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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京艳情外史】(1-7),4

[db:作者] 2025-06-15 11:53 5hhhhh 4600 ℃

  金一刀点头赞叹道:「靳大头拿出包办选举的本领,来操纵评剧界,阿呀,那还了得。王白石这样轻飘飘的小身体,真要给一般人捧到三十三天上面去了。目前象坊桥出来的人,都有点白日飞升的神气了。一封八行书,随便拿到什么地方,差不多可以当支票用,谁敢退票不兑现?何况靳瑚琏的,更是即期支票了。看将起来,庄菊痴托王白石小姐的慈云庇荫,竟可以大大的抖一下子哩。」

  王朝海隔壁座位上一个少年插口道:「我想王白石登台后一定比金凤琴还要红。怎样见得呢?靳大头的地位虽没泥菩萨尊贵,手段却高妙得多,手下的虾兵蟹将,更多得能使九城内鸡犬不安。试看刚登台的那位,尚且要借重他,一切就可想而知了。再则坤角儿固然靠大人先生捧,也须看她的本身够不够得上一捧,否则捧得高反而跌得重,所以泥菩萨一死,金凤琴就只能卖淫,不能卖艺了。

  「王白石的身段,软绵绵像没有骨头,眉毛眼睛,更活动得像会说话,不但她自身的喜怒哀乐,都可以从她这一双溶溶如水的眼睛里表示出来,便是人们的喜怒哀乐,也往往要受她眼睛的支配,比起金凤琴那呆滞生硬,板板六十四的,真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

  「看髦儿戏的同志,本来就魂不守舍,哪里禁得她的眼风儿扬上几扬,怕不连身体都烊化了,何况她还会说一口又甜又糯又脆又酥的苏白,假使再唱两句娇滴滴的江苏二黄,怕那些色情狂的少年不拼着性命去结交她。」

  这几句话虽说的声音很小,王朝海在当中听得清清楚楚。一双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大近视眼,在特别加厚的玻璃镜片漩涡里,骨伶渌老转了几转。灰色态度的黑眼珠儿,一齐藏入眼角,只留青黄不接的眼白翻在外面。正是:名士商标双眼白,仙人伴侣一灯红。

  大众无意中看见这般光景,都吓了一大跳。

  王朝海端着盖碗喝了一口热茶,先在口里「咕噜咕噜」嗽了半天,慢慢的吞下肚去,白眼掀掀,咳出一口古色古香的酽痰,觑着胡丽芳,悠悠的哼著一丝游气道:「可惜程十二爷今天不曾来,眼前没有会拉好胡琴的,不然,我和两位小姐男女合演两出好戏,岂不是北京难得看见的希奇啥儿么?」

  胡丽芳皱着眉头听他说完,诧问大众道:「北京不能男女合演么?」

  庄菊痴道:「看戏的尚且要男女分座,还谈唱戏的男女合演吗?」

  胡丽芳伸伸舌头道:「北京的规矩好利害。」

  金一刀笑道:「男女合演倒也可以,不过要等到进了帐子以后罢咧。北京的规矩表面上是很严的,骨子里或者比上海还要松些,两位小姐放心。」

  王白石微抬头盯了他一眼,颈儿越低垂得和桌布成一水平线。胡丽芳啐了一声。

  王朝海又嘤嘤的道:「松紧的话,暂且慢谈,我方才想和两位小姐配戏,诸位不笑我不曾在水缸里面照容颜么?须知鄙人虽则比诸位痴长几岁,毕竟嘴上无毛,比起那些胡子伯伯,区区又可算得是惨缘少年了。

  「一向在正乙祠和江西会馆登台彩排,戴着纱帽穿着蟒袍,踏着粉底乌靴,捧着象牙朝笏,挂着五绺长须。除下睡觉都要戴的眼镜,洗去脸上的柴窑烟釉苍蝇屎,再厚厚的抹些胭脂水粉,几位看戏的朋友都不认得是我的化妆,笑问哪里跑出这位俊俏须生,比老谭的晚年扮像还要美。可见三分的人才,必须七分的打扮,我也正不敢妄自菲薄呢。」

