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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艳情外史(1-7),3

[db:作者] 2025-06-15 11:53 5hhhhh 9890 ℃

  金一刀点头道:「这种人是出名的窑痞,怎么可以缠得?办小报的枉自背了一个敲竹杠的恶名,窑姐儿说起来就杀干刀杀万刀的乱骂,其实并没有几个钱到手,白白喂饱了他们这些花蠹。鹏翁此言,可谓洞见症结,非过来人不能道。」

  白鹏举道:「我的计划如此,试办之初,就不能赚钱,也决不至蚀本。我从前在上海潦倒的时候,曾托洋场才子江小楚编过一张小报,定名《皮里阳秋》。当时因内容芜秽,销路不广,才办到第二期,便宣告停版。

  但是这报的名字题得真好,至今还念念不忘。我们不妨老店新开,也许能够迁地为良。我久疏笔墨,又忙于交际,编辑方面,就托老兄负责代理,倘若有利可图,你我三七分帐,好么?」

  金一刀也是一个陆地飞行的洋场才子,凭着一副水晶肚肠,曾在上海大大出过几个月的风头,花天酒地,纸醉金迷,俨然是个洋盘小开,将文人的寒酸之气一扫而空。

  后来不知环境上感受着什么刺激,觉得十里洋场,俗尘扑面,是个以声色货利为钩饵的苦海。人们偶然失足,滚进了漩涡,不堕入畜生道,也不免堕入饿鬼道。自己是个贪财好色的少年,自问没有见香饵而不吞的卓识和毅力,然而先天还有点夙根,不愿随波逐流,做一个苦海余生。

  他一旦勘破红尘,研透世味,发愤离开上海,赤手空拳,跑到北京。以前种种,譬如昨日死;以后种种,譬如今日生。将上海的红牌子藏了起来,只说姓金名一刀,恢复文人寒酸的本色,做几篇公子佳人的小说,投寄到各家报馆。

  北京报馆的穷窘玄妙,打破世界的纪录。百十家报馆,都靠几张上海报做影印的原奉秘籍。上海报的新闻,就是他们的新闻,上海报的小品文字,就是他们的小品文字。往往北京发生的珍闻艳史,上海报己登过了一两个月,他们还抢着翻版,从来不晓得有什么投稿,就是海枯石烂般有人投稿,也从来不晓得有什么稿费。

  他们接着金一刀的稿件,瞪目骇笑,当做一件希有的怪事。又见「金一刀」三字素来不见经传,他的作品自然不及上海报登过的殷实可靠,以为无借重之必要,随手就撂在字纸篓里打磕睡。

  金一刀气得发昏章,恨不得跳起来一把抓住那些浑鸡子儿骂道:「瞎乌龟,你将眼睛睁大些,可认得你老爷是谁?若将大名说出来,管教你们这些浑小子吓成了三阴虐疾。」

  金一刀心中虽作此想,无奈正在隐姓埋名的当儿,惟恐仇家探知他的踪迹,瓮中捉鳖,如何敢泄漏秘密?不忍一朝之忿,将成百岁之忧,所以徒然负有陆放翁的才华,秦少游的声誉,丝毫不能施展出来,只得郁郁的屈居于白鹏举肘腋之下。

  正叹孙悟空没有棒弄,听见白鹏举这样的提议,满心欢喜,却微微一笑道:「凭我这一枝生花之笔,办一两张小报,真不费吹灰之力,不过『利益均沾三七分帐』的话,再也休提。只求你能够按月关饷,不要像当初对付江小楚的办法,拖拖欠欠的,那就感激不浅了。」

