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葉

整個黃金週都用在合宿上，連最後的一天都要用在練習上的西浦高中棒球隊從早上開始就很熱鬧。該說不愧是一群高中男生嗎，昨天才結束合宿，才休息一個晚上，在上午八點多的現在，就能夠蹦蹦跳跳地在球場裡追來跑去。

只有一個人，投手的三橋，除外。

但是與其說他看起來很沒精神，或者說是看起來很累的樣子，倒也不是。

硬要說，大概就是心不在焉。

正確地說是靈魂脫殼而出的狀態。

率先注意到這個狀況的是捕手阿部。

而且是在他向較晚到的三橋打招呼的一瞬間就察覺有哪裡不對勁。

雖然相處只有短短的幾星期，但經由合宿多少也讓他對三橋的個性有所把握。

那個對什麼小事情都一一地過度反應到讓他忍不住火大的三橋，竟然只對他點了各頭之後，就逕自地開始換衣服。接下來竟然還無視對自己打招呼的人，水谷都忍不住跑去問跟三橋一起來的榮口發生什麼事情，榮口也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阿部也有想過叫住他問問看，又怕三橋以為自己在責備他，到時候可能會出現一整串的道歉，場面多半會變得像自己在欺負他。想到這點阿部就猶豫了，只好繼續偷偷地觀察狀況。

其他人多半也是基於類似的理由，整理球場不時還會注意三橋的動向。

放空狀態的三橋直到集合後，志賀老師開始說明α波時都還沒能把制服給穿好，就連後來篠岡令人驚訝的尖叫聲也沒能引起三橋太大的反應。

這傢伙到底是怎麼回事…

密切觀察三橋的阿部在心中疑惑著。

「大家坐下圍成一圈，和旁邊的人手牽手。」

聽到終於說明完α波的志賀老師做出這樣的要求，阿部有意地在移動時靠近三橋，就那樣站在三橋右手邊的位置。

終於稍微回神的三橋在左手牽住西廣的手之後，才發現右手邊的人是阿部似的，一時間竟露出類似害怕的表情，右手在半空中遲疑地不敢伸出來。

阿部無奈地以眼神催促三橋把手給伸過來之後，三橋才慢吞吞地牽住阿部的左手。

『好冰…該不會是跟我有關吧?』

在碰到三橋手指的瞬間，遠低於他的冰涼溫度傳了過來，想到剛剛三橋奇怪的態度，阿部的疑惑更深了。

在志賀老師的引導之下，阿部感到自己跟右手邊的巢山的體溫都開始慢慢上升，趨近一致。同時，三橋跟自己的左手交握的右手就顯得溫度更低，就這樣到結束為止，三橋的手都一直都是冰冷的狀態。

志賀老師喊了結束之後，三橋立刻就把手抽了回去，慌張地走開。

看了三橋一眼後阿部盯著自己的手，三橋的手冰冷的觸感還留在手心上。

照志賀老師的說法來看，是代表三橋剛剛一直都很緊張嗎…

“被信賴的感覺不錯吧?”

回想起百枝教練的話，阿部有點難堪地低下頭。

他還以為已經多少得到三橋的信賴了，結果只是自己太自負了嗎……

雖然阿部立刻就安慰自己投手都是很難搞的，的確是不太可能這麼容易就能交心沒錯，但是卻揮不去那似曾相識的挫敗感。

三橋冰冷的手心跟那雙冰冷的眼神交錯著，阿部嘖地一聲，煩躁地扒梳自己的頭髮。

不想了不想了。

在心中這樣告誡自己，甩了甩頭，阿部聽從百枝的指示準備要開始熱身，一邊不很在意地聽著其他人的對話。

「能練習打擊的時間不多了，趁其他社團還沒開始活動我們先練習長打，今天下午則要去看春季大賽的八強賽。」

「哪裡對哪裡?」

「浦總對武藏野第一。」

『什麼?剛剛百枝教練說的校名的確是…武藏野…第一?』

僵硬地回過頭，一瞬間，阿部感到全身的血液如同被抽乾一般急速失溫，連指尖都為之凍結。

***************

厲害的投手…跟阿部同學一組的厲害投手…那到底是什麼樣的投手……

默默地換著衣服，從聽榮口提到中學時代跟阿部組成投捕的厲害投手之後，三橋的頭腦裡不停地想著這件事，旁邊傳來的聲音都模模糊糊地進不了他的耳裡，身體只是無意識地反應動作著。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驚恐的尖叫聲穿破三橋的思考，讓他稍微回神，呆滯地看著軟倒在地的篠岡，不知何時大家已經圍成一圈了。