  庄菊痴道:「不错,那一天在江西会馆彩排时,我也猴在台上,真的腰似春风杨柳,面如秋水芙蓉。就是以脂粉气出名的金桂芳,也不及朝海先生那样艳装浓抹,二十年前想必也是一个多情种子,真教我们恨相见之晚。」

  王朝海吃吃的笑道:「不瞒诸位说,区区少年时的艳史的确不少。记得碧玉破瓜的那一年……」说到这里,又用力咳了两声。

  大众都笑道:「朝海先生名士风流,过去的艳史,一定与众不同,就请快些宣布出来,我们好洗耳恭听。」

  王朝海接过伙计递上来的热毛巾,在芙蓉脸上使劲儿揩了半天,揩得两颊微带些茄紫色,喉管里「呃呃」的响了好一回儿,只是含笑不语。大众心里都有点痒痒的,只拿眼睛向胡丽芳看着。

  胡丽芳笑道:「王先生放大方些,偌大的年纪,又不是十七八岁的大姑娘,脸皮何妨老点。轧姘头也是极平常的事,说出来有什么坍台,不要再吊我们的胃口了。」

  王朝海不敢违拗胡小姐的命令,嘴唇颤动了半晌,擎着一只象牙筷儿在酒杯上「叮叮当当」敲了几下,曼声低吟道:「燕市津桥春复春,韶颜却驻镜中身,分明曾受美人恩。  鬓角星星看着雪,爪痕历历欲销魂,人生如梦亦如云。」

  却说王朝海也是当代的填词名家,尤以独擅「浣溪纱」得名。这一阕「浣溪纱」更是他四十年来第一杰作,里面包岔着无数温馨曼妙悱恻缠绵的情史,所以虽只寥寥四十二字,却能做得这样哀感顽艳,荡魄销魂。

     ***    ***    ***    ***

  原来王朝海少年时,不知道仕途之艰难,不知道宦情之冷暖,不知道衣食之困人,不知道妻儿之绊足,不知道奔走承迎之苦,不知道语言文字之劳,也不知啸傲烟霞之可乐,痴心妄想,总以为可以替国家做一番轰轰烈烈的大事业,其次也不难取富贵,功名如拾芥子。

  相随心转,因此那时颇有几分咄咄逼人的英气,流露在眉宇间,身体虽然文弱,还不至于十分萎靡不振,眼睛虽然近视,还不至于对面不能见人,声音虽然和缓,还不至于使人听了心急变成痨病,面孔虽然黧黑,还不至于刮得下二钱烟灰。

  朋友们都夸他一声「一朵能行黑牡丹」,王朝海从小就虚怀若谷,知道这些当面恭维的话是不足为凭的,自己对着镜子徘徊顾影,总觉不甚相信。趁着三月三日天气新的时候,锦农傅粉,绰约如仙,跑到照相馆拍了一张六寸半身小照。这张照果然拍得转侧绮靡,顾盼更妍,如花如玉,倾国倾城,和镜中的倩影,又完全不同。自己照照镜子,再看着这张照片,不知道谁像自己的尊容。

  朋友们看见了照片,都啧啧称赏说:「照片上的你,真朗朗如明月,轩轩若朝霞,足使燕姬妒,弥令郑女嗟。」

  王朝海将信将疑,且慷且喜,便添印了一二十张,偏赠知已的亲友,上面都题了一首七言的律诗,诗曰:

  逐客骚精问女婴,参军蛮语效娶隅,

  闲寻短榻称知己,懒启双眸看忤奴;

  我自难忘真面目,谁来斫此好头颅,

  年时宋玉悲秋甚,尚有窥臣处子无。

  这首诗他自问做得了刚健,又婀娜,加一手没骨花卉的好字,比「瓯香馆」题跋真迹还要中看,配着那绮年玉貌的拈花微笑图,可以算得「三绝」。得他照相的,莫不珍同拱璧,过了一向,也就冷淡下来。