  白鹏举红潮上颊道:「你休听江小楚那小子的一面之词。他通共只替我编了两期报,也不知道他在报上放了些什么城头上出棺材的屁,看报的没一个不横点头。

  「第一期还好,半卖半送的居然销去了三五十份。第二期便只敢印五十份,雇了送报的到处挜卖,卖不去就白送给人赏看,分文不取,以示优待。忙乱了一天,到夜晚上送报的回来,点点他手里的存报,不折不扣,还是五十份。据说这张报揩屁股嫌罪过,包东西有臭味,无人敢要。好好的一个报名,我绞尽脑汁,费了一个月工夫才想出的,被他拆了洋烂污,就是这样糊糊涂涂的寿终正寝。

  「赔钱事小,坍台事大。我受着一肚皮的肮脏气,不向他要求赔偿精神上物质上的种种损失,也就仁至义尽了,当然将他撵出报社,一个大钱也不给他。可笑他有那副老脸,看得这两个钱比嫖帐赌帐还要认真,三天两天的捱上门来,当做一件债讨。

  「我那里肯理这种昏蛋。偏生此马倒也来头很大,他的介绍人是宓书泉,在报界里有相当的历史,和我也还要好。常言道:打狗须看主人面。犯不着为了一两个钱的事和江小楚那穷小子斤斤计较,伤了我们朋友的和气。

  「那时我也正在窘乡,只得打肿脸充胖子,将一只心爱的打簧金表当去,撂了几个钱给他,一直也没有钱赎。他得了钱,便连屁股上也堆满了笑容,捧着我的腿说了好些感激涕零来生变犬马图报的肉麻话。

  「我又好气,又好笑,也懒得去听他的狗屁胡说,只向宓书泉道:『老兄是个忠厚人,还是和上海一班势利小人少亲近些的好,城狐不灌,社鼠不熏。老兄千万不要做狐鼠凭藉的城社。我这几个钱,只当是到堂子里碰了一场和。交情卖在主人身上,说不值得呢,也还值得;说值得呢,又似甚不值得。』

  「宓书泉也笑道:『谨遵台命,以后我在堂子里面做花头,决计不再请你买票。』

  「当日两人所说的笑话,至今仿佛尚在耳边。那张打簧表的当票,也还牢牢保存着,做我一生极惨痛的纪念品。可恶江小楚那东西,会在暗下这样替我制造空气,真是丧尽天良,连你也几乎被他蒙蔽了。如今我在北京,虽不敢说怎样活动,总算还兜得转,不比在上海孵豆芽时那么困难,像老兄这样逸才旷世,又岂可与江小楚人格破产的狗才相提并论。你放心,我万不会少你一个钱。」

  金一刀含笑答应。

  他是在上海文坛混过的,编辑之才,比较初等小学刚修业的小报大主笔,自是棋高一着,席高一篾。不消几时,胡同里打茶围的客人,便时时听见卖报的高喊《皮里阳秋》之声。吴娃赵女,都晓得花园舆论界中有这么一张小报,更晓得风月记者中有这么一个娇小玲珑香扇坠般的金一刀。

  金一刀顶着记者的头衔,为忠于职务起见,每夜在胡同里东钻西闯,翩然像花间的一只燕子,也就北京乐不思上海了。还有好些花菊两界的忠臣,想借这张报鼓吹风雅,时常登门拜访,拉他去看看蹭儿戏,或者做做边务大臣,穷极耳目视听之娱。双方的感情,联络得非常融洽。

  他们有什么稿子,总尽先寄给金一刀。金一刀接着他们的稿子,也是随到随刊,并且匀出好地位,长行花边,引起阅者的注意。一方面不愁冤沉帘底,一方面也免得力尽刀锋。《皮里阳秋》经他们这样通力合作,在北京小报中,容容易易的,就占得很重要的位置,销数不满一千,也有八百。

     ***    ***    ***    ***

  苒荏到了春天,金一刀兴高采烈,想编一张出类拨萃的百期纪念特刊,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教都门招摇的狗头名士吓一个半死。只是选稿问题,煞费踌躇,平日编这种豆腐干大小的报纸,别说一张,就是十张,并没有什么困难。只消剪刀动动,浆糊粘粘,再拿会馆名士的稿子凑凑数,编辑之责便尽了。

