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追逐斜阳,2

[db:作者] 2025-06-16 11:10 5hhhhh 8900 ℃

  岂料,事情却急转直下。

                (6)

  一天,他值夜班,他去装了大量人体解剖标本的地下室库房去取什麽东西。

  那库房外是个方厅,有一个乒乓球台,平时休息时,人们常到这里打乒乓。

  那天,深秋季节,下着淅淅沥沥的小雨,夜风已经携带着有些袭人的寒意。

  林政裹了件医院的紫色棉睡袍,在走出楼门时,还是被扑面而来的寒意打了个寒噤。

  他走进地下室,一眼看到,迎门的乒乓球台上,竟蜷缩着一个也只裹了件病人穿的睡袍的男孩。

  那男孩也被惊醒,一骨碌翻身坐起。

  「林老师,……」那男孩怯怯地招呼他。

  他认出,这是「文革」运动爆发前被分配到医院实习的一群医大学生里的一个。因为不是在外科,所以,认识,却不熟悉。

  「怎麽睡在这里?」林政问他。

  他却低着头,沉闷不语。

  在一盏昏暗的灯下,林政看他的脸现出这个年龄不该有的苍白,身子在微微发抖。

  林政看出,在臃肿的棉睡袍包裹中的,是一具硕长优雅的男孩子的身体,他有着一双深藏忧郁的大眼楮,而且,令林政怦然心动的,是他有着一副天颉那样的鼻梁,……一股怜爱在林政胸膛里奔突冲撞。

  「你怎麽睡在这里?多冷啊,……」

  在林政的不住追问下,那实习生嗫嚅地告诉他,家里被「红卫兵」查抄了,而且「红卫兵」把他们当成了驻扎的据点,把几十家形形色色的「牛鬼蛇神」集中在他家,开批斗会、游行、请罪,头一天,他也被罚,跪了一夜,好容易允许他回医院,他不敢再回家,……林政的心一阵阵绞痛。

  他拥着这实习生的肩头:「到我值班室去挤一挤吧,冻病了,更不好办。」

  实习生眼楮里闪动着泪光,却执意谢绝。

  「走吧,走吧,说什麽你还是个学生,在思想上和家庭划清界限就是了。不应该受这样的罪,党的政策也没有这一条,……」

  他劝着,哄着,把这实习生带到了值班室。

  房间里只有一架单人床。林政要他安稳地睡在床上,他说自己在值班,不睡也罢,谁知夜里会发生什麽事呢?

  实习生却把自己缩到床的里侧,强要他躺下,歇歇也好。

  他躺下了,床太窄,两人只好反向挤在一起打通脚。

  林政熄了灯。

  有阵阵凄惨的呻吟袭来,是楼下内科病房里一个患了晚期肝癌的病人,那病人才三十多岁,他总要妈妈守着他,他被剧痛和绝望折磨得神志有些失常了,只要妈妈不在身边,他就拼命哭喊:「妈妈,妈妈,妈妈你不管我了!」

  这喊声渐渐停了,不知是那病人终于耗尽了生命,还是为他打了止痛安眠的药针。

  林政翻了个身,那实习生又往里缩了缩。

  林政把胳膊搭在实习生盖了被子的腿上,他的手臂接受了一阵不易觉察的颤栗。

  「这孩子吓坏了,也冻坏了,……」

  他的手伸到了被下,摸到了实习生双脚的冰凉。他用手握住了那双脚,他把脸贴到了被上。他本想就这样睡着,但是,隔着被子,他却嗅到似乎一阵强似一阵的那种久违的男孩子的体味,他被这体味冲击得心旌神摇。

