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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朝】19,5

[db:作者] 2025-06-26 06:30 5hhhhh 7930 ℃

  程宗扬对匹数没概念,直接问:「一天能织出多少件?」

  「丝袜、亵裤、抹胸各二十件左右。」

  程宗扬失望地说道:「这么少?」说着伸手准备掀开内室的帘幕,看看里面是怎么载剪的。

  祁远有些尴尬地拦住他,「程头儿,不能随便进去。」

  「怎么了?」

  祁远小声道:「外面这些是织娘,里面剪裁缝纫的都是未嫁人的黄花姑娘,不好让男人进去。」

  程宗扬纳闷地问:「怎么还有这讲究?剪裁的用有经验不是更好?」

  「这是盛银织坊自己的规矩。」祁远低声解释道:「里面的姑娘都是黄媪挑的,手特别嫩,每天歇工都要用牛乳泡过,一点重活都不做,到了年纪就打发出去。免得她们手指把织物磨花了,这样做出的衣物才光鲜。」

  程宗扬笑道:「老四行家啊。那咱们就不进去了。」

  祁远在外面叫道:「黄妈妈!黄妈妈!」

  帘子掀开,一个上了年纪的老太婆从里面出来。她白发犹如银丝,满脸都是皱纹,眼睛却极亮,穿着一身干干净净的深色衣裳,手里拿着一片织物,正在翻检上面的针脚。

  祁远道:「黄妈妈!你看这是谁?」

  黄媪向众人福一福,然后看着程宗扬,「这位是……」

  祁远笑道:「你天天看着那两套丝物,都快疯魔了,怎么正主来了反而不认识了?」

  黄媪手一抖,把那些织物抛开,急切地问道:「那织物是你的?它们是怎么做出来的?」

  这个可把程宗扬问住了,没等他作声,黄媪又道:「那些丝物老婆子仔细看过,所用的丝线既不是蚕丝也不是麻丝,不仅细如蛛丝,而且每根都一般粗细,究竟是哪里来的?」

  程宗扬咳了一声,「就是霓龙丝--」「掌柜的不用骗老婆子,」黄媪道:「这些丝与与祁管家带来的霓龙丝虽然有些相似,实是两物。」

  她匆忙返回内室,接着出来,将两件织物放在程宗扬面前,「这是坊里用霓龙丝织出的长袜,这是公子的原物。」

  程宗扬打了个哈哈,「很像嘛,黄媪的手艺真是巧夺天工啊。」

  「这是老婆子亲手缝的,」黄媪翻过那条霓龙丝袜,露出袜后一条细细的针缝,接着翻开程宗扬的原物,「这件织物全无剪裁的痕迹,丝身首尾相连,竟似天生之物--老婆子织了五十多年的布,从来没见过这等织品!究竟是哪里织出来的?」

  她声音发颤,显然对这样的织物激动万分。

  如果是几个月前,刚来宝境的时候,程宗扬也许会骗个故事,好混吃混喝一番,这会儿只能两手一摊,老实回答道:「我也不知道怎么做的。」

  黄媪难掩失望之色,又问道:「公子是怎么得来的?」

  在商店买的,一点都不便宜,如果不是给紫玫……

  程宗扬心头像被撞了一下,过了会儿才道:「有一天我一觉醒来,包里就多了这两件东西。」

  旁边的祁远、秦桧、吴战威、易彪都瞪着他,显然不信他这番鬼话。程宗扬正容道:「真的!」

  黄媪怔了一会儿,然后叹道:「天衣无缝……也许真是天衣吧……」

  程宗扬宽慰道:「黄妈妈也不用难过,这两条丝袜别说建康的织坊,就是整个天下都没人能织出来。像黄妈妈这样的手工,已经是世间难寻了。」说着又笑道:「黄妈妈觉得这些款式怎么样?」

  黄媪笑道:「艳致了些。不过坊里的女孩儿都爱煞了这种长丝袜,宁肯拿一年的工钱来换一双。」

  程宗扬笑着问祁远,「坊里一年工钱多少?」

  祁远道:「每人每月一贯铜铢,一年十二贯。在建康算是顶高的了。」

  每月十枚银铢,确实不低了。沉吟间,祁远朝他挤挤眼,走到一旁,「程头儿,现在坊里织出的也有一百余件,公子觉得一件卖多少合适?」

  程宗扬道:「这霓龙丝是南荒运回来的,成本可不低。你算算剩下的丝有多少,总共能作多少套。去南荒一趟开销有多少,织娘和里面那些小姑娘的工钱,织坊运营费用,全部加起来。」他摸了摸下巴,「把成本加个十倍,应该差不多了吧?」