  上海报看的人多,自己要显本领,或者不好意思生吞活剥。汉口、青岛、香港、澳门、哈尔滨、新加坡各处的报纸,等于冷摊上的海内孤本,除了极少数的同行中人,谁也不能轻易看见,尽可剪之不尽,印之无穷,这是一向奉为是救荒时的法宝。

  不过这张特刊是预备出风头的,那些已经辗转登载过两三遍以上而又蹩脚非常的稿件,当然在牺牲之列,便连那光明灿烂得心应手的镀镍大剪刀,也只好暂时割爱,置之高阁,于是偌大的一张特刊,也正编辑之难,难于上青天。

  那些会馆名士捧伶捧会的大文章,助疫有余,卫生不足。如果伏案自作呢,呕心呕血,也与瘦弱贫血的躯体大不相宜。待去征集海上名家的作品,远水又救不得近火。都门的那几位前辈先生,也嫌坟墓气太重。刻到文集上,似乎浅薄俗恶;登在小报上,又显着沉闷笨拙,不大合用。

  金一刀日夜焦思,想不出一个偷天换日的妙法。悠悠忽忽,这一天剪好了第九十九期的稿件,交给茶房拿去,身上出了一身冷汗,伸着懒腰道:「算了,百期特刊便取消了也罢。报馆里这一碗断命羹饭,到底太苦,简直不是人吃的,拿拿剪刀就这么吃力。」

  茶房一手接那卷剪稿,一手递上一张请客单儿。金一刀心头「突突突」的跳了几跳,看那单儿上填明席设香厂粱园,是当天的日期,而且法定的时间也快到了。北京的报纸都是托印刷所代印的,发稿不在深夜而在傍晚。小报不必等通讯社的消息,格外可以提早。普通宴会总定在下午六时,若要客到齐,大约须八九点钟后。

  金一刀仰头看壁上的钟,还不到六点钟,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拿着那张请客单儿,翻来覆去看了两遍,笑道:「在上海做新闻记者,苦只苦两条腿,好在吃星高照,一张嘴实在快活不过。

  「电影开映也请客,戏子登台也请客,妓女客串也请客,菜馆减价也请客,酒行推销也请客,甚至棺材店开张也要大请客,将来势必至于小粥店注意宣传,也不能不请客。他们的牙齿,都长在嘴唇皮外面,可以到处吃白食。

  「可怜我们北京新闻记者,只要会钻,谋挂名兼差的机会倒还不少,就是口福太坏,三年逢闰,难得当局有借重之处,大发慈悲,在西车站或者撷英番菜馆赏饭一顿,也正可一而不可再,只有望着上海滩上的敞同行垂涎长叹。

  「今天庄菊痴发帖子请客,一定高朋满座,不比寻常两三个人随意小酌,可算千载难逢的盛举,倒不可不去扰他一顿。」

  又道:「自古道:宴无好宴,会无好会。他这一顿饭决不肯白请,我这一顿饭也不好白吃。庄菊痴是与戏剧界接近的,平日请客。总在泰丰楼,知道我是戏剧界的门外汉,便不拖我去做座上客。今番请客改在梁园,又将我也请在里面,不知内中有何缘故?不管他怎样,白吃灰孙子,吃过明白再说。」

  计划了半天,等到八点多钟,振衣走出亚洲日报馆。从韩家潭到香厂,不过二三十步路,一举脚就到了。他新租了一辆包车,租费连车夫的工钱,每月讲好十五块钱。车夫时常打咕哝,嫌他饭局太少,难得有饭钱到手。

