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UCH·FIVE

没人帮他做饭，没人洗衣服，没人收拾房间。最重要的是，在习惯了每晚睡前都要一个人絮絮叨叨对着那家伙说上好一会儿话之后，现在洗完了澡出来，一个人睡在足够他滚个三四圈的双人床上，一时竟有些无所适从。

其实只有三天而已。

躺在床上闭上眼睛，默默数到一百就会睡着，一个长梦睁开眼睛就到了第二天。

应该就是这么简单的事。

虎徹躺在床上将被子拉到胸口处，闭着眼睛默默数着一只羊两只羊，可每次数到一半的时候总会无端端想起那个人造人面无表情地躺在金属床上的样子，便忘记了数过几只羊，只能心不甘情不愿地从头再来。如此反复了几次，他终于不耐烦地掀开被子坐了起来。

拉开床头灯，虎徹爬过去翻了一下随意扔在床边柜子上的那几本杂志。发现只要是有关TIGER的报道他居然都贴上便签做了记号，想来以前他对待有报道自己的那些杂志都没这么上心过。

随手翻开一本杂志，编辑似乎不太喜欢人造人的样子，就连虎徹都能从他的文字当中感受到他那种明褒实贬的意味，看来看去大概也只是因为他并不喜欢看似智能却只能机械无情地选择以计算得出的结论作为最佳行动方案。编辑甚至认为人造人那种凡事择最优而行的行为与人类趋利避害的本能还不一样，因为人类可以战胜本能变得高尚，然而人造人不行——因为精确的程序不会出错。

这是个看上去简直无懈可击的悖论。

因为不会出错，所以无法高尚。

——简直胡说八道。

虎徹不知道当初自己为什么会留着这本杂志。可能那个时候他是赞同这些的，认为编辑的话没错，很对，简直完美——可现在，他不这么认为了，他不认同了。因为那个从来不会出错的人造人出错了，做出了令所有人都大吃一惊的举动。

然后，此刻那个号称不会出错的人造人因为他的错误还躺在技术部冰冷的维修室里，受损的右臂还在维修当中，被人关掉了五感，只有思维程序还在失去感知的虚无中继续。

他不会觉得害怕吧。因为从某种意义来说，人造人是相当无知的，无知于对“生”与“死”的体验，无知于对“伤害”的体验，对于任何一种人类轻而易举便能获得的情绪的体验。他不会死，充其量只是“坏掉”而已，被回收，被粉碎，然后——消失。

“啪”地合上杂志，对于自己现在这堆无聊的发想虎徹感觉有点无奈。他以前从来不会去想这些他根本无法思考清楚的问题，现在大概是因为……有一点点在意那个人造人吧。

然而那点在意也是基于“如果他是个人类也许就是个不错的家伙”这种想法。虚假的前提只能得到虚假的结论，对于作为“人造人”的TIGER，或许作为人类的虎徹一样漠不关心。

他不知道。他一直都无法将TIGER单纯地视作一部机械一个工具，或许是因为TIGER自己会动会反应还会……露出让人喜欢的笑容。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自己还真是个好骗的笨蛋。

缓缓缩进被子里，虎徹呆呆看着亮得晃眼的床头灯，身体里的那个形象笑了起来，点点头对他说道：“你本来就是蠢货。”

“你从来都不会对任何人抱有任何期待，因为你知道他们一定无法回应这个贪心不足的你。人类终究还是自私的存在，一旦别人到不了你觉得‘应该如此’的程度时，你就会失望，觉得委屈，愤懑不平。”

“下流猥琐的男人。难怪那张通缉令上的照片会那么合适，简直找不到一丝违和感。你本身就是个恶棍，表面做着维护正义的英雄，却由着你贪婪的欲念膨胀——虎徹，你执意不肯让别人看到你那颗被孤独跟恐惧熏染成漆黑一团的心脏，又怎么能怪别人不肯回应你的期待呢？”

“或许那个人造人——那个‘东西’是个不赖的选择。反正它也不懂人类的事，你让他痛的时候他会痛，关掉他的五感之后它——”那个形象贴近虎徹的脑仁发出令人不快的下流笑声，“失去五感的人造人充其量也不过只是个高级的充气娃娃而已。不是正合你的心意吗，虎徹？你不就是最喜欢那种说着理解你喜欢你从来不反抗你的家伙吗？”

