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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斜阳,1

[db:作者] 2025-06-16 11:10 5hhhhh 3180 ℃

               追逐斜阳

 

 作者:童戈转贴:黄虫

                (1)

  子夜时分,嘈杂的人声惊醒了值班的林政。

 几个被大雨淋湿的打工仔送来一个蜷缩在诊断床上的病人-说不清是雨水还是

  被剧烈腹痛逼出的汗水,把病人浓黑的头发一络络贴在了头上,他已陷入昏迷状态,面色如纸,嘴唇发青,身体一阵阵不由自主的痉挛。他的腹痛已经两天多,同事们初没在意,只是下了中班後回到宿舍,唤他而他只是呻吟并不回答,才发觉病势严重,不得不冒雨把他送来。他们是一群离乡背井,自己出来闯世界的贫困的打工仔。

  林政赶紧为他做检查。当他终于找到了痛处——手指触到腹股沟处发热并不安地搏动着的肿物时,他倒吸了一口冷气——这是疝气引起的小肠嵌顿,下坠的肠管被卡在耻骨处,病人已经高热昏迷,不难判断,病情已经到了出现肠坏死并引发全身中毒,随时会发生更加可怕的腹膜穿孔,……林政很觉为难。自己所在的这家医院只是一家小小的保健医疗性质的地段医院,虽然有间手术室,平时只是做些小的外科处理手术,从没做过处理一般外伤缝合和剔肿排脓以上的手术。似这样的病人,都是让他们转送到别的大医院……

  此刻,他却痛苦地于心不忍。他知道,转送到最近的医院,至少需要一个小时以上的路程,而在这样的大雨之夜,这样一群年轻的打工仔,若是在交押金,办手术手续上出点麻烦,谁知病人会否发生意外……林政毅然决定,自己就在这里为男孩做手术——他派值班的医生迅速去叫那两个在宿舍里睡觉的实习生。他们知道林政曾是名牌医学院的高材生,也曾是这座城市一家最有名的大医院里挂「头牌」的外科主治医生,是见过大世面,手里有「硬通货」的人物。那两个实习生是农家子弟,只是没有靠山,才被分配到这里来实习。他们总盼望德高望重的林老大夫能传授他们一点过硬的技术,今晚就是不期而遇的好机会。林政紧张地做好了手术前的准备。

  没有无影灯,没有吸入麻醉设备,甚至没有升降功能的手术台,……林政在病人送上手术台前又做了细致的检查,为病人挂上了输液瓶,准备了一切可能发生变化的应急药品,……在他站到手术台前时,有种超然的神圣感。他对自己的技术充满自信。他想起近三十年前的那场邢台大地震时,也就在这个病人的年龄,他参加了医疗队奔赴灾区,根本没有什麽的手术设施,就在临时架起的帆布帐篷里,他成功地进行了几十个病人的手术抢救,包括腹部的开放性创伤,血淋淋的肠子挤到了体外。

  就在那次,他做为救灾的优秀人物和前来视察的国务院总理周恩来见面握手,回到医院後,又是颁奖又是戴光荣花,他胸佩大红花的照片被放大到二尺,挂在医院进门的大橱窗里,……但是,这一切後来都被那个可怕的罪名湮没了,他被发配到了这家卫生院,那时,这里还属郊区。他的人事档案里至今仍保留着纸色已经发黄但墨迹依然漆黑的结论——「思想淫乱,道德败坏,作风恶劣,流氓成性,……」