  比起走南荒的九死一生,翻上十倍真不算暴利。祁远道:「那些丝还剩了六成多。只不过这个账,还要算建康多少人能买的起,这个老祁可不在行。」

  程宗扬也觉得头痛,自己身边真是没多少人,打架厮杀还有些,现在一下子收了三处作坊,只一个祁远能用,剩下的吴战威等人都是赶鸭子上架。祁远算账不在行,难道要自己来算吗?

  程宗扬脑中忽然一亮,想起一个人。

  「老四,你把账本都拿来。进了多少丝,出了多少货,还剩的丝,包括织里的人工、经营……」

  祁远不解地看了看他,见程宗扬胸有成竹的样子,于是答应一声,过去整理账本。

  「走!」程宗扬招呼吴战威和易彪,「咱们看看工地。」

  火场清出的空地毗邻横塘,堤外便是秦淮河。这是苏妲己精挑细选的地段,位置果然不错,既有闹市的繁华,又闹中有静。程宗扬来过几次,这时看了一会儿,心里已经有了主意。

  祁远抱着一叠账本过来,装在黑珍珠鞍旁的挂袋里。程宗扬叫道:「老四!我打算先把楼建起来,让大家见识见识咱们商号的实力。」

  提到用士敏土粉、沙子、竹子建楼,祁远心里就有些犯嘀咕。这位程头儿却没有半点担心,兴致勃勃地说道:「先挖地基。嗯,挖一丈深吧。一边挖一边收沙子和毛竹。我看官府每年都派船在江口清沙,挖出来的沙子堆都没地方堆,你把那些都收过来。嘿嘿,咱们替官府排忧,暂时就不向他们要钱了。毛竹要四年以上的,都劈成长片,越长越好,每四片扎成一束,扎结实点!」

  祁远硬着头皮答应道:「是。」

  程宗扬回忆着说道:「嗯,还有,竹蔑全部要晒干,外面最好再上些蜡,免得受潮腐烂。」

  吴战威在旁道:「程头儿,你真打算这么干啊?」

  祁远也道:「头儿,你说的这活儿真没人做过。我这心里一点底都没有,不知道该怎么下手。」

  程宗扬道:「砌墙总没问题吧?我看宫里的城墙都有五丈多高,那些墙砖也挺结实。」

  吴战威道:「程头儿,城墙可有两丈来厚呢。咱们这楼要是两丈多厚的墙,里面也不用住人了。」

  「有士敏土就用不了那么厚。」程宗扬道:「外墙最多三层砖,内墙两层。每层砖之间都用士敏土粘紧,绝对结实。嗯,最难的是房顶。」

  程宗扬走了几步,估计了一下距离,然后道:「大厅最少要十五步,算下来是六丈。墙体建成以后,先在顶上造一个大木壳,再用最长最结实的竹篾排成网状,然后用一份士敏土、三份沙子加水搅拌匀,浇到木壳里面,和竹蔑凝在一起,结成房顶。厚度就按一尺吧。」

