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陛下？您这是要带我去哪儿啊？？”

奇怪，明明手腕上没什么疼痛，力道却真实存在。尚文想甩也甩不开，只能被元康拉着亦步亦趋地穿梭在冗长的走廊之中。

“陛下…陛下？”

“……盾之勇者大人？”

这称呼像是什么开关似得，前方留给尚文一个冰冷的背影的国王登时浑身一颤，力道瞬间松懈下来。对方慢慢松开了尚文的手，一边回过身，连带着一地哗啦啦碎掉的冰雕似得刻薄外壳。

眼前的国王……不，元康投来的，正是那熟悉的带着点可怜的眼神。看得尚文那点愧疚心差点又起来了。正在寻思自己是不是演得过火，只见元康撒气似得，三两下卸掉了披在肩上的厚重外袍，上前一把拉住了尚文的手。

“……真的有那么逼真吗？尚文不会讨厌我了吧！？”

“额……嗯嗯，对不起尚文，我是故意那么说的，不然的话没法只留下你一个人……我……”

方才还不可一世的年轻国王身影如镜中花似得裂开，里面盛的果然还是尚文所熟悉的那副柔软的面孔。

果然是演技……得亏是心思细腻的同伴提出了质疑，不然以尚文方才被眼前人这大变的态度提起来的警戒心，还未必消化得了。而且，其中还藏着点他自己也说不清的微妙感情。

或许有点苦涩，或许有点复杂，不过看到眼前的元康像个做错事的小孩拉着他的手，似乎想要抱上来，又有点畏缩，好像在试探似的纠结神色。尚文不禁苦笑一声，抽出一只手主动抚平元康紧皱的眉头。

“行了，我知道那是演技。你也不容易啊，元康。在家臣面前变成那样，是故意做出来给别人看的吗？”

元康面色一凝，为难地点了点头。

“为什么要演成那样？”

“……自从我来到席德维鲁特后，他们就一直要我当国王，”元康叹了口气，回忆的语气全没了刚刚小心翼翼的跳跃色彩，听来像团蓄积的灰尘，日复一日地堆积着掉下来的毛发，“即使是我拒绝也没用。反正，我就被迫接下了。但是这其中的一部分人却不是那么想，似乎只是碍于盾之勇者的信仰才不得不那么做的，暗地里……他们对我干了很多不好的事情，比方说下毒，刺杀，之类的。”

“刺杀！？”

“没错，半夜睡到一半闯进可疑人士也是常有的事呢。所以不装出很不近人情的样子的话，会让有心人觉得我是个好对付的家伙，一直找麻烦……”

元康点了点头。在嘴里重复了一遍这个词的尚文更加不可置信地瞪大了双眼。以他二十岁曾生活在法制健全的现代社会的眼光来看，这种中古战争时期王室争权夺利的戏码，竟然会在眼前同乡且同龄的异世界人身上上演。尚文震惊之余，才开始仔细审视元康，而元康身上的一切古怪也都在这时变得有迹可循。

看似精致的面容，实际上满是疲惫。眼神中也藏着数不尽的烦躁和不安，身上的华服也像束缚一样，光是漂亮，行动和数值都不算上乘。

“……那我的同伴呢？遣走他们也是为了这个？”

“我只说过想要尚文一个人过来……没想到尚文的同伴也跟来了啊，”元康看起来颇为苦恼地挠了挠脸颊，“如果不把他们遣走，在晚宴上一定会被下毒的。”

“连我的同伴都……”

“是啊，那些家伙表面上好说话，实际上可是很不喜欢梅洛马格的人哦……如果我的态度不明确的话，那些人肯定不会轻易离开尚文吧？看到同伴受伤你一定会很生气，所以只能出此下策了。”

尚文闻言，一时也陷入了沉默。本以为来到信仰盾之勇者的国家会获得不错的待遇，虽说这也好过头了……但也招致了不小的代价啊。

元康恐怕是沦为席德维鲁特的政治家争权夺利的工具了吧，即便如此也在替自己着想吗。想到这里，尚文重重叹了口气，解开了自己怀抱的防护。对于眼前这个接连受伤的男人，他能做的也只有张开双臂，最大程度地接纳他。

“嘛……总之，你也不容易啊。来亲近一下吧。”

“……！尚文！”

本一副颓废模样的元康立刻抬起头，脸上的阴云散去大半，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得大步上前拥抱了尚文。虽然张开怀抱的神情很帅气，但真的被高自己半头的男人一把搂进怀里时，尚文还是没能接住这过分沉重的思念，踉踉跄跄地站稳之余，才腾出手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元康的背。

话说……这个怀抱也太紧了吧。尚文苦笑着，只能把下巴勉强放在对方肩上，手掌轻拍似乎在克制清晰，战栗着的背脊。

“辛苦了，谢谢你为我着想……那个，我们也好久没见了吧？有什么话你就尽情对我说吧，就跟之前一样。”

元康没有立刻应答，而是把头埋在尚文的肩膀上，隔了好一会儿才出声。

“……其实我……”

“嗯？”