  他不自禁地拉了拉被子,让实习生的脚露到被边,把脸贴了上去。

  「臭!」那实习生想缩回脚,并怯怯说。

  他拉住了,他说:「睡吧!」却把脸贴得更紧。

  那实习生一动不动。

  他贪婪地嗅着这实习生真实的体味。

  他听到这实习生在强压着啜泣。

 猛兽出笼般的挣扎和被刀刺般的心痛使林政身上复燃着和天颉曾经共同焚烧的

  孽火。他的脑子变成了一片空白,只有这火舌一下下舔着他那颗剧烈悸动的心。

  一夜就这样过去了。

  因妻子「送医下乡」,那时家里只他一个。第二天,他主动去找了那实习生,要他随自己去家里睡几天,等到他家的「红卫兵」撤离了,他就可以正常地每天回家了。

  其实,林政没有非份的奢望,他爱怜这个比他小六岁,还属于兄弟的实习生。

  他发现这男孩有引他爱怜的美,也有引他酸楚的不该遭受的折磨——他见不得这样。他看过曹禺的那部名剧《雷雨》,对别人的毁灭,他能接受,对那个二少爷周冲的死,他却难受得多日不能安宁,他不能接受那样的男性生命的毁灭。

  虽然视林政为「老师」,到底是同龄人,而且自己确实没有别的办法可想,那个实习生在表示了谢意後,接受了林政的安排。

  林政陷于一种亢奋,为他做饭,为他烧热水,为他铺床,拿了自己的背心内裤要他换。

  睡下,静谧的黑暗笼罩了他们。

  实习生顺从地让他攥紧自己的手,渐渐把自己的身子绕到了林政身边,他把脸偎在林政的胸前,声音发颤地说:「林老师,你真好。」

  呼地,林政全身烧旺了自己本以为已经完全熄灭了那股孽火,他什麽也不想说,什麽也不愿说,只感到拥有这样一个同性的生命是世界上最美好的满足……

  从此,他有了第二个「天颉」。

  然而,灾难降临了。

  一个笨得出奇的实习生嫉妒林政对他这个同学的偏爱,竟因此发难。他悄悄观察追纵了许久(在当时,这个在功课上蠢笨的学生如何在二十多岁的年龄却对当时的人们极少能想到的这种事情触发敏感,是林政後来感到很微妙的一个谜)。

  终于,在一个刮着大风的夜里,他带人把在值班室里全裸相拥入睡的林政和那个实习生捉了「奸」。

  林政被打发到了这个农村卫生院,那个实习生被打发回了贫困的淮北老家,他们的人事档案里,装进了他们要终身背负的沉重的十字架——「道德败坏的流氓」。

  妻子平静地和林政分手。

  当面对憔悴了许多的妻子时,林政什麽都没说。而妻子却也没像别的女人那样,向他倾泻污辱和咒骂,妻子只是说,她已经早有察觉,却一厢情愿地不往坏处想。妻子痛楚万分地问他:「你哪个方面都是杰出的,你为什麽偏要这样?一个男人怎麽会比一个女人还能动摇你?你身为男人,怎麽会为了也是个男人的人葬送自己的前程?难道,以前你向我表现的一切都是虚伪的吗?你能不能给我个明白……」

  林政不能给她个明白,林政连对自己都不能给个明白,……

                (7)

  一晃,二十多年过去了。

  林政那颗曾为天颉死过一半的心全死了。

  好在,这里只是个农村的卫生院,半封闭的环境,半封闭的人,林政除去上班应诊,就是回到自己的宿舍,日常物品不用总去买,他也懒得去买,除去些必需的食物,他觉不出什麽还是必需的,十多年,他就穿那些早就过时的蓝涤卡制服,蓝棉布大衣,戴那顶灰旧的呢制帽,他没有打扮自己的兴趣,也没有布置房间的兴趣,他不养花草鱼虫,唯一的消遣是一台半导体收音机和後来又使用了十几年的一台九寸黑白小电视,……他就这样过了二十多年。

  他不去争着长工资,不去争着评职称,什麽也不争,什麽也不要,他只是认真地给病人治病,只有没有病人时,他才感到自己心里的怅惘——一个在这个世界上感到什麽都多余的人的怅惘。

  岁月刷洗着他,也刷洗着周围——他居然被评上过两次最基层的「先进」,领回过一张奖状,一面镜心刻个「奖」字的镜子。

  他对此也很平静。好像这平静也使别人对他殒灭了热情,後来就再也没评选过他。

  他觉得能被别人无视存在般淡漠着挺好。

  岂料,这个无意中出现的少年病人秦阳,竟又触发了他情感世界,就像当年发现那个睡在地下室乒乓球台上的实习生那样,而且那副酷肖天颉的鼻梁,竟把他这个年龄不难理解的爱怜迅速加温,向自己那种说不明白的情感推进,……原来,自己追逐的心并没死啊!