  几个人对视一眼,祁远道:「那要流出来呢?」

  程宗扬笑道:「等它晒干就行。不放心,明天你可以浇一块,让老吴拿铁锤砸几下试试。」

  吴战威嘟囔道:「一尺厚的石头我也砸碎了。」

  程宗扬笑嘻嘻道:「吴大刀,我跟打个赌,你要能砸碎,我给嫂子送一整副纯金的头面。」

  吴战威大咧咧道:「成!」

  「别急啊。你要砸不碎,罚你成亲那天背着嫂子在院里转三圈。」

  祁远、易彪都哄笑起来,吴战威嘟囔道:「咋扯到成亲了……」

  程宗扬坏笑道:「再不成亲,说不定嫂子娃娃都有了。」

  众人大笑声中,吴战威非但不恼,反而摸着头眉开眼笑,「可不是嘛!」引得众人又一通大笑。

  「彪子!」程宗扬叫来易彪,「你去找家瓷器坊,给我下一笔订单。我要两尺乘两尺的正方形瓷砖,铺地用的,越结实越好!」

  众人又是一愣,哪儿有用瓷器铺地的?从没听说过啊。

  易彪老老实实应道:「是!」又问道:「要多少钱的?」

  程宗扬道:「不用怕贵!咱们这座楼要把名头打出去!要的就是不同凡响的奢侈和华丽。楼名嘛……大伙都想想!」

  祁远道:「头儿,你把楼建这么高,不如叫临风楼。」

  吴战威道:「在楼上喝风有个什么劲儿?咱们建十几丈的高楼,站上面心里那个得意--不如叫得意楼!」

  「俗!」程宗扬扭头道:「彪子,你说。」

  易彪道:「听说公子要在楼顶建大佛,或者叫佛光楼。」

  「不好不好!」程宗扬连连摆手,「咱们又不是开佛堂的,叫这个名字,客人怎么好意思在这儿乐呢?」

  秦桧道:「宾客盈楼,飞羽流觞,不若叫羽觞楼。」

  程宗扬摸着下巴道:「太雅了点儿。不说别的,那个觞字,咱们金谷石家的石大少爷就未必认识。唉,金钱豹这么绝的名字,却让八爪章鱼给抢了。」

  众人面面相觑,都不明白这名字绝在哪里。

  程宗扬把起名的事放在一边,指着横塘道:「堤边要建一个码头,用长廊跟楼接起来。客人从船上下来,就能直接上楼。当初云老哥说过,十几丈的高楼,客人未必愿意上,我想了想,咱们就作一个电梯!」

  「电梯?」又是一个闻所未闻的名字。

  「错了!错了!」程宗扬连忙道:「说顺口了。其实是用水车当动力,在河边树两个水车,楼里每三层作一个木制的小亭子,用水车连接的齿轮带动铁链,把亭子升起来。客人只要坐在亭子里,不用走就能升到楼上。」

  秦桧第一个反应过来,「公子奇思妙想,在下佩服。」

  程宗扬笑道:「会之,我就喜欢你这么拍马屁,又快又准!」

  秦桧毫无惭色地说道:「公子这主意发前人所未想,在下赞扬之辞不过是锦上添花而已。」

  「得了吧,你那点心思我还不知道。见我轻松两天,口气那个恨铁不成钢,就差给我上谏书了。」

  众人都大笑起来。程宗扬摆摆手,「其实建房子是小事,最要紧的是装修。除了铺地的瓷砖,还要有墙上的装饰品、门窗玻璃,对了,还有水管!我看陶制的就挺好。水车汲上来的水也不用浪费,直接送进水管。唉,最麻烦的是灯光!怎么照明呢……」

  祁远和秦桧都是心思灵动之辈,这会儿也有些跟不上他的思路,只能在一旁听着。程宗扬自己也说得头大起来,「这样吧,大家先干着,里面的装饰我仔细想想,列个单子出来。」

  祁远提醒道:「程头儿,这楼建下来,花费只怕不少。」

  程宗扬拍了拍那堆账本,笑咪咪道:「这笔账等我回去再仔细算。下面该哪个了?哦,铜器坊!」

  众人上马欲行,忽然吴三桂打马沿横塘奔来,叫道:「公子原来在这里!家里有急事!请公子速回!」

  众人都是一怔,什么急事让吴三桂这样着急?

  …………………………………………………………………………………

  几片梧桐的落叶在庭院中随风翻滚,书房内,一个须发斑白的老者正坐在椅中,拿着一册书卷慢慢翻看。

  程宗扬急步进来,远远抱拳道:「原来是丞相大人!相爷身份贵重,怎么亲自到我这么个草民家里来了?」

  王茂弘放下书卷,淡淡道:「民为贵嘛。」

  程宗扬一叠声道:「会之!看茶!」

  王茂弘摆了摆手,「免了吧。」他起来捶了捶腰身,咳嗽着道:「我年纪大了,这胡床怎么也坐不惯。」

  王茂弘说的胡床,就是通常的椅子。程宗扬早就受够了跪坐的苦头,但建康人用的大都是坐榻,如果不跪坐,就只能用箕坐的方式,没人看到也就罢了,如果是当着别人的面,这种粗俗的坐姿简直跟骂人差不多。因此程宗扬一到建康,就把家里的坐榻都换成椅子,免得在自己家里受罪。

