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LACK·FOUR

刚刚从一所小学参加完活动回来。

从前这种活动一般只有巴纳比独自出席，今天他却被告知TIGER也要一起过去。小孩子对这个人造人表现出了非常的兴趣，他们围在他身边，仰着头不断地提出各种问题，可是没有发生装置的他却无法回答任何问题。

孩子们有点失望。

这时人造人却主动弯下腰，握着其中一个孩子的手，让他捏了捏自己的脸蛋。

“呜哇！居然跟我们一样！他的脸捏起来软软的！”男孩吃惊地睁大了眼睛扭头对他身边的同学说道，继而确认似的又凑过去捏了一下。

虽然很凉，却有着跟人类皮肤一样的触感。

孩子们都露出了惊讶却兴奋的表情，他们纷纷伸出手捏着TIGER的脸或是手臂，有些个子矮的孩子还大着胆子伸手用力戳了戳他的肚子。这时，TIGER就像个人类般的身子一抖，继而捂着肚子看着戳他的孩子。

“会疼吗？”

他点头。

孩子们当中又是一阵炸开了锅似的讨论，他们大概也惊讶着这个明明就不是生物的人造人居然也知道痛感。他们伸手去挠TIGER的痒，TIGER也扭着身体想躲开，他记着之前虎徹的话，脸上便模拟出了笑容。

孩子们拉着这个人造人跟他玩得不亦乐乎。他们也会抓着他冰冷的手问他是不是很冷，人造人摇头，却在下一刻抚摸上那些孩子的头，露出了高兴的笑容。

明明就没有感情，却懂得适时地去安抚那些孩子，回应他们的关切，还能露出那样的“笑容”。

因为太逼真而显得越发恶心——由冰冷的芯片导管电线组成的谎言集合体。虽然集合体本身并不能意识到那些谎言所在，不能理解缘何将它称作谎言集合体，但这种无知并不能证明它的无辜。

有时候巴纳比也确实反省过自己这种对于人造人近乎愚蠢的反感。他的这种行为同那些歧视NEXT的普通人类毫无二致，仗着“讨厌”这种理由便由着内心的恶意恣意膨胀。他想，说不定哪天，他真的会亲手拆了那个人造人。

毁掉他。

就像那些成天想象着将NEXT赶尽杀绝的人一样。

破坏欲简直无法压抑。

因为一旦那个人造人从他的视线消失，他就再也不用担心他的恶意，也再也不会反反复复假设如果当初他的搭档留下来现在会是怎样。

他依旧是受人崇拜的英雄之王，然而每当他扭头看向他的同伴时，它明明欺骗性地有着人类的脸，却无法回应他那些突如其来的孤独感。曾经那个在他身边叫着他“小兔子”叫他一定要相信他的男人已经离开了，人造人虽然强大，却因为没有感情而在某些方面显得不堪一击。

它无法回应别人的期待，无法理解人类的情感，它的身体冰冷。

它只是个死物。

死物无法同鲜活的人类成为同伴。

所以死物身边的英雄之王，依旧是孤独的英雄之王。

所以孤独的英雄之王，厌恶那样有着逼真形象的死物。

回去的途中，罗伊斯一直喋喋不休地夸奖着TIGER的表现，一面还想征询一下巴纳比的意见看是否要向技术部提出改进申请，可以将TIGER改造得更加人性化一点。

“我没有异议。”巴纳比平静地回答道，他旁边的TIGER依旧面无表情。

罗伊斯点点头，在自己的记事本上写了一笔“TIGER改造申请提案”。

这时，巴纳比和TIGER手腕上的通讯器同时响了起来。

刚刚他们才去过的那所学校，发生了枪击事件。

现在到公司还有一段距离，然而立马掉头回去学校的话却很快。

巴纳比不顾罗伊斯的反对让司机带着他们回去了学校。

“可以的话请您立刻回去公司。”下了车的巴纳比有些担心罗伊斯的安全，关门之前他还不放心地嘱咐了一句。

警察已经到了，枪击的嫌疑犯没有出来，他们不敢贸然闯进去，校园里依旧一片混乱。TIGER已经站在学校大门外面，看见有老师抱着受伤哭泣的孩子一脸惊恐地想要寻求可以躲藏的地方。