  金一刀冰霄聪明,今天存心挑挑他,硬着颈子喊套车:「上梁园饭庄。」

  车夫老陆正站在门口和白鹏举的车夫说笑,听见金一刀喊「套车」,便把眉毛一皱,听到后面五个字,笑嘻嘻的忙拉了车出来,将两盏洋蜡烛灯燃着,连向未点过的两盏水电灯,也点得亮亮的。金一刀神采飞扬地坐上车去,老陆拉起车来,脚跟打着屁股,几秒钟就拉到粱园。

  金一刀跟着伙计走上楼去。屋子里八九个人团围的围着一张圆桌坐下,都是小报界的熟人,八九只拿筷子的手,已伸到桌心抢拌盘里的冷肴。伙计掀着帘子报道客来。

  庄菊痴站起来拉着金一刀的手道:「你怎么此刻才来,我已打电话到亚洲日报馆去催过一次。」

  金一刀道:「对不住得很,今儿我另有一个饭局,绕了一个儿才来,所以迟了。」

  大众放下筷子,一个个侧目而视。

  金一刀拣一张空椅子坐下,大众将冷盆吃光,便昂着头等热菜上来。若是在上海,一定要嚷着叫堂唱。只因北京的窑规,比上海苛刻十倍。叫条子的代价,已经贵得可以,且喜还可以欠帐,最可恨的还须向菜馆里拿车钱。这是主人的特别担负,因此主人不提议叫条子,客人便不好意思自己发起。

  况且堂唱来了,至少要赏乌师一块钱或是两块钱。主人漂亮的,自会抢着代付,碗筷边预先堆好几十块钱现洋随到随付。若是主人不客气的,叫条子的便免不得自掏腰包。一般惨绿少年都以自掏腰包为恨事,所以普通饮宴,一大半是冷清清地吃寡酒,轻易不肯乱叫条子。

  入国问禁,入境从俗,金一刀等见主人翁不发话,只得吃一个鸦雀无声。

  末座相陪的严云卿忍不住问道:「痴兄,怎么还不来?」

  庄菊痴沉吟道:「是也应该来了。」

  金一刀忙问:「是什么人?」

  大众笑道:「谁教你来得这样迟,害我们饿着肚子好等,现在我们也要暂守秘密,使你纳一会闷。」

  庄菊痴点着筷子让菜道:「她们上海人,日里当夜里,夜里当日里,就是不吸雅片烟,也要睡到下午四五点钟才起来。还不肯就穿衣服,只披着贴身的小袄裤,趿着拖鞋,吸着香烟,靠在沙发上,慢慢的运气。挨了一两刻钟头,香臀刚离开沙发,倒又与金漆马桶接吻去了。若仅仅是水路上的买卖倒还好,最怕她小大由之,那又要多耽搁几十分钟。

  「慢慢的才漱口洗脸,这一次只能算是粗洗,只将胸头手臂面颊等部分隔夜的香垢,洗得干干净净就算了,然而也要费几十分钟的时间。再吃点能够点心的补品,然后像贪官污吏搜括民脂民膏般,教梳头娘姨在地头上用细梳密篦,细细的刮垢摩光,这一颗发光可鉴的头,说不定一两个钟头还不能完事。

  「接着又要洗脸、化妆,红的是口脂,黑的是眉黛,干的是粉,湿的是雪花膏,等她一桩桩一件件都擦好了,画好了,又不知耗费了多少光阴。重又换内衣穿华服,从头到脚,收拾得无处不美艳动人,又不免和小姊妹说说笑笑,打打闹闹,这才姗姗而来,她哪里晓得有人等得心焦呢?诸位都是南方人,而且老于花丛,这种情形,想必特别熟悉,我的话不错罢?」

  大众点头称是。

  金一刀精神陡然兴奋,暗想:「他们口中议论的人,必定是一个南方新来的名妓,想在北京的达官贵人身上捞一笔钱回去贴小白脸。现在还没有进班子做生意,暂住在东方饭店等处,先和一般熟客应酬,托他们设法捧场,大约庄菊痴和她有点渊源,花头报效,义不容辞,所以才今天将我们拉了来,将来必有借重之处。