  这会儿程宗扬对这个糟老头半点轻视的心思都没有了,恭恭敬敬道:「丞相大人光临,不知有何指教?」

  「我一个糊涂老头子,能有什么指教的。」王茂弘道:「看不出,你也是个好读书的,书房倒不是摆摆样子。」

  程宗扬瞧了一眼,老头拿的是本《四民月令》,这是本农书,自己想看看有什么食物是自己这个穿越者可以「发明」出来的,但翻了几页就没兴趣。没想到一向崇尚玄谈的晋国士族,竟也有人对此有兴趣。

  「闲得无聊才翻翻。」程宗扬笑道:「有谢万石那样的大才子,作学问我是不想了。」

  「谢二自有其好处。」隔了一会儿,王茂弘慢吞吞道:「你心里多半在说我昏聩吧?」

  程宗扬几乎赌咒发誓,「没有!真的一点都没有!我对相爷实实在在是佩服得五体投地。」

  王茂弘抚膝叹道:「这是说我对王家庇护太过了。」

  程宗扬哑口无言,自己倒没往这方面想,不过说佩服,总不能说佩服他老人家大公无私吧。这老头心思敏捷,自己只怕连一成也赶不上。

  「难道让我尽诛驸马三族,无分长幼一律斩首,把琅琊王家连根拔起,才对么?若果如此,旁人说我昏聩,便昏聩吧。」

  王茂弘叹道:「晋国世族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一族败亡,虽是小事,祸乱百姓却是大事。萧侯父子雄心勃勃,行事未免急切。虽然萧侯在军中威望素着,但若没有了我琅琊王家,只凭萧侯,未必能弹压下其余世家。到时一旦轻启战端,免不了兵连祸结,了无宁日。」

  程宗扬忍不住道:「萧侯也不一定就想打仗。」

  「说的不错。」王茂弘点头道:「萧侯是有分寸的人,要不然在湖上也不会退让。」

  程宗扬笑道:「我怎么听说那天是相爷放了萧侯一马?」

  王茂弘讶道:「还有这等传闻?」

  程宗扬索性道:「我还听说,相爷和谢太傅都是深藏不露的高手,所以萧侯才不敢轻举妄动。」

  王茂弘叹道:「传闻未免失实。萧侯是晋国第一猛将,勇武无双,老朽却是手无缚鸡之力。琅琊王氏,何时以勇武知名过?」

  程宗扬暗暗道:手里攥着钱袋,还说自己不是贼。说你不会武功,萧侯第一个不答应啊。

  「不是有驸马爷吗?」

  王茂弘神情惨淡,「王驸马这些年深居简出,谁知会与妖人为伍。如今落败身死,实是咎由自取。」

  这老狐狸还真是稳如泰山,摆出一副金刚不坏玻璃球的态度,滑不溜手。程宗扬索性笑道:「难道当日朝中重臣齐聚玄武湖,不是相爷的主意?」

  王茂弘满意地舒了口气,「好胆量,竟然问及此事。」

  他在室内走动几步,慢慢道:「此事疑惑者颇多,却都以为老夫与王驸马有所勾结,无一人敢面诘老夫。不错,当日邀集群臣,是我和太傅的意思。王驸马与萧侯各自拥兵,都以为稳操胜券,势成水火,谢家的小儿子那时还在途中,若双方在城中激战,免不了生灵荼炭。我与太傅商议,此战既然难免,不若以我等为质,表双方鏖战湖上,庶几可以少些罪衍。」

  程宗扬道:「相爷算无遗策,难道不怕王驸马劫持群臣?」

  王茂弘反问道:「萧侯会就范吗?」

  程宗扬愣了一下,萧侯怎么会就范?如果王处仲凶性大发,一口气把那帮大臣都干掉,他恐怕笑还来不及呢。

  「我作丞相已经有三十年了。」王茂弘低叹道:「王与马,共天下。当日先帝继位,曾邀我同座,共受群臣朝拜。晋国这天下我如果想拿,也不用等王驸马发难。」

  王茂弘这么坦白,自己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他说的也是实情,晋国世家,只怕最弱的反而是司马氏。王茂弘真想篡位,三十年里有的是机会。