  王朝海酒酣耳热时,常对着案头的照片叹道:「凡是畅读我言论文章的,都以为必定是一个魁梧奇伟的英雄豪杰,谁知道照片如妇人女子,一点不称我的志气。羊叔子缓带轻裘,武乡侯纶巾羽扇,从今后连我也不敢以貌取人了。」

  同时他暗念佳人多在江南,风尘常有巨眼,立意要在芙蓉山前、枇杷巷里物色一个知己,替「承恩不在貌」的唐诗做一篇翻案文章。

  王封翁见这位贤郎肆应之才唱酬之作,已经有换取浮名的资格,想命他到外面去闯闯世界。王朝海英雄气短,儿女情长,岂肯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只说父母在,不远游,抵死不肯离家乡一步,王封翁也奈何他不得。

  久而久之,王朝海不知怎的,忽然斫地问天,捶床捣枕,变做一位激昂慷慨怅惘愁苦的伤时志士,不像以前那样事事乐观。

  一天,有个亲戚从北京回来,见了他,就长揖到地,笑道:「恭喜恭喜。」

  王朝海揩着眼睛叹道:「忧患余生,一身如寄,万念俱灰,喜从何来呢?」

  那亲戚诧道:「『年少不宜轻感慨,文章尤忌数悲衰。』老弟台年纪轻轻,父母俱存,文史足用,有何不得已的苦衷,为什么无病呻吟呢?」

  王朝海凄然无语。

  那亲戚笑道:「不要学书呆子瞎发牢骚,我来告诉你一件喜事。上回你寄给我一张照片,我爱他活色生香,挂在壁上朝夕爱玩,无意中被敝老师看见了,爱你的字非米非赵,柔媚多姿,硬问我要了去。说起敝老师,大大的有名,就是久宦京华的费禧公,也是一位出名的惠山大阿福。」

  王朝海笑了一笑,掉头道:「费德公么?他也只做官的资格老,谈不上文章知遇,瞎子算命瞎恭维,这也值得一喜?」

  那亲戚摇手道:「你不要就下断语,还有下文哩。敝老师有两位女公子,都生得蛾眉晕翠,花脸拂红,真的是暖金轻铸骨,寒玉细凝肤,而且大家人举止端详,全不露半点轻狂。

  「你想想看,本来就是粱溪的国色,再到北京,去受贵族的薰陶,容貌与身份,自然是高人一等。这两位小姐看了老弟的照片,也不说什么,只偷偷的拿了去,藏在金闺里天香深处。夜半无人时,才取出来彼此细看,品头评足,爱不忍释。可不是天大的喜事么?」

  王朝海嘻着嘴笑道:「没有的事,你别哄我。我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也不是有缝便钻的色情狂。我不信。」

  那亲戚赌神罚咒道:「我哄你,我死给你看。」

  王朝海大喜,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道:「不日我就是美人之夫,达官之婿了,可见好色的不仅是男子。从古以来,如贾女偷韩寿之香,文君听长卿之曲,谁不是人财两得?」

  连夜向王封翁道:「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当效雄飞,安能雌伏。孩儿虽已读万卷书,还应行万里路。方今有志之士,都提倡种族革命,匈奴未灭,何以家为?孩儿想乘风破浪,到北京去游说公卿间。

  「便不能扫虏犁庭,至少也可博得一官半职,耀祖荣宗,岂可守株待免,老死蒿莱?上无以对国家,中无以报高堂,下亦有负此昂藏七尺之躯。天地生才不易,父母望子甚殷,孩儿是一定要投笔请缨的了。」