  「然而我们都是些穷措大,石子里榨不出什么油水,谅他也没有不明白的。笔头上帮帮忙还可以,若要打牌抽头,那就打错了主意咧。又不知道她芳名是哪几个字,面貌风头是否漂亮,是不是我在上海时见过的,心中甚是委决不下。」

  又转念道:「不对不对,如果是庄菊痴的老相好,东方饭店就在隔壁,庄菊痴怎会不跑到旅馆里去陪她同来,却痴汉等老婆似的尽管在这里恭候骚驾。

  「记得前一向吴啸声从上海来信说,他的金屋中的爱宠,曾在上海挂过金字招牌的花笑依,最近因生活的裂痕,不能不重堕风尘,实行各尽所能、各取所需的政策,不日将款段入都,倚门卖笑,托我在报上多多鼓吹,在朋友面前多多拉拢,不使他这贤内助捆载而来,垂橐而返。莫非今天宴请的那人儿,就是吴啸声的如夫人么?」

  想着,默默的出神,听见马路上汽车喇叭「呱呱」的啼了一阵,到楼下便划然而止。

  庄菊痴笑道:「来了来了。」

  大众离座而起道:「好了,我们刚大嚼肉味,又当饱餐秀色了。」

  庄菊痴走到凉台,凭栏下望,喜笑道:「果然是她,快些上来,快些上来。(头一句是对大众说,后两句是对她说。)」说着,转身跑到门口,掀帘以待。

  一会儿,香风袅袅,宝气森森,走进两个粉白脂红的妙人儿。当先一个,芳龄约莫在「二十四番花信风」左右,男装打扮,恰没有燕赵佳人仰脖子挺胸脯硬腰杆的态度,依然扭腰耸臀,是个海上名花的样儿。

  大众的眼光,一齐注射在后面的那一个身上,她短衣缚裤,刚刚能够遮住裤腰。胸口系一朵烘出来的茉莉花球,圆圆的,突突的,颤颤的,和两旁的鸡头肉鼎足而三。脚下套一双尖口绣花的白缎鞋,鞋尖上还缀着一朵红绸花。

  额角上疏疏朗朗几根前流海,似烫非烫,也看不出里面有疤没疤,只显得面部格外的短阔。高高的颧,瘪瘪的嘴,尖尖的下颏,乍看很像一个小老太婆,细看却体态轻盈。

  眉毛眼睛,更活动得像会说话一般,如秋水,如明星,如白水银中藏着两丸黑水银,如五百烛光电灯下的火油钻。她的眼波斜溜在人们身上,可以使对方的视觉为之昏昧,神经为之麻醉,肌肉为之兴奋。一切情感都受她的支配。她好比九天的魔女,颠倒众生摄人魂魄的魔力,都炼在她这一双溶溶的眼睛上。

  房间里十八道眼光,从不同的方向发出来,道道和她的眼光相接触相融会,而都被她所包含,所熔铸,心灵上也息息相关。不觉得她可喜,只觉得她可恨,不觉得她可爱,只觉得她可憎。恨的是她长得这样骚艳入骨,家中的黄脸婆子便那么丑恶臃肿;憎的是这样如花解语比玉生香的可人,不但不能为我的私有物,而且连公一下子的艳福也没有那些金钱去消受。

  大众为自身着想,都以为世界上有了她,丝毫不能增加我们的幸福,徒然使我们抑制不住狂热的欲念,引起明知无益的妄想。妄想的结果,是失望、忧郁、忿懑。种种的牢骚、种种的烦恼、种种的苦闷,都由她这不祥的原动力而发生。因此看来,她的确可恨可僧。甚至于像易实甫批评鲜灵芝的「可杀」。

