尸检报告出来了，整整齐齐放在我的桌面上，然而我连半点翻动的欲望都没有。

我看向镜中的自己，憔悴、黯淡，就好像刚从地里被挖出来的食尸鬼。

没有任何一个人类在看过南十字街16号的公寓房间之后依然能够泰然自若地回到自己的日常生活中去。

我的余光瞥见自己在就职宣誓时的照片，如果可以，我想要乘坐时光机回到那一天，问问那只意气风发的黑豹，你有没有想过有一天你会面对足以称得上是人间炼狱的景象？

即便是“人间炼狱”，也远远不足以形容我在那一天看到的一切。

我记得那天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春日，温暖的风从警车的车窗外吹进来，吹拂着我的毛发。如果不是接到报案，这一天会是很适合春游的日子。

直到警车停在南十字街16号的门前，我依然以为这只是一起激情谋杀。

首先是一股难以形容的气味，就好像是有人吃下去变质的肉之后在后座上呕吐了一般，而当我皱着鼻子走下警车我才意识到这股气味是伴随着春风从大开的公寓门中传出。

法医站在门口一脸凝重地等待着我的到来，还没等我准备拉开警戒线走进楼内，一位年轻的警员从里面急匆匆地跑了出来，扶着一旁的老树猛烈地呕吐出来，毫无保留地给我们展示着他的早饭都有什么。

“不要太苛责他。”法医拍拍我的肩膀，递给我一个防护口罩和一双一次性手套。“走吧，我们一起进去。”

走廊里的气味越发浓烈，就像是拥有实体的恶意一般令人无法忽视，我甚至无法形容那股味道究竟有多么难闻，只知道这股味道本身便已经构成了不去推开最里间的门的全部理由。

“腐尸的味道。”即使是见过无数尸体的法医，在这样的味道面前也表情扭曲。“所有的动物从基因里恐惧着的味道，也是我们能够接触和想象到的最难闻的味道。”

死亡的味道。我们心照不宣。又酸又臭的腐烂味道肆意爬行，我宁愿在垃圾山里游泳也不愿意在这样浓烈的腐尸气味中多呆一秒。

这段路没有多长，我却感觉走过了几个小时一般漫长。我们终于站到那扇门前的时候，满屋子的腐尸气味已经无法掩盖，即使是隔着三层过滤口罩，这样的气味依然足以让我今天再也吃不下去任何东西。

“请吧。”法医已经见过了里面的景象，然而在确认犯罪现场的状况之前，他只能跟在我的身后走入房间。当我抓住门把手将门打开，我几乎是立刻便后悔这样去做。

无数的苍蝇伴随着难以忍受的腐尸气味扑面而来，臭得像是在火炉上缓慢烘烤了一个月的死老鼠一般恶心，酸腐的气息无法令人相信这样的味道是曾经为“人”的东西所散发出来的。

可是在我看向房间内部的时候，我才意识到自己对于“令人作呕”的论断下得太早了些。房间内最为引人注目的东西当属那张大床，此刻整张弹簧床垫已经被黑色的粘稠液体浸透，甚至这股液体一路流到了地上，留下黑色与黄色的粘稠油渍。

我小心地穿上鞋套，一百个不愿意地走进房间靠近那张床，这才发现由于床上的尸体高度腐败，原本的床垫已经被腐蚀出了一个黑色的洞，不知道已经繁殖了多少代的蝇蛆在其中翻滚蠕动，白花花的蛆虫在弹簧上、床垫表面、地板上艰难爬行，蛆虫的蛹壳更是不计其数，无法想象究竟这样的尸体养活了多少代食腐的苍蝇。

腐尸的气息浸透了房间里的每一个角落，就连墙纸也在这股气息的侵蚀下似乎开始腐败，泛着恶心的油光，更不用说那张大床本身。我强忍着恶心用一旁放在床头小柜上的床刷，艰难地伸手拂开内部的蛆虫，直到两颗高度腐败的头颅出现在我的面前。

“这是，两个人的尸体。”法医的语气尽可能保持镇定，然而我能够听出来他的内心也在动摇。“腐烂程度太高，暂时难以判断死因，但是毛皮……”他就这样伸手到尸体上，扯开了一大条我以为是破布的东西。

然而只用了一瞬间，我便完全明白了：那是一整个腐烂到脱落的头皮，依靠上面残存的毛发勉强粘在一起。

“呕……”我感受到喉头泛上来的酸味。这座都市从未有过如此恶劣的死亡现场，或许在整个世界范围，这样可怖的尸体腐烂现场也并不是什么多见的东西吧。

我是这样希望的。

“等一下，这些，不是腐烂后流出来的水……”法医退后了一步，在半空中用手指画着。“这个是肾脏的话……那边是……小肠？”

然后，他径直指向了我的脚下。

“警官先生，您站的地方，曾经是一大堆腐烂的肠子。”

那之后发生了什么我一点都记不起来，只知道回过神来的时候，我已经飞奔到了室外，连完全扯下口罩的时间都没有便开始疯狂地呕吐起来，哪怕喉咙因为胃酸的烧灼而疼痛不堪，哪怕到最后吐出来的全都是黄色的胆汁。

