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班是全年级数一数二的差班。就我个人而言，语文和历史是我唯二听得懂的课。我对数理化简直是一窍不通，上数学课的时候我基本上都在发呆，傻傻地盯着黑板，看老师写下来的公式和理论，心里不知道在想啥，可要是和老师四目相对，我还会点点头，故意皱紧眉头装作思考的样子。不过大概从我交的作业就能看出来我啥都不懂的。可是我喜欢语文课和历史课，这两门我几乎不用学就可以考到中上游，同学们很惊讶，问我学语文的方法，问我是不是在外面那补课，我摇摇头，说我也不清楚，为什么只有语文和历史我能得高分。

我是我们班的语文课代表，而我们班高一一上来的语文老师是一个幽默的大爷，他姓木，学生们管它叫木爷，最开始是我们班先开始这么叫，可后来不知怎么的传到别的班去了，木老师对我们叫他木爷，好像也不反对，整天乐呵呵的，他和我们遇到的其他任何所谓体制里的老师都不一样，他上课，感觉就像是在说评书，还有，他平常从来不会布置什么作业，只有临考试的时候才会象征性地发下来一张卷子，叫我们晚自习有空写了，不过就算没写他也不会收上去看，所以还是相当于没作业。他是佛系上课，我们是佛系听课，很奇怪的，很多平常不听课的同学，还有那些被班主任叫做捣乱分子的同学，在木爷的语文课上，听得特别认真，他讲课完全不按我们的语文课本，简直是随性而至，想到哪里就说到哪里，说是上课，简直像是一个出租司机在和我们聊天。可尽管是这样，我们都能感觉得出来木爷的庞大的知识储备，古今中外，无所不知，只要我们随便开一个头，他就能顺着一直说下去。

“林语堂啊，他就是个小资产阶级自由派，难怪鲁迅要骂他。连他那京华烟云都是模仿红楼梦的嘛。”

“郁达夫啊，你看他晚期的那些文章正经起来了，他早期的那些简直就是个抑郁症患者。”

“你读谁的诗不好，偏偏去读郭沫若的。哎！”

感谢木爷，我们这般基本上与文化课绝缘的差生第一次知道了皮巧林，罗亭，聂赫留朵夫，拉斯科尔尼科夫这些名字。“一定要找个时间把这些书都读完”，当时我心里默默地发誓，同时把木爷提到的书名全都悄悄地记载课本的扉页上，好像在做一件见不得人的勾当似的。除了文学之外，他还和我们聊到他以前的经历，他当知青下乡的故事，在牛棚里偷偷摸摸地读杰克伦敦的故事，还有他出国留学的时候发生的种种有意思的事情。平时那些在课上躲在桌子下面偷偷做作业的同学，到了木爷的语文课，居然也都认真听起来，要是他讲的尽是高考语文的知识点，那么我想那些同学应该是提不起精神来的。所以，每当全班同学被他的俏皮话逗得哄堂大笑的时候，我作为语文课代表，总是觉得倍儿有面子，几乎开始自豪起来。就是因为木爷，语文课在我们班就变成了和体育，音乐，劳技一类的水课，从木爷昏天黑地的谈天里我们学到的比几个学期的补课加起来学到的还要多好多。

升入高二之后，我作为语文课代表，又多了一样工作，就是在每节语文课之前，给木爷泡茶，茶叶是他的，就放在我的教室后面的储物柜里，课前休息的时候，我总是急匆匆地从教室小跑到办公室（每次去办公室，还没进门，隔得老远就能听到木爷和其他老师谈笑风生的声音），拿过木爷桌上的茶杯和茶壶，急匆匆地跑上来，在茶壶的滤网里摆好茶叶，再到我们那层楼的饮水机那里接热水。这些我必须要在课间的十分钟里做好，要是之前一节课的的老师拖堂的话，那我还得跑得更快些。等我拿着冒热气的茶壶回到教室，木爷已经双手撑着讲台站在教室前面了。

“诶，关奕雯，这个电脑怎么弄啊？”

“木爷您要开什么？”

“我U盘插进去了，哪能没反应的啦？真是怪事体。”

“噢，U盘要插后面那个口，前边的是坏的。”

“喔唷你来弄”，木爷把U盘递给了我，端起了讲台上的茶叶，“嗯，今天的茶叶好啊。西湖龙井。哎哎，电脑还是你们这些小年轻懂的多。”