  然而大众虽憎她恨她且以为可杀,同时也觉得她眼电拍发过来的一瞥之顷,孕含着无限柔情蜜意,美态好感。人人如醉如痴,欲仙欲死。

  庄菊痴两手捧着她的双臂,拥到筵前,望着大众介绍道:「这位是金先生,这位是严先生。」

  她和那男装的女子,蜻蜒飞上玉搔头般,一一侧着头儿微微点头。大众忙呵着腰还礼,心里火辣辣的脸上就红了。

  庄菊痴又向大众笑道:「这位女士,说起来,诸位大概没有不知道的,她就是……」说到这里,忽地粉面桃红,低低唤了一声:「嗳呀。」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四回  众枪手摆酒捧戏子

  话说庄菊痴才说「她就是」三字,雪白的雪花膏里面,泛出一层红晕,低下头咬着她的耳朵悄声道:「嗳呀,你瞧我真喜欢得糊涂了,你新近用的名字是哪三个字?该死我竟会忘了。」

  她瞅了他一眼,低低的报了三个字。

  庄菊痴拍手笑道:「不错,她就是上海新到择吉登台的王白石小姐。虽然是第一次来京,北边人或者稍微眼生一点,然而她的芳名,在上海真红得了不得,诸位大约没有不知道的。」

  金一刀在北京从来不看戏。北京的戏园子又守旧得很,倚老卖老,看不起那几张堂堂的大报,罚咒不肯花钱在报上大登广告。就有新角登台,也只用红纸写几个金字,胡乱向木板上一糊,挂在戏园门口,假使不是戏迷,谁也不会留心看到,难怪金一刀不知道不日登台的是什么名角。

  仓卒之间,又没听明白她的芳名,究竟是哪三个字,念起来似乎怪不顺口。试着拿同音的字一一附会上去,觉得上海红坤角的名字,实在没有和这三个字同音的。但听庄菊痴这样说法,估量着必定是一位坤角,只不知是生是旦,是末是丑,还是一个架子花脸。心中不免纳闷,口里忙跟着大众连称「久仰久仰」。

  庄菊痴又指着那男装的道:「这位胡丽芳小姐,是王小姐戏台上的情人,一向比嫡亲姊妹还要恩爱。」

  大众又说了一阵「久仰」。伙计添了凳子来,庄菊痴拉她们入座,她们都说饭已吃过,大众哪里肯依,再三劝进,只好将软软的屁股尖儿在硬硬的凳边捱了捱。庄菊痴替她们斟了两杯酒,王白石手掩着杯子不肯喝。

  胡丽芳眼角抹着她笑道:「我是横竖横的了,你那一杯也由我来代表罢。」因将两杯酒都并在一只大玻璃杯里,仰着脖子做一口喝了,还擎着空杯向合座照了照。

  大众都觉她甚是爽快,恰好伙计端上一盆怒发冲冠的鱼翅,十来双筷子,如雨点般向盆子里指着道:「请,请。」

  王白石手碰着象牙筷子,还没有拿起来,就放下了。

  胡丽芳笑嘻嘻夹了一大筷子,向两片薄而且大的樱唇里塞进去。那鱼翅天生的倔强性儿,偏遇着那牙箸又一味空滑,没有丝毫实力,好容易夹上筷子,已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还未送到口里,筷头上略一着力,越夹越滑,鱼翅一根根挣扎着出来,跳得满桌子都是。

  胡丽芳想再用筷子去夹,如何夹得起来?当着许多生人,似乎不好意思用肉筷子,便拿汤匙来捞,盆子已只剩些打底子的白菜,吃了一汤匙便没有了。

  庄菊痴道:「向来坤角儿总出在北方,把南方做她们的殖民地,一个个狂得不成人样子,这是何等忿懑不平的事。南方近年虽也产生几十坤角,可惜只能躲在上海、杭州、苏州、无锡一带胡闹,不能跑到北边来献丑,就有胆大脸厚的,也只敢到天津为止,决不敢到北京,好像正阳门就是鬼门关,一进来就要了她们性命似的。