床头灯亮得令人眼睛发痛。那个形象仿佛就伏在他漆黑扭曲的影子里，贴着他的身体，咬着他的耳垂，将每一个词句缓缓吐进他的大脑里。

不是的。

不是。

并不是那样的。

你错了。

每次反驳只有否认，只有单调苍白的否认却没有足以推翻一切言论的证词。因为找不出来，想不到——因为，或许那些都是真的。用谎言推翻真实的企图很好笑，何况他连个像样的谎言都编造不出来。

或许都是真的，不确定的原因是由于暂时无法驳倒。然而大概再也无法驳倒了。

虎徹伸手捂着自己被灯光刺得有点胀痛的眼睛，睫毛刮到掌心的皮肤，有点痒。

就是那样的，成为英雄的动机是正义的，那些正义之心都是真的，然而正义之下那些怎么都无法得到满足的贪婪欲望也是真的。并不是想要得到谁的认同，然而却渴切着真诚善良的一瞥，渴切着所有人都能回应他的正义之心，让他知道他的努力并不只是痴人说梦。

他就是个天真善良愚蠢好骗的恶棍，他懂得无奈跟无常，懂得认真跟反复，他可以分辨真诚与虚伪，却也要将虚情假意当做善意的谎言，并且默许，并且姑息并且纵容。

他并不期待名誉与利益，却热切地希望能够有人一直跟在他身后，听他喋喋不休的英雄论，赞同接受他的一切，与他一起。

然而没有哪个人类会成为另外一个人类的附庸。没有哪个人类会完全赞同理解另外一个人类。在被当做杀人犯的那几天里，他最后一点愚蠢的期待也落空了，他忽然发现那些人赞同他并非因为他是镝木·T·虎徹，而因为他是WILD TIGER。他与他自己被割裂，真实的自己与电视中的形象被割裂。

这个可以被人以触感所感知的真实实在的镝木·T·虎徹被否定了。

人们信任的是无法触碰的那一截信号，那个一旦切断电路就也无法再见的WILD TIGER。

当这些认知被确认，被小心翼翼藏起来的恐惧感便再也藏不住了。

他究竟是谁呢？是什么东西呢？是实在存在的吗？

“别怕，你当然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人类。你比我幸运。”

“你有最基本的选择权，而我没有。”

虎徹不敢关灯，不敢睡觉。然而他不知道是像现在这样清醒地听着那个形象说话或是在梦里被形象扯住身体强迫他反反复复目睹那段被追捕的记忆，究竟哪个更糟糕一些。

在TIGER不在的这几天里，那个形象几乎无处不在。无论虎徹走到哪里，无论他是在电车上还是在餐厅里，或是办公室，或是洗手间，那个形象就像个猥亵的跟踪者，藏身于他无法丢弃的影子里，游荡在他身边，在他耳边喋喋不休。

他对每个人都漠不关心，只是单纯地嘲讽着这个一脸道貌岸然的镝木·T·虎徹。他告诉他说你看经过你身边的每一个人都曾憎恶过你，他说然而他们现在都施施然地从你身旁擦身而过丝毫不曾关注过你。

“你是谁呢？抛弃了那个叫做WILD TIGER的虚假影像，你只是个名字不被知晓的大叔而已。他们并不关心你，自然也不会关注你的梦想跟信念。每个人都是这样，每个人可以热心地对他人伸出援手的同时却又对别人的事漠不关心。他们告诉你说他们尊重你，可这套说辞只是避免去接触你那颗肮脏心脏的借口而已。”

形象的声音清晰却语调恶毒，他调笑般的发出两声沙哑的单音，像是忽然缩进了虎徹的脑仁里那般用力撞击着虎徹的神经。虎徹感觉头痛欲裂。

“别跟我说并不是，你自己也清楚你那套软弱的说辞根本反驳不了我。没关系，反正，虽然我并不赞同你，但至少我清楚你的一切，我虽然不接受你那些恶心的想法，但我没办法改变。说到底，虎徹——撇开那个死气沉沉的充气娃娃不谈，我不也是最顺应你意志的存在吗？”