     ***    ***    ***    ***

  桌上的闹钟急骤地响了。

  他的思绪被打断,才发觉已经中午十一点了。闹钟是他昨晚对好的,他不想做午饭,又怕值夜班後睡过医院小食堂的开饭时间。食堂太小了,只有一个雇来的老太婆临时做十来个人的饭,错过了时间,就没得东西吃。

  他拿起饭盒赶紧去打饭。出门,心里一惊,他又想起了秦阳。早晨,他慌乱中匆匆回来,忘了向秦阳那些伙伴们嘱咐,秦阳这些天要绝对禁食。此刻,秦阳该醒来了,护士们该吃饭去了,林政真怕无知的打工仔会好心地喂秦阳东西吃,……他顾不得打饭,几乎是小跑着赶到了病房,……秦阳果然醒了,没有那些伙伴,一个人孤伶伶地盯着天花板。

  他见了林政,勉强地作出许笑意。

  「痛吗?」林政仔细查看了他身上的输液管、导尿管、负压管,……「不痛。」秦阳微弱地说。

  「饿吗?记住,没有我说该吃东西和吃什麽,你一口东西也不要吃。可以喝一口水润润口腔,……」林政说着,却发现秦阳床头的小柜上什麽也没有:「哦,让你的同伴把水杯、毛巾、牙膏牙刷什麽的送来,……等会儿,我先给你拿个水杯来,再拿个吸管,你自己能够着,就吸一口水,不要大口喝,只为了润嗓子,……」

  「林大夫,就让他用这个吧。」秦阳旁边一个老病人,向林政讨好地送个玻璃罐头瓶。

  林政谢过,仍絮絮嘱咐秦阳,却见秦阳的泪水夺眶而出,……「怎麽啦?别难过,谁都有生病的时候,再有几天,你就不用受苦了,……」

  「这孩子,心思重。」那个老病人叹息。

  林政弯腰用指头刮了刮秦阳的鼻子:「没有过不去的火焰山,是不是?有什麽难处尽管说,我们会帮你,……」

  秦却却咬着嘴唇,忍着泪。

  「好了,好了,……」林政又劝慰他一番,转身要去打饭。

  「林大夫,……」秦阳却又唤住他:「您,是我的救命恩人,我……我……我不能骗您,……」

  「骗?骗什麽骗?」

  「他们……不会再来了……」

  「他们?谁?」

  「我……我没有钱,我只能拿出一千二百元钱,我这场病要花很多钱吧?我听说,住院的押金就要四千元,我拿不出,……」

  「哦,……」林政听明白了他的潜台词,那些打工仔害怕医院向他们要钱,不敢再露面了。

  他在心里苦笑了。莫非,冥冥中的上天不肯放过自己,非要让自己重陷和一个同性少年的纠葛,一种说不清、理还乱的纠葛吗?

  显然,秦阳在刚刚做完手术,还需要大量的治疗和护理的情况下,向自己吐露真情,是鼓足了勇气的,甚至是将自己的生命置之度外的。秦阳可以想到,因为他说了实情,极有可能引出草草治疗,被匆匆送出医院的结果啊!