元康似乎在精心打扮之余还用了些香料点缀，尚文微微侧头就能闻到一股微甜的香气。大概是席德维鲁特的产物吧，听到元康闷钝的声音，尚文想看清对方的表情，却碍于两人的动作没法抽身，那股香气也就顺理成章地钻入了他的鼻腔。

“我真的很想见尚文。好几次我都想着算了，干脆逃跑去见你吧。但是我又觉得就这么见你也太不甘心了，明明是想做点什么事给尚文看的。”

啊啊，果然在想约定的事情啊。验证了自己的所想，尚文微微松了口气，心想元康还是没什么变化，那么事情处理起来或许会比想象的更简单也说不定。

“尚文来见我，我确实很高兴。不过，在这之前我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是为了梅洛马格的事情来的，对吧？”

“……也不全是。虽然的确是那边的使者先找了我。元康，我知道你放不下之前的事，不过现在不是时候。我们得从长计……”

“放不下？”

话音未落，元康的上半身离开了尚文。被勒得发酸的身体得到了解放，尚文的内心却什么放松感。相反，元康投来的眼神让他的警戒再次提到了嗓子眼。

脸上挂着笑容，眼底却毫无笑意。两块无机质的红玉一齐下落，砸在长廊如湖面般的沉寂的空气中，泛起两人份的波澜。

“啊……这个呢，可能说出来要被尚文讨厌了。我们换个话题吧。”元康弯起眼睛，收回了那叫人发毛的注视。转而在贴在小臂上的盾牌里摸索着，从核石中取出了一只打磨过的手镯。

“我有给尚文准备礼物。得知你要来我就开始准备了，怎么样，我的手艺好吗？”

在尚文的视野中，面板迅速解析了手镯的各项属性。数值上的确有不错的加成。除此之外，外观呈现出明显手制的拙气，却不显得粗劣，反倒有股用心打磨的匠气。没打磨好的棱角包裹着一颗质地上乘的翡翠，优秀的属性加成正来源于此。重要的是，尚文垂下的双眼正同这块辉玉相映，元康应该花了不少时间去挑选宝石的颜色。

面对这份饱含心意的礼物，尚文多少有些哑然。说不上是高兴还是尴尬更多。且不说他们是不是能互赠手镯的关系，在目前的立场上，擅自收下元康的赠礼便等于认同了他背后的立场。即使元康本人并没有那种想法，但他背后代表的席德维鲁特可不会管这么多。

迎着元康投来的真挚的眼神，尚文只好咽了口唾沫：“多谢，元康。这个很漂亮…我没想到你的手艺这么好。一定花了很多时间吧？”

“哪里，为了尚文的话这点功夫可算不上什么。”元康笑眯眯地拨了拨垂到视线中的鬓发，把礼物献宝般递上，“要戴一下试试吗？”

“……现在吗？待会儿我们还要谈正事呢，要不晚点？”

“没关系，戴上的话我会更愿意和尚文聊天哦？哪怕是梅洛马格的事情也能聊下去。”元康像个孩子似得，固执地拉住了尚文的手腕，小心地将手镯从微颤的指尖开始往下推。分明只是被打磨过的金属摩擦皮肤，尚文却感觉如芒在背——对方像是仔细测量过他的双手，手镯几乎是没什么阻力地被戴在了腕上。翡翠透亮，打磨面同时反射出两人截然不同的笑容和略带凝重的表情。

“很合适呢。”

元康发出像是满足的喟叹，刚刚松手，尚文就迫不及待地抽回了手，连带着身体本能地想后退一步拉开这个暧昧的距离：“…谢谢你，元康。礼物我很喜……”

声音，发不出来。

不如说是身体自己停止了行动。从手腕开始传递的麻痹感登时直达全身，只是一个后退的动作，尚文的四肢却都写满了抗拒，只能定在原地。震惊的情绪刚刚上涌，本来若有若无的甜香便趁着尚文分神的空隙，无比清晰地钻进了鼻腔。过分浓烈的香气像是迎头蒙上一层纱，阻隔了尚文观察周遭的一切感官，粘稠地附着在做出思考反应的大脑皮层上。

这也导致尚文反手握枪的动作慢了半拍，手指还没触到长枪，便被冰冷的手掌一把扣住。元康的五指像蛇一样钻入尚文的指缝，带着些许玩味地摩挲着经过战斗留下来的薄茧。错觉吗，他的脸越靠越近……

双腿脱力，不再能支撑变得僵硬的身体。在倒向后方之前，元康一把搀住了踉跄的尚文。

逼近的红玉侵占着逐渐被拆解的精神。尚文艰难地想发声，动了动嘴唇，却只能吐出半个质问的音节：“你……”

“喜欢？太好了，尚文对我说喜欢了呢。”红眼的盾之勇者笑了，上下打量着尚文恍惚的表情，就像得到心爱玩具的孩子那般绽放出发自内心的笑意来：“啊…虽然很甜，但也不能闻太多吧？”

“尚文，我稍微有点想明白了。与其说，要为这个狗屎一样的世界做什么贡献才能算干出一番大事的话……”

“把它搅得天翻地覆，也算一种成就吧。呐？”

“啪”地，像是关上灯一样，尚文的意识断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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