  「像金凤琴也还是北方人。然而初次来京在同乐园露脸,就大大的丢了一次人。听戏的通共只有十四个人,台下喝倒彩的倒有十三个半,那半个是一路喝倒彩一路向门框胡同外面走。可怜金凤琴日后虽有人恭维她是喜剧大王,当时也只有哭哭啼啼,钻进后台,连夜逃回天津,后来幸亏认得一个大阔人,雇一班肉吹鼓手,叫好捧场,才能在游艺园立住了脚。

  「我们这位王白石王小姐,艺高人胆大,不远千里而来,预备强龙压倒地头蛇,在北京大大出一次风头,推翻数十年来的旧案,使那些抱着门槛根的北方女戏子,不敢笑我们南方无人,这是何等痛快淋漓富丽堂皇的伟大豪举。

  「她在南方唱戏时,万人空巷,举国如狂,在香港曾气死李雪芳,在上海也红过张文艳。料想这番到北京,也必能打倒金少梅,吓走琴雪芳,比美鲜灵芝,独霸大栅栏,执当代坤角之牛耳。

  「她天亶聪明,青衣花衫,无所不精,新剧旧剧,无所不会,原板倒板,无所不能。妙在一口好苏白,听得人耳朵眼里都是舒服的。北京的坤角儿哪里有这样灵妙的舌头。她于《狸猫换太子》里的寇承御,《阎瑞生》里的王莲英,活龙活现的,真和寇承御、王莲英一般无二。

  「胡小姐也是不可多得的小生,也会说苏州话。北京只有唱小嗓子的小生,像她这种哑嗓子的小生,凭爷是谁,恐怕做梦也难听见。」

  胡丽芳伸过葱尖般的手,在他背上敲得「柝柝」地响道:「小赤佬,你就少说两句罢。」

  庄菊痴笑道:「好好好,闲言少叙,书归正传。这两位小姐,一半天,三两天,就要在庆乐园唱打泡戏。她们本来嫌北京的戏园子没有上海的大,包银也不甚多,不大愿意来,只因金桂芬和李桂芬、琴雪芳斗气,要决一决雌雄,再三重金礼骋,卑词情商,不能绝人太甚,只得勉强登台。

  「凭着她这一身本领,自然有目共赏,不消我们摇旗呐喊。不过戏台下没有眼睛的也很不少,北京又人地生疏,捧角家的党儿很深,深恐曲高寡和。那些以耳为目的人,一时看不出她的好处。还愁那些反动份子,摇惑人心,暗下拆台。务必请诸位主持风雅的大主笔先生,多多捧场。鄙人亦感同身受,谨当九顿首以谢。」

  王白石、胡丽芳微微抬动娇躯,轻轻吐出娇音道:「请诸位先生帮帮忙,有什么不到的地方,总求照应点。」

  大众异口同声道:「小姐太客气了,鄙人等自当效犬马之劳。」

  王白石跟着胡丽芳说话时,也听不出她蚊子般哼了些什么,只见樱唇似动非动的动了几动,低头弹肩坐在那里,眼望着锦装绣裹的腿膝之间,滴粉搓酥的脸上,寒光森森像初出鞘的宝剑,不露一丝笑容。

  大众都暗暗佩服她艳如桃李,冷若冰霜,不像普通女戏子飞扬浮躁,惫赖村恶,一派女流氓气。又见她脉脉无言,两条柳叶眉,龙飞凤舞般在粉额上皱动,知道她的表情十分细腻,彼此偷偷的欣赏艺术。

  胡丽芳怕大众耐不住寂寞,沙着喉咙,谈笑风生,将衣袖卷得高高的,露出一双藕臂,和大众猜拳赌酒,俨然是个酒胆拳风的女文豪。一连输了几拳,酒喝得略急了些儿,粉靥绯红,平添几分春色,嚷道:「来,来,来,哪一个有本领的,敢再来和我吹三拳,不来的就是雌的,不能算好汉。」