  王茂弘道:「萧侯不满世家盘据朝政,却不知晋国偏安一隅,如果没了这些世家,只会人心散乱,难以收拾。」

  「相爷既然知道这些,怎么不想办法改变呢?」

  「我已经做了三十年。」王茂弘道:「所以我这次才给了萧侯两个州。我们老了,年轻人想做事,就让他们做做看吧。」

  程宗扬暗道:小狐狸道行还是浅了点,他那点儿心思,王老头清楚得很呢。

  「如今内乱平定。作乱者已经枭首,萧侯晋位大将军,陛下虽然略受惊吓,却无性命之忧。」王茂弘道:「陛下现在也有了几个皇子,待陛下百年之后,便由太后指定新帝。此番至少能保晋国二十年太平。能让晋国百姓休养五十年,茂弘已经作了自己能做之事。五十年以外,非吾所能知。」

  王茂弘说着,慢慢走下台阶。程宗扬连忙扶住他,一边走,一边思索着他的话,一不小心险些撞上廊柱。

  王茂弘道:「在想什么?」

  「我开始在想,丞相深谋远虑,才识超凡,为什么不和谢太傅一道,定下一套更公平的制度呢?」

  「哦?」

  「不过我又想,如果真能让百姓休养五十年,恐怕比什么写在纸上的制度都好吧。」

  「你知道这点就好。」王茂弘道:「谢二常好论德才之辩。却不知德望只是一节。德行高洁之人未必有治国之才,宋襄公前车之鉴犹在,岂可不慎?而像你这样好色无行,倒不见得于国有害。」

  程宗扬尴尬地说道:「我其实……」

  王茂弘淡淡道:「陛下身体不豫,人心惶惶,能有人安定人心,未必就是坏事。」

  「相爷,你也太直白了吧?」程宗扬苦笑道:「我怎么感觉你这有点为达目的不择手段呢?」

  王茂弘道:「到我这年纪,你便知道说空话轻松,做实事着实不易。想法虽好,做出来未必尽如人意。」王茂弘长叹一声,「我年纪大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无为而治乃是休养的不二法门……你明白了?」

  能明白才见鬼。程宗扬道:「我还以为相爷是来规劝我……坦白点说,相爷别见怪--相爷好像不怎么把忠义放在心上啊。」

  「你说我不是忠臣?」

  程宗扬老老实实道:「说实话,我觉得不管忠的奸的,老百姓不受苦就行。不过大人身为丞相,又辅佐了几代晋帝,我总想着相爷会不会对我说一通忠君爱国的大道理。」

  「昔日先帝曾问司马氏何以立国,吾细陈高祖创业始末,先帝以面覆床,愧曰:若如公言,晋祚复安得长远?」王茂弘道:「你该知道晋国为何只讲孝道,从不提忠义二字了吧。」

  程宗扬明白过来,司马氏欺负人家孤儿寡母得到天下,下手又狠辣,难怪子孙自己都底气不足,不好意思提忠义。换过来想想,宫里这点事,王茂弘一方面根本不把它当成事,另一方面恐怕早就见怪不怪了。对他来说,只要晋国能够太平,谁坐上这个帝位都无关紧要。

  一直走下台阶,程宗扬才想到,「相爷,你不会就这么走吧?」

  「哦?」王茂弘回过头。

  程宗扬道:「相爷日理万机,突然大驾光临,不会是为了说几句闲话吧?」

  王茂弘以手加额,像被他提醒一样频频点头,「老了,老了……正事都忘了交待。」

  程宗扬小心道:「相爷,有什么事要我办的?」

  王茂弘没有提什么事,反而问道:「你可听说过嫪毐此人?」

  「嫪毐?听说过,是秦始……秦国人对吧?」

  王茂弘满意地点点头,「见闻很广博啊。那么你对此人有何看法?」

  程宗扬心念电转,老家伙这是什么意思?嫪毐跟秦始皇的娘勾勾搭搭,不干不净,他是想拿嫪毐来讽刺我?装糊涂,我也会啊。

  程宗扬「唰」的伸出大拇指,「嫪毐!了不起的大英雄啊!听说他阳物能举起车轮,堪称世间第一伟男子!实为我辈楷模!」

  王茂弘像被天雷劈了一记,身体一晃,脸色顿时垮了下来,程宗扬一手扶住他,笑咪咪道:「莫非丞相大人对嫪毐这位前辈也有兴趣?哈哈,大家还真是臭味相投啊。」

  王茂弘勉强打起精神,无力地摇摇手,「不是这个。嫪毐秽乱秦宫,与太后生有两子。后来秦帝亲政,用蒸笼将其二子蒸杀。唉,秦帝终究是残苛了些,枭首即可,何以非刑论死……」