  拿起手术刀的时候,他的手有些颤抖。他紧闭眼楮镇定了好久,才将思绪集中到手术台上覆盖的白色孔巾下露出的那方人体部位,……直到东方微露晨曦,病人才被送出手术室。

  两位实习生端着白瓷盘,把装着从病人体内割下的约有三寸的肠体给那些护送病人来的打工仔看。肠体现出可怕的暗绿色,上面已出现黄白色的脓斑……

  「要不是林大夫,哼,现在该送他进火葬场了,让他记住林大夫的救命之恩吧!」

  此刻,林政在病房里。他抚着病人的额头,手指的触觉又引发了他心里难禁的冲动。

  他已经知道这病人叫秦阳,二十四岁。

  秦阳还在术後的昏睡中,林政端详着他,发现秦阳不只有着一副使他怦然心动的犹如高手艺人巧夺天工般塑造的优美的鼻梁,而且有着一张俊秀的脸,一副健硕的身姿。

  他抚摸着秦阳,体味着这个年龄的健美的同性生命曾经带给自己的那种欢愉。

  有声响惊动了林政。

  是那两个实习生和那群打工仔,他们怕发出声响正悄悄聚集在他身边,他的心扑通扑通急剧地跳,身体也发生了别人不易觉查的紧张颤抖……他忙做出术後护理的医嘱,不顾那群打工仔的千恩万谢,借口有些疲倦,匆匆而去。

  他几乎像逃离灾难般慌张失措,在走下台阶时几乎摔倒。他一直跑回自己在医院小後院紧挨着锅炉房的八平方米的「窝」,才觉安定。

  时值深秋。雨後的清晨,他的小房间中有些潮湿的气息,大半截的门窗玻璃用旧报纸糊住了,屋里只有一架窄窄的单人床,一张剥脱了漆皮的简陋书桌,一个用三角铁焊得十分粗陋的高大的货架权充了衣橱、食橱、书橱、杂物橱,除此以外,整个房间充斥的就只有泛着寒意的寂寞。

  坐定,他竟有些後悔收治这个素昧平生的秦阳了。至少,这个秦阳需要在一个星期里由他亲自进行术後护理和治疗。他真害怕自己会一时失控,再惹出那灾难深重的麻烦。

  刚才,送秦阳回病房,当护士撩开他身上的白被单,现出秦阳匀称强健而又肌肤白净的裸体时,他就像眼前引爆了一枚炸弹,被巨大的气浪冲击得几乎难以自持,……他已经五十六岁了。他已经超过了孔老夫子所说的「天命之年」。他觉得自己对同性的美的追求,对同性的爱慕已经被岁月风化得犹如荒漠上那细小的砂粒了,他的心已死,情已灭,早已经是具没有情感的木乃伊了,……可是,这个秦阳,却像火种,引燃了他情欲的乾柴,胸膛里只觉热热的……

                (2)

  他的少年密友天颉就是一副这样挺直透着高傲的鼻梁。

  他曾无数次吻过那副鼻梁,隐密地吻着,也隐密地燃烧着两个同性少年相爱慕的挚情。

  後来,天颉不仅因为是个跑到台湾的国民党下级军需官的儿子,还因为暴露了和另一个同性少年的恋情,被做为「流氓犯」用手铐带走,听说被放逐到了遥远的腾格里大沙漠,一去经年,杳无音讯,生死茫茫,……而林政,却不能因此放弃这追逐,他因此和妻子分手,因此被处分,被送到当初这里只有三个乡村土医生的卫生院,一个年轻有为的堂堂一流大医院的佼佼者,