  林政的心里不平静了。

  他几乎是陷于陶醉地看着秦阳,半晌,他才说:「谢谢你这麽信任我。钱,你不要去想,放心,自己只管安心养病,……」

  「林大夫,我……我只要出院後不会被老板『炒鱿鱼』,欠医院的钱,我一定还,……」

  「放心!我说过了,钱的事情,你不用想。」

  「唉,……」那个老病人又叹气,对林政说:「离乡背井的打工,不容易,他是怕被老板辞退,他们……打工,没有保障啊,……」

  林政心里刀割样作痛了。他已经掂量出,病痛中的秦阳背负着多麽深重的人生苦难,而让一个这样坦诚的少年遭受这麽多苦难的煎熬,触发的是林政心里的隐痛,柔肠百结的隐痛,……林政更感受到了冥冥中的上天的逼视,他不知上天为他送来这个秦阳,是把他重新投入复燃的孽火,还是让他分享秦阳承受的苦难,让这个少年能得到一些解脱。

  他认为是後者。

  「安心养病,什麽也别想,哦,不用发愁,让我看看能想什麽办法。」林政说着,抚着秦阳有些汗湿的头发,拭去秦阳脸上的泪。

                (8)

  他走出病房,心里很沉重。

  「老林,怎麽,没打上饭?我还没吃呢,走,外边小餐馆『啖』一顿去,我请客,……」

  同在外科的赵大夫见林政愁眉苦脸拿着个空饭盒,就热情地招呼他。

  林政刚到卫生院时,小他十二岁的赵大夫不过是托门路进了医院在药房帮着取药的孩子。赵大夫很好学,有心计,见卫生院来了个名牌医学院出身,又在市里一流医院「掌刀」的正宗外科大夫,就和林政故意接近,把他引为老师学习技术。林政也用心教他,两人的关系在医院里格外亲近。

  赵大夫瘦小枯乾,精明钻营。林政和他,竟从没在感情上出现过和天颉那样的波动。

  见赵大夫要请吃饭,林政谢绝,但赵大夫一百个不干,赵大夫就是这麽个人,他的热情有很高的黏稠度,尤其是请人吃饭——他在餐馆吃饭从来要收据,然後逮住个什麽做头头脑脑的病人,一番热情接待,包括做人家根本没必要做的体格检查、开些与治病无关的滋补药,那收据也就让人家替他报销了。他总能挤出一脸的苦相:「就这麽点薪水,没办法,朋友多,应酬多,没办法,因为这个,老婆都闹离婚了!」

  见林政谢绝,他拉起林政就走:「老林,你就是这麽个死心眼,这年头,不吃白不吃,白吃谁不吃。走,走,……」

  在医院门前,住院部的主任见了林政,提醒他说,那个叫秦阳的病人昨晚只交了五百元钱,他让林政催病人快交上押金。

  「哦,我忘了,他们把钱交给我了,下午我去交上。」林政应着,他想,下午就去银行取自己的存款,四千元,对自己还不至于伤筋动骨,花给秦阳,似乎是一种格外的安慰。

  在饭桌上,他向赵大夫提出了秦阳怕被老板因病「炒鱿鱼」的事。

  赵大夫漠不经心地摇头:「这年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谁能管这麽多,吃,……」

  可是,林政固执地盯住他的眼楮:「不过,这件事,我想管,……」

  「哦……」赵大夫稍稍一怔,随即狡黠地一笑:「你老兄的事,我不能不管,……那小子,算他有福气,跌跤跌倒在菩萨跟前,菩萨还以为他是给磕头呢……」

  赵大夫听到秦阳打工的是一家私人的食品厂,满面释然:「你老兄放心,这事包在我身上,我拉防疫站的老刘去一趟,那老板不但不敢说个『不』字,往後,他得把这姓秦的小子当成『护身符』……」

  「也用不着这麽惊动……」

  「你甭管了。不过,四十里外的後村有个『款爷』的媳妇得了『类风湿』,那是防疫站老刘的亲戚,你老兄哪天抽空去给瞅瞅,……」

  「好吧,你安排吧!」林政心里好笑,赵大夫就是这样,做事像个商人,总是有所交换。不过,赵大夫对外界是给林政大吹大擂的,每次请林政为他拉的关系去看病,也一改在医院里的随便,毕恭毕敬地一口一个「林老师」、「林先生」