  王封翁喜出望外,竭力地勉励了他几句。王朝海胡乱将行囊收拾好了,就随着那亲戚匆匆北上。

  那亲戚知道王朝海是老师钟爱的世妹的影里情郎,少不得殷勤款待,将他留在家里住下。征装甫卸,置酒洗尘,忙得合家不安。王朝海也知门下婿比门下士清贵百倍,乐得据座高谈,旁苦无人。

  第二天,那亲戚又借了一套华丽的衣衫给王朝海穿了,领他去见费德公。

  王朝海暗忖自己是毛脚女婿,登堂拜岳,似乎不能不将风流潇洒的行藏收拾起来,学些老成持重的态度。但见屏门后花影偷摇,竹帘外莺声低啭,心旌又接捺不住,摇摇欲动,索性低垂粉颈,眼睛望着鼻准,身体纹风不动。

  费德公只看得暗暗点头,向那门下士道:「令戚有那样的才华,又这般的端重,真是大寿之相,将来前程不可限量。」

  王朝海心花怒放,恍惚听见那位亲戚附耳向他说:「还不谢过岳父大人。」为保持端重的身份起见,不好意思就离座行那大礼。

  蓦然间,「嗤嗤」的几声,从屏门外送出来,声如裂帛。

  欲知后事,且阅下文。

 

           第五回  艳照一张凭空鸿运

  话说王朝海正在心旌荡漾无可奈何之际,听得一阵裂帛之声,忙正襟危坐,将看鼻尖的眼光,分一半偷看花影迷离的地方,却也看不出什么。

  他的亲戚猛然打了一个寒噤,忙起身向费德公告辞。王朝海只得也离开那没有坐热的椅子。费德公不好意思挽留。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送他们出来。

  那亲戚斗败公鸡似的回到家里,铁青着脸,气呼呼冲进内室。王朝海不知他受了谁的气,疑心是家庭间有什么难言之隐,这一进去,一定要在太太姨太太面前闹一个海咸河淡,竖起耳朵听了半天,居然毫无动静。

  王朝海的临时象床,权设在书房里的坑上,左图右史,汉瓦秦砖,收拾得十分雅洁。只是一个人坐在这空空洞洞的大屋子里,觉得非常凄清孤寂。俨然是古庙中的打包僧,但一想起洞房花烛夜金榜题名时的盛概豪情,又觉得喜气洋洋,充满屋宇,忍不住失声狂笑。

  只见帘子一响,走进一个当差的。站在他面前,眼望着别处说:「家爷要出去拜客。王先生方才借穿的一套衣服,如果用不着,就请交给我拿进去。」

  王朝海不能不将身上穿的那套漂亮衣服当场脱了下来,心里老大的不快活,暗骂道:「老陈真是个毫无出息的大傻瓜,在外面混了这些年,还是这样鼠目寸光,深怕我穿了他的衣服不还,这样急着要讨回去。

  「他要拜的究竟是什么贵客,方才他见老师的那一身衣服,难道就不能穿出去吗?是懂事的,这套衣服就应该送给我,我不日就是令老师的乘龙快婿,将来我在费小姐枕上说一句话,总比你在费老师膝下说十句话还灵。你这蠢材太不懂得烧冷灶了,且等我实授了费府驸马后,再来和你算这衣服的帐。」

  正是:万里长城君自坏,千金小姐我能玩。

  北京普通的小住宅,建筑得异常简单,而且千篇一律,都是三开间五开间或七开间的上房,左右两旁,一律是三间矮小的厢房。

  上房对面是书房,书房隔壁就是大门楼子,和门房相隔只有一箭之地。上房里出来的人,必须走书房的窗外经过。王朝海想看老陈究竟穿什么衣服出去,留心伏在书房里窥伺着,守候了好些时只不见老陈的影儿。

  

  看看日影将斜,厨房里的打杂的,托着一个条盘出来。四个青花蝌蚪文的小狗头碗,一碗白菜,一碗豆腐。一碗豆腐烧白菜,一碗白菜煮豆腐。一个破洋铁罐子装着饭,另外还有一双光怪陆离的毛竹筷子,和一只抱残守缺的红四季花饭碗,一片东倒西歪的蓝云汤匙。

