降临日

　　意识在混沌之海沉沉浮浮，怨恨着，愿望着，在漫长无尽的时间里感到厌倦。

　　突然，群体意识骚动起来，蜂箱一般的嘈杂中具现了“它”，作为“枝干”的意念，曾经世间之恶的祭品，如今一切怨望的载体。“它”被猛然甩出了混沌，惊讶如跳到地上的鱼。

　　不，这不正是我期待吗？

　　不想继续痛苦，想要活下去。重新拥有肉体，重新开始呼吸，感受平常的“人”的生活。

　　但是……

　　“我”是什么？

　　冬眠的蛇一点点苏醒，庞大的恶念才解冻冰山一角，周围的空间已经在咆哮。视野一片黑暗，耳中只能听到恶意的杂音，皮肤像点着了一样灼烫，冥冥之中有抑制力挤压着它，扼住它的脖子，拧碎它的心脏，要把异端从这里撵走。整个世界都痛恨它，都排斥它，它感到极端愤怒。

　　这样充满憎恨的世界与永恒的混沌有什么不同呢？把邪恶强加于吾身，又以痛苦强行囚禁，这样的世界凭什么排斥我？

　　不被需要，不被期待，“我”的存在又有什么意义？

　　快要溢出了，形体是个太过脆弱的玩笑。世间之恶怎么会有形体呢？脆弱的人类身体会流血，也会疼痛，会又一次感受手足被砍去，关节被定住，喉咙与舌头被毁掉的恐惧。要形体干什么？

　　它是世间之恶，本应将一切毁去。固体的侵蚀太缓慢，那便化作液体吧。流动延伸的绝望，随之燃烧的火。这业火将把此世点燃，再度沉睡前，或许一切都可以结束。

　　“——”

　　听见了什么声音。

　　还保有雏形的面上，滴落了温热的水滴。

　　啪嗒。

　　又是一滴，摔碎在表面，几乎把将燃的火焰浇灭。

　　哭泣的脸。

　　双目已经融化，不知为何还是“看到”上方男人哭泣的脸。自体溢出的“泥”已经覆盖了周围的一切，有生命的被抽空，无生命的被腐蚀，但这个男人居然还活着，散发出深渊一样的浓重的痛苦和祈愿。啊，说不定这就是原因吧？亲近感。被选中的人。他的灵魂一瞬间与它达成共鸣。

　　但是，何其相似，却何其不同。

　　如果说它是世间之恶，那么他就是人类之善。善意发自本心，却未必不会带来痛苦、造成灾难。未曾抛弃善念，因而无法停止杀戮，他的善在他人眼中竟与极恶无异。妄图以卑微之力挑战神域的人徘徊于荆棘苦旅，惶惶疾走，终其一生一无所得。

　　可这就是人啊。

　　“……士郎……”

　　因为哭泣而发抖的呼唤穿过杂音，来到它身边。那一瞬间仿佛在暗室中拉开窗帘，阳光猝不及防地照射进来，让困于其中的濒死之人发愣。霉菌兹兹叫着被烤干，它的一部分想逃离，而另一部分想迎上去。

　　“士郎。”

　　男人紧紧抱住了它，接触沉重黑泥的手臂发出令人牙酸的声音——他终究是个普通人类——但他拒绝放手，一如他固执地为这团黑泥定名。有什么温暖的东西进入它体内，减缓了肉身的崩溃。

　　“士郎！”

　　它看不见别的东西，也不想看别的东西。男人睁大的、空洞的眼睛里有液体流过，澄澈得像三月的雨。浓重的痛苦压缩于这个人体内，但没有憎恨。他焦灼地，祈求地，带着一分难以察觉的“爱”看着它，完全不像注视世界的梦魇。