  却要接受三个指甲缝里永远有污黑的泥垢、全部认识的字都写出来写不满巴掌大一

  块纸、用嘴一抿钢针就敢给病人扎针炙的人的监督和领导,至今,他仍然是个一般职称,没有职务的普通医生。他似乎在一直追逐着,瞄着天颉的影子追逐着,追逐着那不死的孽情。……天颉是他高中时的同学。林政已经记不清两人是怎麽特别亲密的。他只记得天颉俊朗出众,而且开朗活泼。天颉能跳神气的水兵舞,能激情洋溢地朗诵高尔基的《海燕》,能不用打底稿写极漂亮的美术字。那时天颉和他都想加入共青团,但天颉有他那个跑到台湾的老爹,而林政有自己曾在外国洋行里做事的老祖父,都要经受比别人更特殊的考验。于是他们两个总是努力帮助别人好事,认为自己足以接受考验了。然而,在一次对他俩入团问题徵求意见的讨论中,同学们却又提出他俩太「骄傲」、爱出风头、做好事是为了表现自己、不够格……那一次,他们竟不约而同到了校墙外的河边,不约而同地下了河,与夏季汛期汹涌的河水搏击释放着自己的委屈。他们累了,上了岸,隐身在岸边峻崖的巨石下那茂密的树丛中。那天的太阳火辣辣地晒,两具十八岁的少年躯体坦露着怒张的被委屈困惑着的身体,他们不约而同地倾吐委屈,悄然落泪,……自那次起,两人产生了说不清的互相吸引。在默默中,两只手的相握传递着他们自己也说不清的一种异样的触电般的快意。终于有一次,也是个闷热的夏季的夜晚,林政在前,天颉在後,天颉的一只手搭在林政肩头,两人嘴里在诉说着周围对他们的不公正,另外的两只手却互相伸进了对方的短裤,……群蛙停止了鼓噪,河水停止了流动,天上的云停了,风息了,他们觉得所谈的是那麽枯燥无味,索性用双方的唇与舌创造着两个年轻人心里躁动着追求的那难得的欢愉,……林政还记得,自那次後,两人几乎难舍这种欢愉。他记得,当天颉第一次提出「要他」,他曾经对「要他」是怎麽回事有所耳闻,曾经认为那是一种耻辱的念头竟烟飞灰散,他感到全身颤栗的锐痛,但他仍接受了,他在锐痛中生发出又一种异样的满足,天颉的美是属于他的,天颉的生动是属于他的,……当他也这样要了天颉,他这满足达到了顶峰,他真愿意那个神话在他身上应验——猎人海布力触犯了天条,把海水要淹没大地的消息告诉了众人,乡亲们逃生了,而海布力却被上天罚为化石,永远淹没在海底。他觉得,自己和天颉也触犯了天条,如果被罚为化石,就这样连在一起,吻在一起,沉入海底,有清纯的海水沐浴,有自由的鱼儿相伴,没有别人的打击贬低,没有嫉妒,没有干扰,能永远享受着对方的青春活力,享受着对方的健硕俊美,那该有多好啊,……但是,生活向他们袭来的,却只是一阵阵要他们分离,并把他们击碎的恶浪。

  尽管天颉多才多艺,学业优秀,但因为父亲的「政治问题」株连,不能升大学,被分配到了一家公共浴池去做服务员。

  林政考上了医学院,两人无奈地分手。

  天颉为他饯行,在天颉家。

  天颉的母亲说过几句夸赞、羡慕林政的话以後,只是默默为林政让菜。她不敢多说一句为心爱的儿子鸣不平的话,她是个「历史反革命」的妻子,暗中,周周围围无数的眼楮和耳朵监视着她,尽管她当时是为了能拿到几个钱为了给拉黄包车的父亲治病才嫁给天颉父亲的,尽管天颉父亲是被大军过境胁裹着离家才穿上那身他并不愿穿的军装的,也尽管他只想能积攒几个钱找机会回河南老家,置上几亩地,做个安份守己的庄稼人,却被一纸「调防令」送上了登陆艇,送到了他根本没想到会从此抛妻弃子的台湾岛,否则,他不会扔下妻儿不管。

  窒息般的沉闷。

  林政只是和天颉默默对饮。过去的和现在的一切,都无需再多说,而两人心里要说的话,有天颉母亲在一旁,也只能靠对视的眼楮传递,两人都强忍着忍不住的泪,酒烧着苦涩的心,心烧着错综的情,……那晚,天颉送林政出来好远,直到两人心有灵犀地钻进僻静小巷一个破败的砖棚里,天颉和他相拥着,两人互相舔着脸上温咸的泪……

                (3)

  第一个假期,林政回家後还没坐稳,就去找天颉。

  那是在一场狂热的「大跃进」过後,中国大地陷入全民大饥馑的六十年代的开始。

  因为持续性的捱饿,又没有别的食品可以补充营养,当时的十个中国人中有八个患了营养不良性浮肿。

  林政也不例外。

  走了好远的路到了天颉所在的那家浴池,林政已经气喘嘘嘘,蒸腾的热气扑面而来,又使他心里发空地扑通不止……听到有人找,全裸着只在腰间围了条发污的旧浴巾的天颉闻声出来,他一见是林政,怔在那里竟有些发呆。林政想奔过和他握手,却一阵眩晕,猛地一个踉跄,……天颉忙赶上将他扶住:「你,……你怎麽啦?」