  ——赵大夫借此使他的行为增值。

  「也别说,这姓秦的小子带着人缘,长得蛮漂亮嘛,……老林,你是他的救命恩人,你若喜欢他,收他做你的乾儿子吧,就看他有没有这份福气了,……」

  赵大夫像开玩笑,说得很随意。

  林政却在心里打了个寒颤。他猛意识到,赵大夫是从卫生院时期过来的人,他可能对自己为什麽「发配」到卫生院的原因有所耳闻,不知他这番话是不是对自己另有所指,……赵大夫却又大大咧咧说些别的,不住嘴地大吃大嚼。

  「是自己太敏感了吗?」林政不禁嘲笑自己。

  他想起,前不久去卫生局开会,竟遇到了已经分手十八年的妻子。他觉得很尴尬,前妻却很淡然地对他说:「真快啊,我们都到这个年龄了,都老了,到了这个年龄,只有多照顾些自己,好自为之地活着吧!」

  其实,和他同龄的前妻并不老,满头黑发,脸上没有一道明显的皱纹,身上那件绛红色的披风式的羊绒风衣和颈间飘拂着的那条大朵大朵杂色芍药花的丝巾,更洋溢着她身上那不衰的活力和风韵。

  林政明白,是前妻看出他是真正衰老了。

  他也听出,前妻的话里不只有安慰,也有感叹和提醒,只是因为都到了这个年龄,这些也都浸透了岁月洗泄的怅然和无奈。

  是啊,是啊,自己已经是年近花甲的人了,应该是心如枯井,人如槁木般苟延残喘活着的人了。俗语说:「德高望重」,而自己从和天颉触犯了天条的那一刻起,就注定这一生不论怎样去做,都不会成为一个道德君子了。何况,又有後来的暴露,有人事档案里注定要伴随着自己被送进火化炉也烧不掉的耻辱的记录!

  如今,秦阳,这个素昧平生却惹人爱怜的少年闯来了,他像个小精灵,用林政自己也说不出的感觉撒下了一张网,不是捕捉现在的林政,而是捕捉林政那颗自以为已死的躁动的心。

  这会引出什麽结果呢?

  林政暗中长呼一口气,自己反正是到了这年龄,还会有什麽,既然自己已经引动了对秦阳的喜欢,就甘愿为他去做吧,只要不会出现那种把可爱践踏成污秽的接触,自己的心就再为这苦难的爱燃烧一次,烧过,恐怕也就永远是飞扬的灰烬,再没有复燃的可能了。

  「人还在,心不死。」联想起当年「以阶级斗争为纲」年代总是提醒人们对「阶级敌人」不要放松警惕的这句话,他暗自苦笑。

  吃过饭,他赶紧捡点了些必需的物品给秦阳送去,知道秦阳的体温上升,他又开处方,让护士为秦阳加了消炎药物,然後,匆匆去银行取钱,为秦阳交了医疗费……回到自己的小屋,已是暮色朦胧。他才觉出,自己很有些累了。他想歇一下,却睡着了,睡到有人来叫他才醒,竟没做常做的那种乱七八糟的梦。

  秦阳的体温持续高热。

  他忙赶到病房,紧急地验血、注药,他亲自动手加冰袋,两三个小时後,药物生效,秦阳的体温下降,安详地入睡。

  林政才想到自己没吃晚饭。

  匆匆泡了两包方便面,他又找出秦阳的病案记录,考虑第二天投药的方案。

  一天、两天、三天,秦阳的病情一天好似一天地恢复着,林政为他买来了饮料,林政扶他下地走动,林政为他熬了鸡汤,……护士们见了林政,第一个汇报的,也是秦阳的情况。

  秦阳打工的那家工厂的老板也带了礼物来探视,特意来向林政致谢。但他没提钱的事,也没有「助人为乐」的虚无的歌颂。赵大夫去找他时,说秦阳是医院里高资历外科专家林老先生的亲戚的小孩,他来看望,是拉关系。