  王茂弘拍了拍他的手臂,语重心长地说道:「年轻人,留心啊。」

  程宗扬怔了一会儿才反应过来。王老头这是提醒自己不要搞大别人的肚子。如果别人也就罢了,芸娘她们身份不同,万一再生个一男半女,那可是晋国朝野的一大丑闻。如果王老头也用上蒸笼……程宗扬打了个突,那可是我儿子啊。

  程宗扬半晌才道:「相爷专程来,原来是说这个?」

  王茂弘无奈地拍拍他的背,叹道:「此事关乎国体,法不传六耳,少不得老夫亲自跑一趟。年轻人,该节制还是节制一些,慎之慎之啊……」

  程宗扬黑着脸送王茂弘出门。玉鸡巷虽然偏僻,但丞相亲至,早有闲人在远处围观。王茂弘也不回避,在门前拉着程宗扬的手谆谆交谈几句,这才上了自己的青盖牛车,缓缓驶去,给足了程宗扬面子。

  果然,王茂弘一离开,就有人过来找门口的护卫攀谈。打听这位程少主怎么跟当朝丞相拉上关系的。

  程宗扬无心理会,吩咐秦桧去打发闲人,自己回书房。一边走一边想着王茂弘刚才番话。说到这步田地,看来这位丞相大人是准备把稀泥和到底了,大家得过且过,就这么凑合吧。管你上边闹成什么样,只要不波及黎民,随你们闹腾。这算是尸位素餐呢,还是真正的名士辖达呢?

  抛开这些自己不想管,也管不了的事,未来的日子似乎很舒心啊。晋国的内乱在几乎不为人知的情况下戡平,把一场风波的危害减到最小。黑魔海有萧遥逸那边星月湖的兄弟顶着,几个作坊的工作都有条不紊的顺利进行,既无内忧也无外患,一切都在把握之中。似乎可以惬意地过段时间了。趁着天气还没有转冷,在别墅娱乐一下身心,似乎是个好主意。至于王茂弘说的节制……嘿嘿,王老头不知道有种东西叫安全套吧。问题是数量不太多了……

  程宗扬正在琢磨,一抬头,看到秦桧那张满面正气的脸,忍不住叫道:「我干!我只是想想,你就又给我来苦谏?」

  秦桧笑道:「会之岂是那种煞风景之人?在下过来只是想问公子,准备去湖上散心,还是在宅中休息?要不要我去唤卓奴来伺候?」

  程宗扬讶道:「你怎么这么贴心了?」

  「为主公分忧,是属下职份所在。公子血气方刚,有所调剂也未尝不可。」

  程宗扬点头道:「挺龌龊的事,让你这么一说就光明正大,简直可以裱起来挂到外面。说你有奸臣的天份,没冤枉你吧?你说你一个奸臣,整天扮什么忠义呢?」

  秦桧正容道:「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

  程宗扬沉着地点点头,然后说:「什么意思?」

  「这是汉武帝求贤诏。盖有非常之功,必待非常之人。夫泛驾之马,跅弛之士,亦在御之而已。」秦桧道:「臣子如何,只在君主驾御之道。秦某遇明主以忠义待之,若昏庸嫉恶之主,以奸术自保也不在话下。」

  程宗扬琢磨了一会儿,恍然道:「好你个秦桧!也太奸了吧?怎么把责任都推我这儿了?」

  秦桧笑着一躬身,「属下不敢。」

  程宗扬无奈地说道:「算了,我就在这儿待着吧,明天再去湖上。对了,你把那些账本给我拿来。还有!上次跟你说的橡胶树,赶紧给我找!」

  秦桧道:「公子还要用树汁作车轮?」

  「不是!」程宗扬道:「我要作安全套!」

  秦桧露出怪异的表情,最后还是忍住没问,一躬身,朗声道:「是!」

  …………………………………………………………………………………

  翻开账本,程宗扬头就大了。织坊的账本纸张质地平常,发黄的纸页上打成线格,一笔笔纪着各色丝线的粗细、数量,每张织机用丝多少,出织物几匹,各人的工钱、茶水费用……

  程宗扬把账本放在一边,然后在书架里找了几本书,收到一处。祁远说起算账,他就想起云如瑶来。那丫头对数目极有心得,几万的数字都能随口道出,偏生又整天在楼上足不出户,寂寞得简直和坐牢差不多,不如找她帮忙。