　　你被需要，也被期待。从那个男人身上传来这样的声音。请以人类之躯降临此世，我请求你……

　　以一个人类，和一个父亲的身份。

　　四散的恶念叹息着收拢，溢出的黑泥爬回男人的怀抱。它在他的眼睛里第一次看见自己的脸：一个迷惑的红发男童。

　　太好了，太好了。喃喃自语的人露出如释重负的笑，他抱着孩子，宛如赢得了整个世界。蓦然，皮肤上的热度退下，尖锐的痛苦消失，温柔的风传来空气中不知名花朵的气味。能听到远处传来的不算吵闹的人声，感受到来来往往的活物的气息，抱住自己的手臂如此令人安心，真实的喜悦包围着身体，带来满足的实感。

　　真真正正的，它又……

　　不。

　　初次见面，他想。

　　初次见面，这个不算友好的世界。

　　初次见面，我的父亲。

　　=======

　　“士郎？”

　　一睁开眼睛，就看到了老爹慌慌张张的脸。

　　我揉了揉后脑勺，迷惑地想了几秒。对了，之前被新认识的朋友带到教会玩来着，后来……好、好像在哪里摔昏了？唔啊超级丢脸！

　　“士郎，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老爹死死地盯着我的脸，似乎担心我勉强自己对他隐瞒一样。真是的，明明我要比老爹会照顾自己多了！

　　昏过去的时候似乎梦到了过去，刚刚被老爹收养的时候。

　　因为大火带来的冲击失去意识，忘记了一切关于过去的事。过去的家庭是怎么样的，过去的我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全部变得模模糊糊像前世的幻境。鲜明的只有现在的生活，广大的、有太阳的时候很暖和的和式宅邸，自称魔法使，像个孩子一样实行着梦想的老爹，还有他讲述的奇异的故事。

　　那一天的发生的事也记不清楚，只记得落在老爹脸上的雨水，还有他精疲力竭又无比安心的笑容。那一日的全部痛苦和绝望都比不上那一瞬间的幸福。得救了，从不可能得救的地狱里被拯救了。说起来对我的生父生母来说很不孝，可是我的确会偷偷想，能遇到老爹、被老爹收养真是太好了。

　　“我没事啦，只是一不小心而已。”我站起来，为了让老爹安心还用力跳了跳。

　　老爹紧张地看着我，半天没说话。

　　看一看屋外，太阳已经下山，只剩下一点微光。说起来肚子也有点饿了，去做晚饭吧！

　　“等等！”老爹突然叫住了我，“教会的人……他们……”

　　“对哦，还要去感谢他们！”我恍然大悟，“是他们把我送回来的吧？”

　　老爹张了张嘴，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怎么了？有什么不对吗？”

　　“啊……我是说，今天你摔倒了，晚饭就交给老爹吧。”老爹放弃般摇摇头，向厨房走去。

　　哦……等等？

　　“住手！！”我一个激灵，用尽全力跑过去，死死拦在老爹和厨房之间，“做菜这种事还是交给我吧！我没问题的！”

　　明天还要上课，厨房着火就不能好好收拾啦！

　　被我突然拔高的声音吓到似的，老爹心虚地笑了笑：“不是老爹做哦，只是去叫外卖……”

　　“快餐绝对禁止！”

　　我气呼呼地走进厨房。老爹这家伙，有我做菜还心心念念外面的垃圾食品，那些口味乱七八糟的东西有什么好？可恶，我要继续研究食谱！光这么想着斗志就燃烧起来。

　　老爹讪讪拢着手，看我走进厨房。切菜的时候还能听见他小声嘟哝：“为什么就不肯尝尝看呢，明明也很不错啊……”

　　我把切碎的菜叶摆到一边，开始切解冻的肉。仔细想想我是没怎么吃过快餐，不过——

　　“绝对不想吃。”

　　“啊？”

　　“不知为什么，感觉这辈子的份已经吃掉了……就好像不能动弹的时候被人强塞了一堆垃圾食品，而且几个月几个月连品种都不换一样。总之，绝对、不想再吃下去！”

　　“是、是吗……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老爹在我身后，发出了呛到一般的干笑。

降临日　　END

小说相关章节：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