  金一刀道:「胡小姐大约一路之上。在火车上吹了些野风,娇嫩的身体,怎么经得住,所以有点感冒,伤风咧。」

  胡丽芳「嗤」的笑道:「不,金先生你猜错了,什么双风单风的,我的喉咙一径是这样哑的。」

  金一刀肩左坐的一位近视眼先生,是《罪言报》的主笔王朝海,也是北京城里的大评剧家,并且会哼几句谭派嫡腔,朋友们当着他的面都说是中国数一数二的名票友。《罪言报》的小品栏中,也不少恭维他各种艺术的大文章。

  听胡丽芳这样说,忙将显微镜般的眼镜除下来,用一块熏黄了的古绢,可以冒充名人真迹的手帕,揩了又揩,重又架在鼻粱上,文质彬彬,哼出两句内行话道:「外江派只知道乱嚷乱叫,唱一出,要比养一回儿子还费劲,身体是越蹲越矮,额上的青筋是越胀越粗,真可笑得很,又不是叫街,要那样蛮闹干什么。

  「内行就知道嗓子越哑才越有昧,像侯喜瑞、郝寿臣都是挺好的噪子,故意逼得又沙又哑,像公鸭痨一般,才能够使人百听不厌。差不多的乏角儿,谁学得像?」

  胡丽芳听王朝海说话,京话之中,夹着些湖广音,湖广音之中,又带着些江南尾子,一板一眼,又低又缓,恰能使听的人一点不心焦,便侧过脸来看了他两眼,忍不住低着颈头儿「格格」地笑。

  金一刀暗忖王白石做工倒不坏,只不知她的唱工怎样,如果像她说话一样,有形无声,那就糟了。不好意思当面去质问庄菊痴,只低声向严云卿说了。

  严云卿也低声笑道:「我的哥,亏你也现吃着报馆饭,而且办的是平章风月的小报,怎么会连这一点常识也没有?唱戏难道真靠本领卖钱么?花花轿子人抬人,只要人缘好,会冷冷热热的敷衍人,说不定跑龙套也可以唱大轴子。

  「听戏的有几个是懂戏的?只消几个制造空气的在前面领头,自然有些赶热闹的跟着喊好。如果没有人捧,就是老谭借尸还魂,也只能委屈他唱唱扫边。坤儿更谈不上唱做的好坏了,反正身上都有动人怜爱的地方,哪怕脸子长得不俊,只要不是十不全儿,也不愁没有人捧,这就是女性占便宜的地方。」

  金一刀摇头道:「我不信,依你的话,凡是坤角儿,没有不红的了?」

  严云卿笑道:「红不红,那又要看捧她的人的势力如何了。就像金凤琴,那么怯的做工,那么僵的身段,那么呆的扮相,那么硬的台步,那么细的僵子,那么生的白口,脸上一点戏也没有,只像一个小寡妇,外加鼻子上还粘着不少细白芝麻,像这种起码角儿,天桥还少吗?

  「只因捧她的是泥菩萨,泥菩萨固然是土气息、泥滋味的庸人,到底是主张有饭大家吃的,在他手底下吃饭的也就不在少数。那些人就是看了金凤琴的戏要打呵欠、叹气、头痛,看在细瓷饭碗的面上,拼着霍乱吐泻,也不能不视死如归的去捧她,因此金凤琴便糊糊涂涂的红了起来。

  「这回王白石到北京,据我的理想,也一定会大红特红。顽艺儿暂且不谈,庄菊痴虽则是一只小猪,魄力有限,他背后有一个仗腰的,却气焰蒸天,大大的有名。你道是谁?就是近来报上时常看见的猪仔掮客靳瑚琏。他既然热心捧她,大约捧她的人多少总可以得着一点好处。只要有好处可得,大约捧她的人一定不会不多。她怎会不红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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