  另一方面,自己也挺喜欢跟云如瑶说话。以前每次见她,都是半途溜出来,总共也没多少时间,不如趁夜间专程去一趟,能多说几句。只不过上次见面,她突然关门的举动挺有些古怪,不知道怎么回事。

  自从那日从苏妲己手下死里逃生,程宗扬信心大涨,深宫内院自己都独自去了,云老哥家里更不在话下。即使被抓到,自己什么都没做,应该也没事吧。

  忽然,一只毛绒绒的雪球蹿进来,鱼雷一样冲到自己椅下,飞快地蜷起身,缩成一团。

  程宗扬勾下头,「喂,小贱狗,跑这儿干吗?」

  小狮子狗白了他一眼,往椅下藏得更深了。接着外面传来一个娇嫩的声音,「雪雪,不要藏了,你跑不掉的……」

  程宗扬抬起头,没好气地说:「死丫头!搞什么呢?捉迷藏吗?」

  小紫穿着一袭淡紫色的衫子,一手扶着门框,俏生生依在门口,笑盈盈道:「程头儿,你怎么没去找你那对婆媳粉头呢?」

  程宗扬板着脸道:「你把她们怎么了?」

  「当然是送回去了。」小紫笑咪咪道:「那个丽娘姊姊好乖呢,已经认了我作干娘。还有那个叫芸娘的,真好玩。」

  程宗扬冷笑道:「她们中了死太监的毒,过几天毒性解了,看不咬死你!」

  小紫笑道:「程头儿别忘了,死太监死之前把什么都告诉我了。」

  湖上一战,古冥隐伤而未死。当时萧遥逸受伤,又与王谢剑拔弩张,无暇他顾,秦桧和吴三桂轻松松把人带了回来。说起来,他们两个和小紫底细都是殇侯一支,出自黑魔海毒宗,对巫宗这位同仁没有什么好客气的。自己也不知道他们做了些什么,反正死太监挺了两天才气绝,小紫从他嘴里得到多少东西,只有她自己才知道了。

  「咦,你在看书啊?」小紫好奇地眨眨眼。

  「别乱动。」程宗扬拿过背包,把账本和挑出的几本书都塞起来,一边踢开椅子,「呶,你的小贱狗在这儿呢。」

  小紫笑逐颜开,一手抓住小狗的后颈,把它拎起来,抱在怀里。雪雪哭丧着脸,一副不情愿的样子。

  程宗扬看得纳闷,「你们干嘛呢?」

  小紫把脸贴在小狗雪白的绒毛上,柔声道:「雪雪最乖了,一点都不怕痛,听话啊,人家只要雪雪一点血就够了。」

  「哼哼,我看你能搞出什么东西来,」程宗扬看着雪雪,又补了一句,「最好把这小贱狗弄死得了。」

  雪雪愤怒地瞪着他,然后委屈地钻到女主人怀中。

                第六章

  程宗扬从墙头翻下,轻轻落在小院中。虽然没有小狐狸那么轻捷无声,但比落叶的声音大不了多少,足可自得了。这会儿已经是点灯时分,楼上的轩窗透出一丝灯光,墙角几竿修竹在粉墙上留下淡淡的影子。

  程宗扬对这院子已经熟门熟路,知道仆妇、丫鬟除了白天到院中打扫,一入夜就只有云如瑶一人,不怕有人撞见。程宗扬屈指在楼旁的瓷瓶上一弹,清越的瓷响袅袅传开,给楼里的人提个醒,然后拾阶而上。

  云如瑶坐在楼梯高处,手边放着一盏纱灯,白皙如玉的面孔掩藏在厚厚的狐裘间,眼睛像星光一样璀璨。

  她嫣然一笑,像一朵花在夜色间柔柔开放,「我以为你不会来了。」

  程宗扬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猜错了。云老哥没请客,我也可以来嘛。」

  「我听说你准备要离开建康。」云如瑶微笑道:「原来是传话的人错了。」

  这丫头不会是打听萧遥逸的去向了吧?现在误会已深,解释起来太麻烦。倒是小狐狸滚蛋正好,免得自己穿帮。

  程宗扬笑道:「那是瞒别人的。你在这里,我怎么舍得走呢?」

  他只是开句玩笑,云如瑶却红了脸,低着头起身,一言不发地回到内室,然后关上房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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