慢吞吞地跟著也換好衣服的榮口走近眾人，三橋疑惑地想著篠岡為什麼會癱座在地上，就聽到志賀老師終於進入重點的α波說明。

「緊張的時候手會變得冰涼，反之放鬆時則較溫暖。雖然有個人差異，不過一般都是在2度左右。2度是很容易感覺得出來的溫度。」

邊聽著志賀的說明，三橋邊用右手手指碰觸左手掌心，心驚地發現自己的手指是多麼的冰涼。

原來他一直很緊張嗎…

「來，大家圍成一圈坐下，跟旁邊的人手牽手，各自感受旁邊的人的溫度。」

三橋聞言看向左邊，左手邊的西廣微微地笑了一下，三橋順從地把手伸出去，果然西廣的手也比他的來溫暖。然後又往右邊轉過去，這次直直對上一雙深黑色的眼睛，正一瞬也不眨眼地看著他。

糟糕…旁邊怎麼會是阿部同學…他剛剛真的晃神到這種地步了嗎?怎麼辦，現在跟阿部同學握手的話一定會被知道他的手很冰的，說不定阿部同學會覺得他怎麼會無緣無故就緊張，說不定他會想說如果是以前的那個厲害的投手就絕對不會這樣…

頭腦裡混亂地想著，三橋的右手就那樣遲疑地停在半空中，阿部依然凝視著他就像是在催促他一般。無處可逃，最終三橋還是硬著頭皮把手給伸過去，在碰觸到的那一瞬間三橋就立刻閉上眼睛不敢在看阿部。

以至於他沒有機會看到在互相的手心交握的那一瞬間阿部吃驚卻又複雜的表情。

實際上雖然三橋逃避現實地閉上眼睛，確只是讓右手傳過來的感覺顯得更加明顯而已。即使聽著志賀老師的引導吸氣呼氣試圖讓緊繃的情緒放鬆下來，似乎也是徒勞無功。不管是手心的溫度還是皮膚的觸感，從阿部的左手傳達過來的一切都讓三橋無法冷靜。

『阿部同學的手好溫暖…』

雖然左手傳來的西廣的手溫也比自己來得高許多，三橋還是覺得阿部的手莫名地溫熱舒服。長年接球的關係，雖然是左手卻意外地厚實，跟自己投球的右手相比也毫不遜色，但是跟自己的右手比起來又少了投球造成的厚繭，顯得柔軟許多。

不管自己投出哪種變化球都能夠準確無誤地接住的就是現在握著的這隻左手，在前天對上以前的三星隊友的時候，給予自己撐下去的力量的也是這隻左手…阿部同學，真的好厲害…。

”中學時阿部待得地方是強隊，而且阿部跟一個很厲害的投手搭檔呢!”

又想起榮口說的話，三橋的心又逐漸往下沉。

能跟那個很厲害的投手搭檔…能接那個厲害的投手所投的球，阿部同學真的好厲害。這隻左手，一定也知道很多很強的球吧?知道很多很強的球的這隻左手，也接著自己投出的球。自己投出的那種差勁又慢的球，阿部同學一接就知道差異有多大吧…雖然阿部同學對自己說”我一定會讓你成為真正的ACE!”，但是相較之下真的不會覺得接他的球很無趣，不會不想再當他的捕手嗎?