虽然木爷上课从来不讲体制内的那些玩意儿，可是为了防止教导主任什么的来巡查或者听课，课件还是要装一下的。在我看来，木爷简直就是陶渊明轮回转世。

在其他的课上，老师都明令禁止吃零食，只有木爷的语文课不管，所以我在泡茶的时候，班里的同学很多都三三两两地下楼去小卖部，买瓜子薯片饼干，这样我们的教室就真的变成茶馆店了，一边吃东西，一边听木爷胡扯，很有意思。如果木爷的课是上午最后一节的话，我们也会和他说好，提前的七八分钟放，我们要去食堂抢饭，可真的到了快下课的时候，同学们又不舍得走。

“诶，你们这些一个二个的不是要去食堂抢饭吗？”

“不抢了，瓜子薯片都已经吃饱了。”

到后来，我们班上几个人甚至合计着给木爷买一把扇子和一块醒木，就是说书人使的那种，可这个计划一直到木爷离开也没有实施，现在想起来，觉得很后悔，其实折扇哪儿都有卖，十块钱一把小的，十五块可以买一把大的，老城区沿街到处都是这玩意儿，醒木有点儿难找，不过网上多半有。

木爷教了我们两年不到，高二下半学期走的。理由是提高班的那些同学把木爷给举报了，说他上课不讲题，不讲考试的内容，学不到东西。所以在高二的下半学期开学不久，我们的语文老师就变成了一个戴眼镜的中年阿姨，姓李，长得很像李银河，和木爷相比，李阿姨的课就无聊了很多，零食也不许吃了，提前下课也没有了，只有每节课都要交的作业，还有默写。木爷上课的时候，从没要求过我们背诵什么东西，不管是古诗词还是文言文，所以李阿姨来了之后就要把我们之前拉下的进度全都补回来，有的时候她看晚自习，那也是要默写的，默写完之后再做真题。

“所以，孟尝君去赵国，都是怎么游说的啊？……哎，怎么一个个都傻掉了，打起精神来。”

可我们一个个都死气沉沉的，孟尝君怎么游说的赵国，和我们有何相干？木爷走了之后，语文课就好像变了一门学科一样，盯着卷子上的文言文，我想着，要是木爷来讲解这篇文章，他会说些什么呢？木爷大概连第一句都讲不完，就把话头扯到别的事情上去了吧。

在李阿姨正式当了我们语文老师之后，我又在教学楼里遇到过木爷一次，那是一天下午，我从厕所出来，正要回教室去，在走廊上他朝我走过来，老远就看到了我，和我打了个照面。

“哟，关奕雯，你们现在语文课是谁教啊？”

“是李阿姨，啊，我是说李老师。”

“李老师好啊，她懂得很多，是个蛮不错的老师，总之好好学。”

木爷刚说完，上课铃就响了，我急匆匆地“嗯”了一声，就朝教室飞奔而去，大概木爷盯着我转身跑去的背影看了很久，一直到拐角再也看不见位置，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木老师，后来他就不在我们学校了。

当然，我依然还是语文课代表，现在每天不用泡茶，变成了每天早上收齐全班同学的默写本，送到李阿姨的办公室来。李阿姨和木爷一个办公室，每次到办公室门口，我心里都会暗暗地期待着听到木爷那熟悉的声音，我推门进去，把默写本放在李阿姨的桌上，怔怔地望着木爷的办公桌，他的桌子已经被清空了，什么都没剩下，和别的老师的桌面比起来，显得尤其孤独寂寞。

“噢，今天的默写是吧，好的。上次默写大家都不太好，都订正过了吗？”李阿姨看着我神不守舍的样子如是问道。

“应该都订正过了。”

“你是咱们班的语文课代表，要起到带头的作用哇。要多帮助那些……”

我知道李阿姨又要开始用她那带着口音的普通话长篇大论起来了。我们班上的那些男同学就以模仿李阿姨的口音为乐趣，谁模仿得最像，谁就能得到大家的认可。幸好上课铃救了我。

“李老师，上课了，我走了。”

“下午第二节是你们班的课对吧？”

“对。”

“你到时候中午来我这儿拿默写本，然后叫大家把荀子的劝学给好好看看，今天课上默写。”

“好的。”

走出办公室，突然觉得心里空落落的。

“蟹六跪而二獒，非蛇鳝之穴无可寄托者……嘿，荀子这是歧视螃蟹啊，照道理，螃蟹还不比蚯蚓厉害？”我心里徒然寻思着，突然意识到，这是木爷在给我们班上《劝学》的时候，在课上说过的话。

语文课前我条件反射一般地到教室后面的储物柜拿茶叶，突然意识到木爷已经离开了，可他的茶叶还没有带走，剩下大半盒还在我的储物柜里，是他赞不绝口的西湖龙井。既然给不到他了，我就自己泡着喝吧，谢谢木爷给我们留下这么好的茶叶，好像每喝一口，语文考试就能多个几分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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