  那打杂的将饭菜放在桌上就走了。王朝海暗想老陈的夫人和如夫人昨天都已见过,亲热得像一家人,原不必拘什么形迹,只怕今天里面来了什么女客,所以不便邀我进去同吃。看这样子,老陈也不见得会出来奉陪的了,只得亲自动手,盛了饭一人独吃。

  吃了一碗,舌头就不愿再吃了。饭后无聊,想到外面散散闷。知道北京繁华的街市,在城南一带,独自摸出大门,看见警察便问,问到前门外,在肉市厂和楼茶园听了几出喜连成科班的小孩子戏。天色昏黑,怕误了吃饭的时间,只好牺牲最热闹最好看的一出武戏《请清兵》,急赶回亲戚家里。

  当差的迎面拦着他道:「王先生慢走,家爷吩咐的,书房是会客的地方,放一床印花布的被褥在炕上,太不成样儿了,明天还要请客,怕他们见了笑话,请您今晚改在厢房里睡罢。」

  王朝海道:「也好也好。」

  当差的点了一盏烟容满面的美孚灯,引他走进靠门房的厢房里。那厢房比鸽子笼还大,用分板隔成三间。一间反锁着,里面堆了些投闲置散的家具。当中一间是老妈子洗衣服的办公厅,脚盆、竹椅、木桶、钱板式的洗衣服的木板,许多军用品纵纵横横的拦住了走路口儿。还有一间就是他的兰房,两只白木凳,几块灰木板,将他的铺盖做一卷堆放在上面。

  窗前一张不平则鸣的条桌,一只玩世不恭的骨牌凳子,恰恰将房间塞得满满的。王朝海一脚跨进去,脚下软软粘枯的,像踹到了荷花缸里,一股阴寒之气,冲到脚心,散布全身,奇冷澈骨。

  二十八个咬文嚼字的牙齿,捉对儿厮打,原来地下半泥半砖,没有一层地板做缓冲的工具,又有洗衣水浸润过来,仿佛是长沙卑湿之地。再抬头四下一看,糊壁的纸,花的上面,还有一层白的,却都变成了古铜色。

  蛛丝尘网,占据了重要的地盘。窗纸的破洞里有风钻进来,便吹得没头没脸的向人乱扑,壁上的破花纸,更瑟瑟的悲鸣不已,如豆的灯光,时时跳成一线绿火。

  上房里正开着话匣子,龚云甫在那里唱什么:「黑暗暗雾沉沉冥途路上,阴惨惨又来到天地无光」。王朝海毛骨悚然,冻出一肚皮的饥火,恨不得抓过那盏美孚灯就向院子里砸去,来一个焦头烂额为上客。转念一想,君子报仇,三年;小人报仇,眼前。大丈夫能屈能伸,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你姓陈的将来总有求我姑老爷的一天,那时看我慢慢的摆布。

  这般的细细打算,不觉心平气和,软绵绵的坐在骨牌凳上,含笑问那当差的道:「你们夜饭还没有吃过么?」

  当差的道:「吃是吃过了,不过老爷今晚外面有饭局,太太爱吃面食,家里都吃的是饺子,也许还有没吃完的,让我到厨房里去看看。」说着,转身出去端了一盘吃剩的冷饺子来。

  王朝海暗幸娶北边太太也有好处,否则残羹剩炙哪有这扁食干净,喜孜孜的抓了一只,就向嘴里囫囵一塞,吃不出是什么滋味。第二只还未入口,喉管里大约因进货过急的原因,忽然泛出一口无名之气,一半从唇吻间闯出,倒也无声无臭,还有一半,游移不定的从鼻孔里经过,鼻孔里便有点辣辣痒痒的,好像闻了乐家老铺达仁堂的卧龙丹,几乎要连打几个喷嚏。