如果阿部同學不願意在接他的球，不願意在給他暗號，那他一定又會變成一個沒用的投手，說不定再也沒辦法被允許站上投手丘。如果阿部同學變得像皋同學那樣，討厭他的話…

腦海中皋的影像跟阿部重合，皋對自己那厭惡的態度，瞪著自己的冰冷的，巴不得他從世界上消失的眼神，全部變成了阿部。

彷彿掉進深不見底的冰窖，不只是手，全身的溫度都一口氣下降，三橋幾乎要打起寒顫來。應該是早已習慣的恐怖、悲傷、絕望，換成了阿部，不知為何三橋卻感到無法忍受。

不行…他絕對不要…他絕對不要被阿部同學討厭……

「好，結束了。」

志賀老師突如其來的一聲，打斷了三橋。

猛地抬頭張開眼睛，剛剛為止因為陷入自己的思考而封閉的感官一起甦醒，因為體溫更為下降的關係，感覺右手傳來的阿部的體溫，熱得像是要灼傷他的手一般，三橋慌張地抽回與阿部交握的手。

拉開了一點距離之後三橋才敢斜眼偷偷地觀察阿部的反應，心裡擔心著阿部是否會對他的手一直很冰的事情感到奇怪，會不會不高興之類的。

沒想到阿部只是看著自己的左手，而後慢慢地握緊，沒有開口對三橋說出一句話。

雖然如此，阿部的眉頭卻皺了起來，微低著頭，瀏海再他的臉上造出陰影，以致於偷瞧著阿部的三橋沒辦法看清楚他臉上的表情。

『好像在生我的氣…?』

三橋在心中驚慌著，偷偷地往阿部身邊移動，正想著要不要先道歉的時候，卻瞥見阿部彷彿不甘心似的倏地咬住嘴唇，而後嘖地一聲，甩甩頭變開始熱身運動。

感到莫名所以的三橋，跟著開始熱身的同時，不著痕跡地低頭偷偷注視著背對著自己的阿部。

在三橋糾結於阿部不尋常反應的同時，百枝教練跟田島已經熱烈地談起午後要去觀戰的隊伍。不甚專心地聽著他們的對話，三橋的意識都大多集中在阿部身上。

突然，阿部的動作突然僵住，專心地觀察著他的三橋也跟著嚇到，停下動作抬頭看著僵硬地轉過身來的阿部。

阿部臉上的表情就像是聽到什麼不敢置信的事情一般，閃過驚訝、厭惡，最後含怒地僵著一張臉，眼底隱藏著一絲難以解讀的感情。

那讓三橋更加地困惑，雖然沒有仔細聽，但剛剛其他人應該並沒有提到什麼特別的事情才對啊…剛剛大家在談論的是比賽的隊伍，如果他沒聽錯的話應該是…浦總對武藏野第一…

『阿部同學…?』

望著之後一直板著臉的阿部，三橋終究什麼也問不出口。

***************

意外地，讓阿部露出那種表情的理由，三橋很快地就知道了，連同讓他在意到魂不守舍的”跟阿部搭檔的厲害投手”在內。

那個理由竟然就是百枝教練決定要前去觀戰的對象，武藏野的投手，榛名。

榛名光是在練投時投出的速球，就是他長久以來夢寐以求卻投不出的，與榛名實力的差距深深地打擊了三橋稍微建立起來的自信心。但是即便如此，他還是認為只要阿部仍願意接他的球，他就盡全力地投球，那就夠了。

只是他還是不懂，同樣作為一個投手，三橋完全無法理解阿部為何會認為榛名是最差勁的投手。

不知是否看穿三橋的想法，三橋所問不出口的問題，榮口竟然不畏懼阿部不悅的態度，硬是逼阿部說了出來。而從阿部口中說出來，與榛名國中時代發生的過去，卻是超乎三橋想像的內容。不是在於榛名與阿部的衝突或是榛名的唯我獨尊的態度，甚至是不合常理的自我投球限制。而是三橋從中聽出了，阿部露出那複雜表情的真正原因。因此在阿部說出”我是再也不想跟他搭檔了。”時，三橋終於忍不住湧上來的眼淚，趴在看台上哭了起來。

不是的，阿部同學只是沒有察覺自己對榛名真正的心情。

阿部同學生氣的不是榛名作為球隊的ACE的任性而為，而是作為自己的ACE，作為自己的搭檔，榛名卻把他跟其他人擺在同一個位置，即使是自己的請求，也不願意妥協。其實，阿部同學只是非常…重視…非常喜歡榛名而已。因為太重視了，反而無法原諒而已。

