人流離失所的孤魂，以靈力做輔，將錯位之魂打入另一枚幽魂之中，使其合二為一，便能導正錯誤，使三魂重回其位。」

　　也就是說，只要藍曦臣領著「一片空白」的江澄天魂，找到對方留在凡間的命魂，便能將兩枚魂體揉為一體，待日後地魂贖清罪孽，三魂歸一，江澄便能重新投胎轉世。

　　說得容易，但要在這萬千世界之中，大海撈針般尋找一枚幽魂……又談何容易？

　　可藍曦臣卻義無反顧地牽著江澄，對藍啟仁笑道：「太好了，謝謝叔父！我這便帶阿澄尋他命魂去！」

　　藍曦臣的話語引來身邊少年側目，在聽到自己或許永遠都得做一枚無主孤魂時，江澄還有些惴惴不安，心底空落落地不知該如何是好？

　　可一見身旁的男人如此為自己仗言，江澄頓時猶如吞了一枚定心丸，心中那些不知該何去何從的茫然和無措通通一掃而空。

　　腦海中只有眼前男人從黑暗中破水而來，用溫柔好聽的嗓音，以一句「需要幫忙嗎？」點亮了他「一片空白」的世界。

　　江澄感覺自己本該冷涼的胸口，不知為何起了細小的騷動，他不禁微微垂下腦袋，悄悄緊了緊牽著藍曦臣的手。

《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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