  细辨那气味的确不像人间的烟火食,试将手里的饺子捏破一看,里面的馅,碧油油、硬帮帮,却是一大包生韭菜,色如蕙叶,香比兰花,比葱白蒜头鲜美百倍。

  王朝海生长在南方,不曾细细领略北地风光,哕了一声,险些将上半天的白菜豆腐都呕了出来,望着那饺子尽管发怔。

  无奈午餐只吃了一碗饭,肚腹不肯和鼻孔站在一条战线上一致对外,只得捏着鼻子,暗逼住气,与吃苦药相似的,一口气吞了二三十个饺子,扪着便便的腹笥,暗道一声惭愧,明天老陈请客,少不得拉我陪飨,今天只好暂且委屈你们的了。

  灯下翻出一本白香词谱,反复吟诵,觉得短令中只有浣溪纱最顺口,比七绝多两句,比七律少两句,比如梦令菩萨蛮还要容易记忆,读了几篇,头昏脑胀,拉开被褥就睡了。

  第二天,老陈果然请了许多衣冠楚楚的客,书房里笑话喧哗,南腔北调,热闹非凡。王朝海等到打杂的捧进狗头碗来,方才死心塌地的吃白菜豆腐饭。

  耐心住了三五天,老陈叫当差的请他到书房里坐下。王朝海多日未见人面,看看老陈的油光光的脸。也是快活的。

  老陈愁眉苦眼,望着他叹了一口气道:「长安居,大不易,像我屈居下僚,更觉清苦得无以复加。俸钱十万,在从前还可以吓吓乡下人,若拿现在的洋价计算,又能值几文?

  「目前米珠薪桂,就是青菜豆腐饭,也正来处不易,再加部里的薪水,不能按期照发,往往一欠几个月之久,逢年过节,偶然发一发,也不知道是发几成,真真是度日如年。外面的空场面又不能不硬绷着,说起来总是个芝麻绿豆大小的老爷,其实这些当差的和老妈子都是我的债主,你想这种日子我怎么过?

  「若不是家无恒产,我真要解甲归田了,然而不回去我又怎么办呢?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上面有老的,下面有小的,妻妾子女,围着一大群。女不能织、男不能耕,只知道啼饥号寒,靠我一个人做他们的牛马,他们便专吸我精血的过日子,可怜我是个干血痨,能经他们几吸呢?」说着,不住的摇头。

  王朝海不懂他为什么要说这些废话,不好回答,只得也苦着脸朝他呆看。

  老陈眼睛霎了几霎道:「老弟台少年英俊,倘能结识一两个大人先生,一定可以成龙成凤,不比我们这种昏庸老朽。只不知老弟台此番来京,预备投奔哪位京朝大老,也应该趁早打点,机会是极难得着而极容易失去的,不要去迟了恐被捷足的先登。

  「倘若没有什么可靠的门路,想单仗一星星文学词章名动公卿之间,我们是亲戚,恕不客气,要说一句不要见怪的话,比老弟本领高千百倍的穷酸名士,会馆公寓里可以抓一把拣拣,不知何年何月何日何时才能谋一个录事的缺呢。我劝老弟台扪心想想,把行止从速决定一下子,要回去也得赶快打回去的主意,我好替你谋一张陆军部军用半价乘车票。」

  王朝海被说得冷水浇背,嗫嗫嚅嚅的道:「费公处近来可常去呢,不知道有什么消息?」

  老陈双眉一扬,嗤嗤的笑了两声,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软片来,向他身上一撂道:「这是敝老师交给我的,你自己看去罢。」

  王朝海接到手里,只见这张照片正是自己的玉照,不知怎的会受了五马分尸之刑,凌迟碎剐。背后的硬卡纸,也不知去向,只用桑皮纸胶粘住这七拼八凄的残照。心里一阵伤心,倒很原谅老陈对他的种种情形,只暗诧费小姐为什么态度改变得这样快。