  「没……没什麽,头晕,……」

  「我扶你躺会儿。」

  「没事,没事,……」

  林政虽这样应,身子瘫软得却不听使唤。

  天颉把他扶到一张浴客躺的狭小的木床上,转身跑开,一会儿捧回一杯水,很甜,加了当时平常人视为奢侈少见的白糖,……有人高声喊天颉了,他把杯子塞给林政,嘱咐他:「端稳,慢慢喝,别着急。」又转身而去。

  林政喝着甜得有些发黏的水,心里却很苦,他恨自己不争气,本来设想了和天颉相见的种种浪漫,想给他一个惊喜,想倾吐对他的想念,想问他分别这近一年的情况,却被自己这一阵饥饿造成的眩晕全打碎了。

  口粮严格限量分配,似他这样正长身体的大小伙子,每月只有二十八斤口粮,只有半斤猪肉二两油,其它的什麽都没有,不要说自己囊中空涩,就是有钱,也仍然什麽也买不到,以一个普通医生的全部月薪,只能在「高价商店」买回不足一百颗糖果。林政在离校时,当月的口粮早就吃光了,一路到家,他只吃了几个柿子充饥,到家後只说吃过饭了,便赶来见天颉。不想,走得急,又被浴池的热气一灌,竟没支撑住,……天颉又转来了,问他:「怎麽样?」

  问着,伸出指头在他小腿上一按,又抚着按出的深深的凹窝,叹口气:「在学校里,也吃不饱吧?」

  林政看清,天颉整天被浴池的蒸汽薰着,比以前更白净,简直是没有血色的惨白。天颉也很瘦,扁平的胸脯怒张着一条条肋骨。

  「晚上来吧,晚上我值班。」天颉说着,转身又去应付唤他的浴客。

  一杯糖水进了肚,林政有了力气。

  浴池的店堂里人很多,充斥着男人的体气汗臭,林政仍觉得有些窒息。周围是一片白花花的人体,在蒙蒙的水汽中游动着,像在水里漂动着的裸尸,……他却找不到天颉在哪里,……他觉出一种无端的空虚。他觉得,无论如何,两个互相「要」过对方也属于过对方的人分开这麽长时间後的重见,是不该这麽乏味的,尽管这种互相的依属不可能真正存在,……他是那麽想忘掉又不能忘掉和天颉在一起的那些日子。他知道,那是触犯天条的,是被人们当成畜类样不耻的,但他觉得当时在朦胧中滋生的欲望已经渐渐像某种异形的人体细胞,已经不断繁衍着充斥于自己的身体,已经深深场入了自己的神经和骨髓,已经变成了在身体里时时怒张和奔突流窜的不同于别人的热血。

  他为此痛苦过,害怕过,甚至把这些当成另一个自己狠狠地咒骂过。但是,眼前只要晃动出天颉的影子,那热血就如同滔天巨浪打下,一下子就把那些痛苦和害怕吞没,只剩下怅怅的渴求和想像,……他曾经想在同学中再找一个像天颉这样的密友,但是,……他不敢,……班上确实有个长得酷肖天颉的同学,但他不如天颉多才多艺,而且他来自部队,一张嘴就是成套的政治术语。他是共青团支部书记,又是三代出身的贫下中农,训起林政这样「非劳动人民」家庭出身的同学,总是铁青着脸,火药味十足。

  林政躲他尚且不及,怎敢和他接近?

  林政只得用和天颉再次相见安慰自己,用严密的自控压制自己,……那次,上解剖课。一见躺在解剖台上的那具人体,林政几乎难以自持地扑上去。这是个年轻人,身体的每一寸地方都像极了天颉,尤其那端正的五官和那高挺的鼻梁。

  听说,这是个死囚,是犯了什麽恶被枪毙,家里竟不敢出面收尸,索性送给了医学院。

  当授课老师手里的手术刀割入这年轻人身体的瞬间,林政竟像看到天颉被杀,竟痛楚得发出一声凄厉的惊叫。

  就在那天晚上,他悄悄溜进了解剖室。

  他看到,躺在那里的年轻人除去手脚还是完整的,人已经支离破碎了。

  一盏昏黄的灯摇曳着,映出他动荡的身影。有什麽在克吱克吱地咬,大概是老鼠。

  一阵巨大的恐怖袭来,使他毛发倒竖,紧瞪着那个年轻人的破碎身躯,他一步步倒退着,突然又转身拼命地逃了。

  他躲在校园的暗处,咬紧牙关无声地狠狠哭了半夜,他不知道为谁而哭?他觉得那个同龄人、天颉、自己,都是一个命运,都在被别人用刀子一道道割着、切着,直到破碎,……第二天,开班会,那个团支书果然就指名道姓批判林政,质问他前一天的惊叫究竟表现了哪个阶级的感情?那是个对阶级兄弟行使反革命报复的资本家的狗崽子,死有余辜,千刀万剐都不足以抵罪。他要林政深挖思想根源。