  林政感到的,是一种异样的充实。

  尤其在他扶秦阳下地走动时,秦阳不自觉地要依靠他,他就感到一条可爱的同性少年的生命被自己呵护着的快意。秦阳略显腼腆和愧疚地笑着致谢时,他看着秦阳微凹的那双大眼楮,看着秦阳那动人的高挺的鼻梁,看着秦阳那充满活力的笑涡,内心就洋溢着说不出的欣然和安慰。

  每次查看秦阳的创口,都给了他一种欣赏秦阳健硕的生命之美的满足。他感到了一种异样的占有的满足。只是,他克制着自己的一种冲动,他想吻他,想拥抱他,但他克制着。

                (9)

  秦阳恢复得很快,已经能下地活动了。

  他知道了林政为他所做的一切。但他是个口讷的孩子,他多次想对林政说些热烈的感激的话,但一张口就涨红了脸,语无伦次。

  林政就笑着栏住他,他不要听,他从秦阳的眼楮里读出了真诚,他感到足够了。

  那天,林政被赵医生拉着去给防疫站老刘的亲戚看病,去了一整天,回到医院,赶着到病房去看秦阳。

  秦阳却坐在走廊里朝门口张望着等他。

  秦阳几乎是不自觉地一把就拉住了他:「我,我想了您一天了,……」说着,眼楮里竟噙着了泪花,林政心里也热烘烘地莫名的发软。

  「吃过饭了吗?」林政问他。

  「……」秦阳点了点头,他若有所思地抓着林政的手,好半天,他才涨红着脸抬头:「林大夫,我……我不知道是不是高攀,我……我想认您做……做我的叔爹……」

  温流冲荡着林政,他被兴奋陶醉了:「好,好啊,我愿意……」

  「可,没有旁人的时候,我……我想叫您……爸……」

  「啊,……」林政被突袭的幸福感拥塞了喉咙,他什麽也说不出,只是拍着秦阳的肩。

  「爸,以後,我走到天边,也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好孩子,不要说了,什麽也不要说。」

  是啊,什麽也无需多说。十八年了,林政孤苦地活着,他的爱奄奄一息,现在,他重又拥有了爱,一条活生生的同性生命对他的真挚的爱,虽然秦阳把他视为父辈,虽然有着他对自己克制的不可逾越的那道屏障,但他所爱的秦阳也爱着他,是他不敢去奢望的敬爱,十八年後终于出现了,他感到满足,……「秦阳,打针,……」有护士在病房里叫。

  秦阳应了,咬着嘴唇笑着走向病房。

  林政觉得,世界上最可厌的人就是喊去了秦阳的那个护士。

  他又为自己这想法感到可笑。自己是被突然降临的幸福搞糊涂了。

  又是几天,秦阳在没有别人的时候,就陶醉般亲昵地唤林政:「爸……」。

  他没有别的办法控制对林政报恩的挚爱,他也没有别的办法表达自己在这茫茫人海中独自闯荡生活而不敢奢求的一个陌生长辈赐予的关怀的感受,而且,这关怀是在他危难无助之际,由一位陌生的可敬长辈赐予的,……他和林政的谈话也无拘束了,他谈自己家乡的贫困,谈辍学的苦恼,谈外出打工的艰辛。他的疝气病已经多次发作了,这一次,他忍着,直到忍不住,一个人孤伶伶在凄清破烂的工棚里挣扎。开始,他还知道哭,後来,昏昏沉沉,时而夺命的剧痛使他清醒。他真盼一下子就痛死,省却了许多活着的麻烦,……一次次,使林政更沸腾起对他的爱怜。

  他清楚自己对秦阳的爱不只是感情的,而且躁动着心灵的,肉体的爱。但他克制了,他知道自己不是当年的林政,秦阳也不是当年的天颉,他可以和天颉像恋人那样去爱,现在,萎缩了十八年的爱复活了,他愿意像父辈样去爱——无论如何,能爱自己的所爱;这爱已经关闭了十八年,囚禁了十八年,终于释放了;无论如何,十八年没有爱的日子被秦阳改变了。