  这张照片,始而玉手摩挲,终乃春葱擗折,始固何爱之遽,终亦何恨之深,情海风波,竟和宦海的风波一般无二。大约她只爱我的照,不爱我的貌,更由不爱我的貌,而痛恨这张照骗了她的可贵的爱,于是以一撕泄仇,屏门后裂帛之声就是为此。早知如此,我悔不该去见费德公,或此谜终不得破,此照终不至毁,她们始终爱这影里的情郎,我也能够始终做她们的画中爱宠,彼此都可以得一种精神上的安慰,于今是两下都不免于失望了。

  因叹世上的美人,都只好色、不懂怜才。唐朝郑畋的女儿爱读罗昭谏的诗,及见罗隐面陋,便终身绝口不诵。又有某女爱慕汤玉茗的才华,后窥汤氏老丑,遂投水死。谁说好色的只有男子呢?

  当下悲悲切切地回到厢房里,愁思潮涌,用当初题照诗原韵,又写了五十六字道:

  貌不承恩怨女婴,痴凰泣向凤城隅,桃花扇已成陈迹,玉镜台今误老奴。

  妙比麻姑怜彼爪,亲输智伯惜吾颅,凭将十斛金茎露,解得相如渴病无。

  写后,抱膝长吟了几遍,觉得自己的诗,无论如何,是不会坏的,只内中一个怨字,实在下得太荒谬。因为那张小照能够蒙她的纤纤玉指降尊纾贵来抓破,也可说是几生修到的艳福,只应该感激她而不应该怨恨她,自问一字之误,罪大恶极,又觉得自己的诗,还不如词,便重又填了一阕最得心应手的浣溪纱,就是在筵前吟诵的那几句,表明曾受美人之恩。心里更暗恨貌不如人,否则粉颊香腮也像照片那样被麻姑之爪抓上几下,岂不更恩重如山,然而似这般已经尽够他销魂的了。

  王朝海浮沉人海,倏忽二十年,潘鬓早斑,沈腰更瘦,追想少年时搔首弄姿的光景,愈觉醇醇有味,认这一段鸿爪因缘,是毕生唯一艳史,急于要在金一刀等面前宣传,更急于要使王白石、胡丽芳听了另眼相看。

  话已说到舌尖,低头朝杯中一扭,倒抽了一口冷气道:「即今绿鬓如丝白,无复朱颜映酒红,感旧怀人,不免有点自伤老大。」幸亏他说话声细如蚊,气窒若魇,说出喉管的话,仍旧可以含含糊糊的收了回去,大众也不来注意,只欣赏胡丽芳酒后的憨态。席间履鸟交错,杯盘狼藉。

  有一位黄闲人吃得高兴,便哼了一段汉调道:「头一碗上的鱼圆子,第二碗上的糊辣汤,三碗肉圆炸得好,小炒肉丝外加大茴香。四大四小四盘子,包子里面灌洋糖,两个陪客真会抢,筷子一响精打光。我并未曾把话讲,两眼睁睁像霸王,绍兴酒不够喝。」

  汉调的韵味,本来不在京调之下,绍兴酒不够一句,喝字更特别翻高,胡丽芳拍手笑喊道:「好吗。」

  大众听见胡小姐叫好,也忙跟着喝彩。黄闲人眼觑着胡丽芳微微一笑,又唱道:「昨夜晚一梦大不祥,梦见蚊子苍蝇叽哩嗄啦会说会讲话。」

  金一刀笑望着王朝海道:「你们二位,一个是十七八女孩儿执红牙按歌杨柳岸晓风残月,一个是关西大汉执铁绰板唱大江东去,豪放清妍,各得其妙。」

  王朝海谦道:「鄙人的浣溪纱,怎及得黄兄的汉调。本来如此盛会,不可无诗,很想即席口占一律,小报主人招宴之情,兼夸同座声色之美。于今拜聆黄兄的绝唱,哕雨皆惊。鬼神俱泣,鄙人只有藏拙,不敢献丑了。」