  林政嗫嚅说:「我看他太年轻,……」

  「这是资产阶级虚伪的人道主义思想,不是革命青年应该具备的感情。毛主席教导我们说『世上没有无缘无故的爱,……』……」

  林政无心听他的慷慨陈辞,却痴痴注视着他高挺的鼻梁,……他的心飞远了,飞向了留在家乡的,他苦思的天颉,……今天,见到了天颉,却是实实在在的饥饿制造出的没有回味的乏味。

  「你好点了吗?」天颉又转到了他跟前。

  「没事,……」

  「怎麽没事,我见你也浮肿了。」

  「是,……」

  林政竟觉得没什麽可说,周围那片白花花的人体好像总是在把他和天颉拉来推去。

  「你若晚上没事,晚上九点钟以後来吧,我值班。你看,……」天颉朝周围扬了扬下 :「正忙,等着我伺候哪,……」

  林政应了。离开时,天颉没送他。

                (4)

  林政沉浸于晚上再和天颉见面的想像。

  十时,他说去见天颉,家里没拦他。

  那时,中国大陆上已经消灭了属于资产阶级的夜生活,饥饿中的人们早早为了节约身体的热量就钻进了被窝,街上空旷得如同荒野,一扇扇窗子现出无奈的黝黑的幽暗,只有昏黄的路灯把林政的身影拉长又缩短,缩短再拉长。林政兴冲冲走着,他想着那些所有与他俩无关的白花花的人体都消失了,他和天颉又能像一年前那样,享受着两个人互相的欣赏、品味、交流和拥有,两个人尽情打扮着属于自己的美丽的邪恶或是纯真,……为他开门的天颉仍只围着那条浴巾。

  浴池里没有第三个人。

  当天颉把店门关好後,林政要去搂他,却被他轻轻推开了。天颉嘴里喷吐着酒气,走进那间小小的值班室,小桌上放着块煮熟的什麽肉,有一包打开的花生米,有酒,一闻就知道是劣质的烈性酒,……天颉用手撕下块肉递给林政:「吃,马肉,老主顾送的,……别看我干的是『下九流』,比你这个堂堂大学生强,有人送酒送肉,……」

  林政接过,嚼着,说不出腥还是香。他见天颉大模大样盘坐在床上,两膝支起了浴巾,把他的羞处暴露无遗。天颉也瘦了,那副鼻梁更显削挺,……天颉注意到了他目光,咧嘴一笑:「喂,大学生了,前途为重,要改造掉一切资产阶级思想,不许再想歪的邪的,……喝一口吗?别喝了,我可不想腐蚀你,……噢,忘了告诉你,我老娘……肺结核,三期,没有几天了,……」

  林政停止了咀嚼,他觉得眼前的天颉是个陌生人,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怎麽用这种眼神看我?不认识了?其实,我没变,我骨子里流的就是我爹的脏血、花柳病、梅毒,……」天颉狠狠喝了一口酒,被烫似的嘶嘶吸气:「我倒盼着……老娘早一天脱离苦海,她被戴了『四类份子』的帽子,交给街道管制,有病,却没工作,没收入,只靠我。我靠谁去?……哦,听我的话,你以後少来找我,革命青年,别没吃着羊肉倒惹回一身膻,没那个必要,……」