至少在那一天，我一点东西都没吃下去。

这起案件震惊了整座城市，市长当即任命我在最短的时间内破案，消除民众的恐慌。即便没有市长的要求，我也会这样做的。

死者是两个人，一只灰狼，一只老虎。尸体腐烂的程度太过严重，以至于他们的死亡时间、他们的身份，这些信息的获取都难于登天。

幸好，在公开了这些线索之后，周边的一所大学立刻向我们报告了两起发生在三个月前的失踪，两名学生的失踪，一只灰狼和一只老虎。

“姓名……严传，灰狼。”我念着送来的档案，眼睛瞟向档案照片上的那个年轻人。这只名为严传的灰狼面色冷漠地看向镜头，隐藏在眼镜后方的双眼是暗淡的灰蓝色，却让我不自觉地被那目光中如野兽一般强韧和不服输的力量吸引。“出身乐河镇，父亲失踪，母亲病逝……”

“姓名……夏扬，老虎。”翻开档案的第一眼，我便被照片上青年那双稀有的绿色眼睛吸引了注意力。他对着镜头这边灿烂地笑着，橘黄色的毛皮像是阳光一般暖意融融，让人无法相信他竟然也会这样死去。“本地人，本市企业……嗯，最小的孩子。”

我看着他们的照片，不由得感到有些心痛。他们本来拥有着无限的未来，最终却悄无声息地死在了南十字街的那个小房间里，无人知晓地腐烂，最终变成了蛆虫的温床。

世界真是不公平。

深吸一口气，我翻开了尸检报告。虽然腐烂程度超出预期，但是还是能够从骨骼上找到一些蛛丝马迹。具体的死亡时间无从确认，但是他们的骨头上都有着切割的痕迹，灰狼严传的肋骨上有着密密麻麻的刀痕，似乎是被用力切割留下的痕迹，而老虎夏扬的喉骨完全破碎，通常是被掐死的人身上才会出现的现象。

但是无一例外，他们的气管都被整齐地切开。

死亡时间无从确认，但是通过现场收集到的样本分析，散落在各处的脏器直属于严传一人，夏扬的DNA只在床垫内的样本中被发现。另外，一部分严传的组织在夏扬尚未完全腐烂殆尽的食道中被发现，昭示着夏扬或许吃下或者被迫吃下了严传的身体。

本应提供更多线索的尸检报告，最后却让案件变得更加扑朔迷离。他们究竟是什么关系？又为什么会在那一天一起失踪？他们的死究竟是自杀还是他杀？

通过走访，我们对于二人的关系逐渐产生了一个模糊而大胆的猜测：严传与夏扬是一对同性恋人。自然，在这个思想大多保守的城市，他们的恋情绝不可能得到公开。

或许他们曾许下诺言将这个秘密带入坟墓，却不知道坟墓来得这样突然。

即便我们没有公开太多的细节，都市内依然开始流传起了各种小道消息和猜测。其中，“恋尸癖说”、“食人者说”以及最近出现的“殉情说”占据了主流。

这一切并非空穴来风，因为就在我们开始调查的一周后，三封神秘的邮件被送到了警局的办公室里。

作为本案的证物，这三封邮件已经被锁进了证物室，然而我依然记得这三封邮件中隐藏的疯狂。

三个信封内各自装着一沓稿纸，上面分别以不同的口吻书写着言语混乱的自白。

第一封，被称为“腐败国度”，以严传的第一人称讲述着他的童年经历与对尸体无法遏制的爱恋。最终在杀死夏扬后，与夏扬腐烂的尸体相处的他选择自杀，死在了夏扬的尸体中。

第二封，被称为“灵魂假说”，以夏扬的第一人称叙述着他疯狂的思想和对灵魂与肉体病态的执着。最终他将严传活生生吃下，消化他的骨肉，与他的灵魂“永存”。

第三封，被称为“同类相食”，以严传的第一人称叙述，语言的混乱程度远超前两篇故事，以至于难以对内容进行解读。依稀能够读出他在介绍自己的故乡乐河镇是如何落入荒芜，又是如何在这样的荒芜中选择与夏扬殉情，终结绝望的爱。

老实说，这些故事中都有着各自的漏洞，无法与南十字食杀案——他们如今这样称呼这起案件——内的细节相对应，因此并不代表其中的内容真的是他们二人所述。

尽管如此，我却忍不住去想，他们的死亡，是否也确实是在对彼此超越了一切的爱中降临的？

我依然无法相信，如严传这样坚韧勇敢的青年，如夏扬那样热情温暖的青年，会选择以如此绝望的方式终结自己和恋人的生命。

人不可貌相，然而我就是这样执拗地相信着，南十字食杀案的两位死者，依然在死后等待着真相从腐烂的深渊之中浮出的那天，依然等待着冤屈得以大白于天下的那一天。

总有一天，街头巷尾的讨论会渐渐平息，这个案件将会逐渐淡出人们的视野，直到有一天被彻底遗忘。

至少在那个春日走进南十字街16号公寓的每一个人，永远不会忘记在那个蛆虫的洞窟中，有两位年轻人永远失去了生命，就连完整的尸骨都没有留下地悲惨死去。

而我，或许从那天起就已经与他们的死紧密相连，再难以分离。

在真相大白于天下的那天之前，我绝不会遗忘。

永远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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