“你只是幻觉而已。”虎徹低声自语，伸手按住了疼痛的太阳穴。

“如果我也有一个物质的身体，你就会懂我并不是你无聊的幻觉。”形象的声音里充满了惋惜，却语气一转下流地说道，“我也不能占有你的身体。”

他能够感受虎徹感受到的一切，看见他能看见的一切风景，感知他所触碰到的一切物体，他知道那个人造人有着同虎徹如出一辙的外表，他知道那个人造人体表冰冷的温度，人造人帮虎徹自慰的时候，他也体验到了快感。

而他并不喜欢。

他宁愿虎徹是个绝对禁欲的人，这样一来，他所无法触碰的虎徹的身体别人也无法触碰——即便那个别人或许并非人类。

他不在乎“别人”是谁。

他只要说服虎徹，让他明白他只是个永远无法被理解的存在，让他明白他内心那种单纯愚蠢却贪婪的欲望永远无法得到满足，让他死心，让他对一切的“别人”不再抱有任何期待。

让镝木·T·虎徹成为一个几乎枯萎的存在。

那个存在并不需要美丽，即便形容枯槁也没有关系。

他一点都不关心形体。因为他就没有。甚至，如果有朝一日虎徹也失去了原本的形体，他一定会很高兴——他们终于平等。他再也不必怀着深重的嫉妒心去窥视那些可以接触到虎徹形体的“物质”，恶毒地诅咒，期待它们早日脱开实在的外壳成为他这样虚无缥缈的存在。

形象暧昧的说辞令虎徹忽然感觉眼皮一热，他不由得闭起了眼睛，过了好久这才缓缓睁开。他没有回话，于是那个形象也渐渐沉默了下去。

其实都是一样的，一旦无法说服，总会有些失望。

然而想到今天下班回家就又能吃到TIGER做的晚餐，虎徹心里不免又有些雀跃。能吃上好吃的晚餐总是令人高兴的，然而虎徹总觉得，假如他今晚又在梦里遇见了那个形象，TIGER也会像上次一样拽着他的胳膊将他从梦境的泥淖里扯出来。

当到家看见TIGER已经做好了晚餐等着他的时候，虎徹这才终于松了一口气。每个期待对于现在的他来说都是一种可怕的负担，因为落空的太多，几乎都已经习惯了不去期待。

他走到TIGER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笑得一脸开心地对他说道：“欢迎回来。”无法说话的TIGER便也适时地回应以同样开怀的笑容。

虎徹抓着TIGER的右臂，撸起他的袖子，发现自己居然已经找不到了他受伤的地方。一面惊叹着技术员们的神奇他忽然用力捏了捏TIGER的手背。

“痛吗？”

人造人认真地点了点头。

“看得见我吗？”

人造人依旧认真地点了点头。

“我说话的声音呢？听得见吗？”

人造人忽然用力握了一下虎徹的手，却还是非常认真地点了点头。

是可以被感官确认的存在。

TIGER的感官都还在。

两个事实让虎徹莫名地感觉非常高兴。他伸手抱了抱TIGER，又重复了一遍他刚刚说过的那句“欢迎回来”。

TIGER站直了身体，因为无法理解虎徹的行为，便无法给出相应的回应。直到虎徹放开了他，他这才伸手撩开了自己颈后的头发按下了一个按钮。

“虎徹！我给TIGER增加了一个新的录音功能，录音开关就在他脖子后面，很好找！”居然传出了扩音之后的斋藤的声音，虎徹吓了一跳，“今天我只有一件事得提醒你一下，别忘了给TIGER充电！”

“不就是充电吗……用不着这么刻意地提醒吧。”虎徹嘟囔着，不过说实话，要是没斋藤这句提醒，他确实忘记了今天是该给TIGER充电的日子了。

他连忙抓着TIGER的手走进房间为他插上了充电器。

看着这个人造人乖乖盘腿坐在床上的模样，虎徹不知为何忽然弯下腰，怀着讶异的心情轻轻吻了一下他冰冷的脸颊。

“欢迎回来。”

是因为害怕吗？饶舌地重复着这句已经变得毫无意义的话。

虎徹觉得自己变得奇怪起来。

TB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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