  黄闲人只唱得两句,王白石盈盈而起,娇声说还有约会,和胡丽芳手挽手双双去了。大众吃过小米粥,也都抹抹嘴笑说谢谢,一齐告辞。

  金一刀也戴好帽子要走,庄菊痴拉着他道:「你忙的是什么呢?云卿也不许走,我有话和你们说。」

  金一刀疑心还有什么特别利益,只好答应。客已散尽,庄菊痴将主人的手续了清,便领金一刀、严云卿走出梁园道:「咱们到胡同里去溜达溜达。」

  金一刀笑道:「你要同我们说的,就是这个话么?」

  庄菊痴点点头道:「白天里不听戏,夜晚上不逛窑子,这个人也就白活在世界上啦。」

  金一刀耸肩笑道:「你的钱来得容易,是应该这样说,像我们这些靠笔墨吃饭的,酸嫖苦赌,又有什么意思?」

  庄菊痴硬着颈子道:「这话你说错了,用爷娘的钱,有什么希罕,我现在是抱定宗旨,自己赚一个,花一个,决不去叫老头子肉痛。」

  严云卿笑道:「你的主意倒不错,将来那些钱反正都是你的,有一位不拿薪工的帐房先生替你管着还不好?」

  庄菊痴摇头道:「这也难说,他卖身得来的钱,也只够他自己一个人花,日后衣衾棺椁不要我赔本就算是好的了。」

  严云卿道:「二爷太客气了。从古只有替儿孙作牛马的,没有替爷娘作牛马的,凭你在外面的交情,拿收下的奠仪,办身后的大事,已经绰绰有余了,怎么会贴本?」

  金一刀道:「这不是今晚急于要办的事,暂且缓谈。请问此刻要到什么地方去?」

  庄菊痴道:「瞧你的。」

  金一刀道:「我现在没有人儿了。」

  庄菊痴道:「给你一个榧子吃吃呢,你们办小报的,会没有人儿?」

  金一刀道:「你别看我的长像滑头滑脑,一生不肯打诳语,不信你问云卿,他全知道。」

  庄菊痴哼了一声道:「花元春那里便不能去坐坐么?」

  金一刀怆然道:「再也别提起花元春,真叫做婊子无情,戏子无——」说到无字,便顿了一顿,叹道:「嗨,说起来可不把我的肚皮气破,我那样呕心呕血的在报上捧她,她若是姘戏子,偷跑厅的,我都还气得过,偏偏她和敝同行《春花报》的黄博君打得火热。不相信我的花稿做不过黄博君,人比人,真真要气死人。」

  庄菊痴道:「这也不肯怪她,谁教她不识字呀。」

  金一刀道:「可是她现在懊悔也嫌迟了。黄博君是在铜钱眼里翻筋斗的吝啬鬼,他自从把花元春由我的手里夺去后,罚咒不肯到她班子里去打茶围,省得每夜花一大元的盘子钱,就是过夜,也是打电话叫她到春花报馆里来,却只给她六块钱做度夜资。

  「她问这是什么理由?他却回答得妙,他道:『北京窑子里法定章程,过夜是十二元,六元是姑娘得的,还有六元是给班子里的。你我是爱情的结合,不比买萝卜白菜,要拿金钱做代价。如果班子里的六块钱我不给,由你代垫,那似乎情理上说不过去。至于你名下的六块钱,不但你不好意思收受,我也不敢侮辱你的人格,我看不如免了罢。

  「花元春也拿他没有办法,倘若不依他呢?他现办着一张《春花报》,天天可以在报上有的没的乱骂,恐怕于营业上直接间接要受许多损失,只得委委屈屈的每月送给他抽两回头儿。

  云卿近来也寄住在《春花报》馆,这本帐他没有不知道的,这并非我挟恨造谣,似这样卑鄙龌龊的行为,我姓金的虽然穷,也不见得肯做。但因此上性生活未免大受打击,有两首诗,是我托黄闲兄做了捧花元春的,现在也转送给杨柳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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