  咕咚,又是一口烧酒,又是嘶嘶吸气。

  林政听着,只觉这是地狱里发出的声音。他想起白天的那杯糖水,想起天颉按在自己腿上的指头。他觉得那才是天颉,而眼前的,是一个什麽妖魔幻化的天颉……

  「吃啊,愣着干什麽?」天颉又为他抓过一把花生:「我说的是实话,我已经看透了,你也该看透,别学我,你眼前是一条光明大道。」

  这时,又有人轻轻叫门。

  「操!」天颉竟然不经意地骂了一句:「看来,今天把我这点丑底子都要抖落给你了。你坐你的,……他,哼,也是个我这样的丑类,……」

  天颉去开门,领进个一双眼楮很大,却空洞洞略显僵滞的削瘦的青年。

  他一见林政,明显地忸怩不安。

  「我的老同学。」天颉大大咧咧介绍。

  空气沉闷得让人喘不过气。

  倒是那青年不住和林政搭讪。

  天颉一杯又一杯地喝酒,他不向这二人让酒,只是催促林政:「吃,吃……」

  林政真想逃离这尴尬,但他不忍这样离开自己曾苦苦想着的天颉。他有一种预感,今夜的分手,怕是永远不会再有从前样的相处了。

  那青年查颜观色,却越来越活跃,不住地打听林政上学的那座城市和大学里的情况,他还几次夺过天颉的酒杯喝酒,……林政要小便。那青年腾地跳起来,热情地要领林政去店堂後边的厕所。

  「站住!」天颉突然硬梆梆地喝住了他们,他指着林政:「就在这里尿!尿!

  就尿在这屋里。「那青年羞恼了:」你要喝啊!「

  「喝又咋的?不都是人肚里的玩艺儿吗!」

  天颉嘻笑着,竟拉住了林政:「真的,後边黑灯瞎火的,就在这屋里尿……」

  没等林政说话,那青年却埋怨天颉:「你这个人怎麽这样?你以为人家跟你一样啊……」

  岂料,天颉竟呼地站起一把扯下了围在腰间的浴巾:「你是不是又看上他了,想挨操了吗?很容易啊,这玩艺儿是现成的,脱!你先脱!想要哪个给你哪个!」

     ***    ***    ***    ***

  林政已忘记自己当时是怎样夺门而逃的。而在第二天,天颉又让人为林政带来了一大包花生和一包白糖。然而,从那天起,两人再也没见过面。

  他猜不透天颉那晚上的「表演」(林政凭直觉断定那是天颉故意演给他的戏)

  到底是什麽意图?是天颉故意让他厌恶,让他感到恶心,让他忘掉过去从而也……让他摒弃从前的那个自己吗?像,但又好像不完全是这样。

  回校後,他给天颉写过信,劝他振作起来,但却从未收到天颉的回信。天颉已经不再爱他了吗?

                (5)

  又是一个学年过去。

  林政假期探家。他觉出家人不再像从前那样提起天颉,他有种不祥的预兆。

  果然,父亲问他:「你和天颉联系过吗?」

  他摇摇头,他从父亲的眼楮里读出了那种可怕的狐疑。

  「没联系也好,」父亲近乎沉吟:「想不到,那孩子,竟是那麽一块料。」

  「他怎麽了?」林政一惊。

  「你……你也这麽大了,恐怕也听说过,流氓,而且,鸡奸、和男的『兔子』、鸡奸犯。被抓起来了,判了五年徒刑。他母亲……可惜,还有病,拖着半口气,为他死过几回……」

  「他母亲还在世?」

  「活着,摊上这麽个儿子,不如死了好,省心,也免去见不得人,唉……」

  林政觉得有个炸雷滚在自己胸膛。

  父亲还在唠叨:「人总得有立场,明是非,多亏你是上大学去了,我看他啊,若是你没走,也想……也想拉你下水……」

  竟会是这样的结果?竟会是这样的结论?

  他真想对父亲说,不!不是这样的!我们之间没有虚伪,没有轻视,我们……我们之间的感情是诚挚纯洁的,我们之间是互相尊重的,他没加害我,我也不伤害他,我们之间只是互相爱抚着共同的美,爱抚着共同的不敢亵渎的那种别人没有的互相欣赏的欲望,也爱抚着共同的别人没有的躁动的心灵!

  如果说这是罪恶,我们都是魔鬼,是不曾戕害别人,只是互相献身的魔鬼,被冥冥中的上天施加了魔法变成的魔鬼!