即使阿部同學說出再也不想跟榛名搭檔這種話，但是只要有機會和榛名和解，阿部同學一定會想要回到榛名身邊去。而且，從遠處就發現阿部同學並且隔著鐵絲網不停地叫著阿部同學名字的榛名，一定也不如阿部同學所想的不重視他，反而是跟阿部同學有著相同的心情吧。三橋這麼猜測著。

「我說你啊，稍微忍耐一下，別動不動就哭或者是一副傻樣比較好吧。」

頭上傳來阿部的聲音，三橋抬頭就看到阿部有點困擾又有點無所適從的表情。

「嗯…在投手丘上的話，雖然沒表情也不錯，不過還是笑容最好吧。既可以讓守備安心還能讓對手火大。來，就像這樣，笑~」

本來預想會被阿部訓斥一頓，沒想到阿部竟然意外地笑了出來，三橋驚訝地看著阿部刻意裝出來的笑臉，感覺好不容易才停下來的眼淚似乎又要掉下來了。

為了忍住淚水，三橋用雙手扯開臉頰，硬作出一個奇怪的笑容來。看到這個表情一旁的榮口爆笑到流淚，阿部則是笑到腰都直不起來。

一直凝視著阿部的三橋卻沒有放過慢慢抬起頭來的阿部看似燦爛的笑容下，眼裡那一抹掩飾不掉的灰暗空洞。

雖然三橋並不是想讓阿部露出這種勉強的笑容，心底卻對能夠讓阿部露出這種表情的榛名感到羨慕。因為那代表著阿部重視榛名到那種程度，就算現在已經不是搭擋了，對阿部影響卻沒有跟著消失。

表面上跟著起鬨笑鬧著，三橋的心卻逐漸冷卻下來，同時，三橋也察覺到自己對這件事，感到悲傷的事實。

雖然他還不了解是為了什麼。

比賽來到最後半局，已是兩出局的時候，榛名突然向阿部做出暗示，隨後投出盡全力的豪速球。或許榛名只是想證明自己所說的，阿部可能也接不住他的球了。

但是就是那一份即使不顧是在正式比賽中，也想讓阿部見識自己的投球進步程度的心情，證實了三橋對榛名的猜測，阿部對榛名來說果然也是一個特別的存在。

克制不住心中動搖地在臉色鐵青的阿部身旁探來探去之後，阿部火大地掄起拳頭猛轉三橋的太陽穴。

「就叫你不準露出這副蠢樣~!」

「啊~~~嗚~~~~」

在被轉得頭昏腦脹意識混沌之中，三橋甚至感到一絲的慶幸。

太好了，阿部同學終於把眼光從榛名身上移開了…

在這樣的吵雜下，武藏野與浦總的比賽邁向結束，最終還是武藏野贏得了勝利。

「好了，回去吧。」

百枝率先站起，其他人也跟著站了起來準備回到學校進行下午的練習。

阿部當然也跟著隊伍準備離開，卻突然被走在後面的三橋拉住。

「阿…阿部同學….」

「啊?」

「那…那個…榛名剛剛說叫你留…留下來的…事」

「啊?不用在意他啦，我們現在是團體行動中。」

「但…但是…榛名是…阿部同學的學長…不是嗎…」

「那又怎麼樣?走了。」

語畢，阿部不再搭理三橋，頭也不回的往前走。

「啊…阿部同…」

慢慢地放下被甩開的手，三橋不再試圖叫住阿部。

阿部如此斷然的反應，看在三橋眼裡不過是更加強調對阿部來說榛名與眾不同的表現，三橋用力握緊方才拉住阿部衣服的右手，深吸一口氣在緩緩地鬆開。

再次回頭看了一眼球場上的榛名之後，三橋邁開步伐小跑步地跟上阿部的背影。

沒關係的，即使無法勝過榛名也沒關係，只要阿部同學還願意接他的球，那他就會一直投下去。一直，一直，他只要照阿部的指示盡力地投下去就行了。那麼總有一天，自己應該能夠讓阿部同學露出真正毫無芥蒂的笑容才對。

続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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