  这天,又是林政值夜班。

  赵大夫和他交班时,似乎不经意地提醒他:「老林,我看,那个秦阳,差不多该出院了吧,你为他做的,足够买下他做你的……书僮了!」

  「哦,……」林政的心猛一缩:「是,是,你……你就安排他出院吧,……」

  「好,那我就安排了。你老兄尽可放心。」

  林政觉得自己被一个响雷炸昏了,他从赵大夫的提醒从赵大夫的笑意中发现了异样——自己这一阵确实忽略了曾经有过的从前。

  他想再拐到病房,把出院的事告诉秦阳,但他却觉得背後突然多了监视的眼楮,他无端畏怯万分,只得回了自己的宿舍。

  他有些神经质地回忆和秦阳的接触,他竟觉得自己又有什麽非份的举动被别人发现了,他在记忆中清理着,没有,什麽也没有!

  这记忆却像打翻的一桶水,蔓延开去。

  他想起了那个曾睡在地下室的实习生,在出事後被遣返农村,一切美好的前途付诸东流;他更想起了天颉,一个英俊洒脱、多才多艺的天颉就踟蹰在漫无际涯的大漠荒丘上消磨了自己的生命。

  秦阳不应该落个这样的结果。他眼前交融出一具润洁如白玉、健美如着名雕塑「大卫」、神圣如飞天使者的少年人体——他却辨不清是秦阳还是自己曾爱慕过的那几个少年。

  秦阳应该活得比他们好。林政想,应该让秦阳出院,这是明智的。

  想着。有人敲门。来的就是秦阳。

  他满面喜色:「赵大夫告诉我,今天我就能出院了,回食品厂上班也没有问题。」

  「是,一切都好了,该出院的。」林政拉他并排坐下。

  秦阳却又羞涩了,声音很悄然很神秘:「爸,我……我想问您一件事……」

  林政的心为他这羞涩跳乱了,竟觉得秦阳的目光有些灼人,不敢正视:「什麽事?」

  「我……我想问,听人家说,……我不知道,这种病……会不会影响生育?」

  「什麽?什麽?」林政大惑不解。

  「听人家说,这病会……影响生育。」

  林政莫名其妙:「你……有什麽不好的感觉?」

  「没,没有……」秦阳摇头,脸色更羞红:「我只是听有人这麽说,心里害怕,一直想问您,不好开口,……其实,这几天,我试了,挺……挺正常的,……」

  恍惚中林政更感到一派糊涂:「你试了,试什麽?」

  秦阳的脸更绯红了:「您别笑话我,我试着……手淫,感觉挺正常,……」

  林政听明白了,不禁摇头笑出了声:「你呀,你呀,本来正常,莫名其妙……」

  秦阳竟突然羞得把脸埋在了林政胸前。

  林政拥抱了他,林政感到一种说不出的神圣,像秦阳这样可爱的生命,应该活得一切都好,应该这样!

  秦阳惬意地接受了他的拥抱,竟悄悄哭泣了:「您对我太好了,我不知道怎麽报答您。」

  林政眼里也涌出了泪,他俯下头,忍不住轻轻吻着秦阳的额头:「不要报答,记着有个姓林的老头就足矣了,……」

  秦阳抬起了头,接受了他的吻,他忍不住又去吻着秦阳那多少次想吻的鼻梁,……

  秦阳在呢喃:「我真不知道该为您做什麽,我永远忘不了您,您真比我的亲生父母还疼我。我知道,您不愿意正式收我做儿子,老百姓的习惯,您嫌俗气。等我有了儿子,他就能正正经经喊您做『爷爷』了,爸,是吧?……」

  「是,是,你一定会活得比我好!一定,……」

  林政也呢喃着,他觉得自己在挣脱心里的沉重,他忘情地吻着秦阳,他想,让秦阳出院确实是最明智的。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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