他找到嫌疑犯了。

握着枪从操场的另一头跑向这一头，举枪正瞄准了一个无处躲藏的孩子。

TIGER看清楚了他手中那把枪的型号，便飞快地计算着现在的风速、嫌疑犯奔跑的速度、子弹的出膛速度与运行轨迹。抓住他最好的时机是等到他开枪以后受到后座力影响的那一瞬。

冰冷的人造人得出了结论，便安心等待着那个最佳时机的到来。

他具有高出人类数倍的计算速度与逻辑能力，也有比人类更加优秀的机能。他一定可以抓住嫌疑犯。

然而当他看到到那个已经俨然成为了嫌疑犯戏弄的猎物的孩子时，他记得，那个孩子还捏过他的手，问过他冷不冷。他看着那个孩子惊恐到极致的脸，控制他“思维”的程序在那一刻忽然有一瞬的中断。

无法分析。

无法分析。

我不知道。

TIGER忽然越过高高的校门，鲁莽地冲向那个孩子。一直在他身边等着同他一起行动的巴纳比一阵错愕，却在吃惊过后也连忙越过校门跟了上去。

因为动静而受到惊吓的嫌疑犯下意识地朝他举枪扣下了扳机。

要先抱住那个孩子。

先抱住他。要救他。

然后再处理其他事。

子弹打中了TIGER的右臂，打穿了覆盖在他身体最外那层仿真材料。外渗的冷凝液迅速浸透了他的衣袖，闪着电火花的导线从那个洞口里外翻出来。那种叫做“痛觉”的信号令TIGER一时有些行动凝滞，但他立刻矮身倒在地上打了两个滚躲过了嫌犯接下来的那枪，爬起来跑到那个孩子跟前用那条完好的手臂迅速抱起了他。

随后而来的巴纳比也发动了力量一跃而起踢中了嫌疑犯的脸颊将他踢倒在地。

警察们冲了进来。

布料已经无法吸入更多液体，仍在外渗的冷凝液顺着TIGER的袖子不停下淌，他感觉自己的温度似乎在渐渐升高。

不行，会影响运转速度。

要赶快回去。

怀里的孩子却还在可怜兮兮地哭着。

TIGER伸出那条被打中的手臂，用被冷凝液打湿的手捏了捏他肉呼呼的脸蛋。他抽噎着缩了缩肩膀，揉着眼睛问道：“会痛吗？”

诚实的人造人应该点头。

但是不知为何虎徹上次有关撒谎的那段理论却忽然跳了出来。

——反正撒谎嘛，也是要看时机的，有时候为了别人好，撒点小谎也无所谓啦。

人造人笑了一下，摇了摇头。

他怀里的孩子闻言一下子便嚎啕大哭起来。

接到斋藤的电话时虎徹正在办公室里偷懒打瞌睡。

今天的事件因为结束得很快，所以并没有来得及直播。

虎徹还想着今天真清闲，那不如就随便打个盹儿好了。

电话响起的时候他还在做梦。梦里，那个人造人变成了一个超大超智能的微波炉，还在不停地往外吐着各种做好的食物。

拿起话筒的时候还有点没睡醒的架势。

然而当听说TIGER手臂受到损伤需要维修所以今天起三天不能回去的时候，他的那点瞌睡一下子就醒了。

他想问问究竟怎么回事，结果斋藤啪一下就挂断了电话。

怎么会受到损伤的？遇到什么事了？那家伙不是一贯身手敏捷的吗？

其实想来，人类也有受伤的时候，像TIGER这种“人工制品”有点耗损也是正常的。就像家里的电视机和电冰箱那样，即便没有磕磕碰碰的，用久了也会自然老化，所以要么节目的信号不好，要么就是不制冷了。

都是一个道理。

那时，就会想着大概也到了买个新的回家的时候了，把旧的扔掉，也不觉得有多可惜。

可是稍微有点在意TIGER。即便他只是个人造人，只是个没有生命的“制品”而已。

可或许是因为TIGER太像人类了吧，让他总会不自觉地便将他当做一个人类去对待。听说他“受伤”了，也会感觉心焦——这个办公室里，简直就呆不下去了。

虎徹起身推开椅子走出了办公室。

对人造人进行维修的时候，其他人是不允许随便进入的。

斋藤蠕动着嘴唇对虎徹说明的时候，虎徹讨好地说道：“我不进去，就在这儿瞧瞧也不行？怎么说他也是我的接班人嘛！”