  但他什麽也没有说。

  天颉的母亲找到林政,交给林政一个包裹,天颉写给林政的日记,那是一字一泪的表述;还有一件新衣服。天颉临走前让母亲转述,林政读书很苦,这件新衣服送给他,自己不再需要了。原来,天颉还深深地爱着林政。

  林政咬紧牙关无声地哭了半夜。他又想起了被手术刀切割得七零八落的那个年轻人。他总觉得那个年轻人不是一具尸体,而是活生生的人。果然,活生生的天颉居然就被切割了,自己活生生的一颗心也就被切割了。

  後来,他打听到,天颉被送到了遥远的西北大漠去服刑。再後来,音讯皆无……

  他就总想起那起伏的光秃秃的沙丘,想像着天颉在那里饱受煎熬,他想像中的天颉不是穿囚服的憔悴的天颉,也不是腰际只围了条旧浴巾的天颉,而是少年的天颉,是那个矫健地跳「水兵舞」的天颉,是那个高亢动情地朗诵高尔基《海燕》的天颉,天颉就那样舞着唱着,却被狂风漫卷的沙涛一点点埋没,埋没……

  林政的心死了一半。

  他从此也对周围的人变得乖巧了。他不再总是落寂地独往独来,他不再因同学间用性为主题开玩笑而拉开距离,甚至不再对和女同学的交往冷冷淡淡,他热衷于包括讨论「阶级斗争」动向在内的所有的集体活动,他甚至主动找那位团支部书记汇报思想动态,徵述意见,……一直到那次邢台大地震他拼命抢着参加医疗队,他把自己的辉煌推到了顶峰。

  他毕业了,他被分配到最有名的一流医院,他接受了姑娘的追求,他顺理成章地结婚了。

  他似乎已经完全忘掉了天颉,忘掉了和天颉在一起的日子,也平息了自己心里的躁动。

  他结婚时在二十八岁,是在那场空前浩劫的「文革」伊始。

 祖父做过旧洋行的买办和他在邢台大地震时取得的政治荣誉为他嫁接出一种想

  不到的结果——造反派不依靠他,也不能把他做为斗争的对象,医院里的业务却又离不开他,他只是很积极地表示一番革命态度,却能争取到不必实际去投入的难得的超然。

  那一阵,他很累,每天都有手术,甚至一天里有几个手术。

  似乎,连他自己都认可了这样的生活。用忙碌和劳累宁实自己所有的精神空间,像宁地基那样砸实,不留丝毫空隙。

  他竟渐渐也认可自己和天颉之间发生的一切是荒唐的,他渐渐认可自己走出了异类。

  只是,他也发觉自己和妻子之间的一种异常感觉,他点燃不起自己对女人的激情。他爱妻子,爱她的清秀、文静、娴淑、勤快,他满足于有了妻子以後在生活上的井井有条,但是,他却对做爱有种说不出的淡漠,他甚至怕触摸妻子身体的柔软滑腻,怕闻妻子身上那女性的略有鲜腥的体气,他激发不出一个男性的进攻型的占有的冲动,他觉得还是天颉那坚实富有力量的弹性肌肉,那有些膻咸的体气,尤其那勇猛的强烈占有的有力的拥抱,自己依偎于他那怒张着力量的怀抱里,感受他「要」自己时像雄狮发狂般的进攻力量时,自己才有一种依附于强健者的安慰,才有一种心灵被保护神收留的轻松和快意,……和妻子做爱,每次都被自己这种异样和由此对妻子产生的愧疚弄得情趣索然。

  但他努力去做,他甚至悄悄提前吃些有滋补作用的中药,那种黑光光的中药丸,他甚至想自己去争取主动,在黑暗中展开想像,挑逗自己的激动,他甚至摩挲着自己的身体去想像,但每次的想像却总是那些虚拟的女人幻化成了天颉和酷肖天颉的虚幻中的同性,……不知善解人意的妻子是不是也查觉了他的异样,竟三天两天去值夜班,或者回娘家。

  林政很愧疚,他努力使自己排解那索然,像个用功的小学生完成老师布置的家庭作业一样,去为妻子做个女人所要的丈夫那样的男人。

  本来,林政想,自己会这样一天天地平稳地过下去,他想,只要再有个孩子,妻子的心必然会大半放到孩子身上,自己也就能放松一大块地应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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