斋藤抬头看了虎徹一眼，终于还是答应了他。

隔着巨大的玻璃，虎徹看见赤裸着上身的TIGER躺在金属床上，脖子被固定住，覆盖在右臂上的仿真材料已经被切开，露出了其中的冷凝液循环管、密布的感应器以及大量晶体导管和电线。看到一个技术员正在切割着破掉的那截循环管，虎徹忍不住扭头傻乎乎地问道：“他不痛吗？”

他现在暂时被关闭了信号传导系统，感应器暂停工作。

“原来是这样……”虎徹嘟囔着，看着TIGER的眼睛，“那也就是……也看不见也听不见？”

斋藤点头。

“那……呃……怎么说呢，那他还能思考吗？就是其他类似分析啊判断之类的程序呢？”

其他都在正常运作。

虎徹不由得吸了一口气。

被切断五感却保留了思维能力，光是这么想想就觉得很恐怖。在一个全然无法感知的世界里，无法通过感官得到任何信息，漆黑一片，静谧一片，闻不到任何气味，皮肤触碰到的全都是虚无。最终只剩下麻木不仁的思维不断、不断地运转，拼命回忆拼命证明——

虎徹盯着TIGER的脸，盯着他的身体，将目光又移向那截因与人类不同而显得清晰可怖的手臂。

因为原本是没有生命的东西，所以并不需要费尽心力地用尽各种手段去假设去命题去用一个推理来判断——还活着。

那种不知畏惧为何的思考。

虎徹忽然觉得技术部的程序编写得糟透了。

那种突如其来的烦躁感让他不由自主地伸手扯了扯自己的领带，拍了拍斋藤的背，他扔下一句“那家伙拜托你了”便离开了技术部。

直到下班之前一直都维持着那种微妙的烦躁感。下班走出公司的时候，虎徹恰好遇见了巴纳比。他走过去跟年轻的英雄打了个招呼，想了想，忽然凑过去问道：“今天是发生了什么事？”

起初巴纳比不太明白虎徹的问题，他略微愣了一下，犹豫着不知该怎么回答。

意识到是自己的问题过于暧昧，虎徹挠了挠头，说道：“呃……TIGER的手臂不是受伤了吗？发生了什么事？”

受伤……？

巴纳比意识到了这个用法微妙的词语，然而看虎徹的样子他似乎全然没有发觉自己措辞中得怪异。巴纳比推了推眼镜，仔细斟酌了一下措辞这才对虎徹说道：“今天一所小学里发生了枪击事件，为了救一个孩子他的手臂被子弹打中。”

“是这样吗？”虎徹伸手挠了挠自己的胡子。

总觉得有哪里怪怪的——却无懈可击的感觉？

一个英雄为了救别人而负伤。

很正常的事情。这种事以前就经常发生在他身上。

可是……

可是？

可是TIGER不一样。TIGER他——并不是人类。他应该有更好的办法在自保的前提下逮捕犯人。至少，虎徹听说的就是这样，聪明的人造人会在计算过一切数据之后找到最合适的时机一举抓获犯人。所以平时TIGER与巴纳比的分工时，巴纳比负责救援而TIGER则主要负责抓捕。

今天的TIGER却为了救一个孩子而被子弹打中。

他一定可以避开的。

虎徹不知道自己为何非要反反复复地推演“TIGER原本可以避开这一枪”这个观点，他只是有些不解。他以为他差不多已经看清楚了那家伙的思维方式，他原本以为他已经很了解那个没办法说话的家伙了，可是今天发生的事却又全然在他的意料之外。

简直无法理解。

不可置信。

“虎徹先生？”巴纳比适时的出声打断了虎徹的思绪，“没事的话，我就先走了。再见。”

“哦哦，路上小心！”虎徹笑着朝巴纳比挥了挥手。

然而巴纳比也很困惑，为什么虎徹先生会为了一个人造人而露出那样迷茫的表情呢？

只是一个死物而已。

并不能带给他哪怕任何一丝他所渴切的“在乎”的死物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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