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刻後－

目送那歡天喜地，直說要快點完成任務和妹妹一起吃烤魚的孩子離去，朝宗－或者說全名是藤原朝宗的「大入道」戴好斗笠，提起釣竿跟剩下的烤魚默默地往橋上走。

河岸的邊坡雜草叢生，又滑又陡，對體重較重的人來說算是頗麻煩的負擔，但他腳步卻是難以讓人相信的輕盈，三兩下便竄上橋旁的道路。

「……只是個漁夫嗎？這可真是低劣的笑話啊，朝宗。」

不知道何時，路旁柳樹的陰影下出現了一名女性。

細眉鳳眼，典雅端正的五官配上緊迫盯人的冷徹眼神，穿著陰陽師服裝的女子就像是把高貴而銳利，出鞘便能讓人透骨生寒的名刀；而原本一臉輕鬆的藤原朝宗看到對方瞪著自己，也露出為難的苦笑：

「在下沒有說笑，現在的在下真的只是個漁夫，安倍晴明大人。」

雖然女子的外貌就能讓人猜到她身分不凡，但要是知道率領陰陽師大軍蕩妖除魔，身負守護京都的重責大任，雖身為從四位下卻掌握不知有多少軍權的陰陽寮四院統領之一－白虎院的安倍晴明出現在這裡，恐怕還是能嚇掉不少人的下巴。只見她走到朝宗跟前，眉宇間的輕蹙不但是習慣，同時也是對眼前壯漢的責難：

「我看到的是，有個下屬不但在這裡浪費人生，還無視朋友的孩子受苦受難。你應該也知道她是源兼興大人留下的孩子吧？」

聽到她這麼說，藤原朝宗靜默了一下，才緩緩地回答：

「是的，在下剛剛有聽到，她確實是兼興大人留下的孩子，沒想到－」

「那你還要坐視不管嗎？讓她被朱雀院當成棄子，利用完就排除掉？」

「……」

「回來跟我一起努力吧，朝宗，」昂然面對推辭的部屬，即使需要仰視，但安倍晴明卻總能讓人感覺自己的高大：「這樣能拯救像那樣的孩子，也能阻止朱雀院的計劃，你的理想也可以－」

「不，晴明大人，其實在下現在也認為，賴光大人的計畫有其必要之處，」打斷前上司的勸說，藤原朝宗臉上還是那副溫和的微笑：「說來賴光大人也是自願挑起這會被眾人怨恨的重擔，在下其實頗為佩服她的果斷。」

「……這是你的真心話嗎？」聽到對方對源賴光的推崇，安倍晴明原本眉間一緊就要發作，但對這部下的了解卻又讓她緩和下來，輕輕嘆了口氣：「不……或許你沒有這麼說才奇怪吧。我了解你想說什麼，但我希望你能回來幫助我。你我都知道，她的作法不會帶給平安京該有的安定。」

「在下......實在沒有那種能力，晴明大人您太過獎了，在下真的只能向您感謝，沒有追究在下當年的失態。」

「……你還要提『那件事』嗎？！我說過，那不是你的錯，」聽到藤原朝宗的回答，安倍晴明這次卻是柳眉倒豎，齒間隱隱透發出擊石有聲的怒氣：「還是你想承認，你是個失敗過一次，就不敢爬起來的膽小鬼嗎！」

「不是，請您再給在下多點時間吧，」帶著歉然的笑容，藤原朝宗彎下高大的身體微微行禮：「在下只是……想找出自己應該做的事。」

「……好吧，」看著對方軟硬不吃，安倍晴明似乎也洩了氣：「希望你能早點給我滿意的答案。」

「謝謝您的原諒。」

在藤原朝宗走遠後，安倍晴明的影子忽然現出一名蓄著黑色短髮，一身黑色短和服簡單俐落的少女，頭上大紅色的花朵髮飾在陰影中閃著顯眼的紅光：

「當主，藤原大人還是拒絕了嗎？」少女擎起手上的長刀：「我去追他回來。」

「不用了，」漫步走向橋墩，安倍晴明似乎是有些氣餒地靠在上面遠望：「黑鶴，妳記住，脾氣越好的人你越不能逼他，因為他們一但發脾氣，就沒有人能勸得住。」

「是。」

「另外，晚上你一樣去那貓耳朵丫頭的家觀察看看……我有些擔心那邊會出事。」

「是。」

照理說，她這個白虎院的當主派自己的隨從幫朱雀院已故的陰陽師看家是很荒唐；但在很多方面上，她其實欠了那位之前意外身死的陰陽師不少情；而除此之外，她還聽到一些朱雀院想把源兼興留下了的孩子們趕走，佔據那塊地盤的傳聞。

有人說是源兼興其實在家藏了個天大的秘密，也有人說，朱雀院是對那塊地有什麼企圖，流言風語各述其是，卻沒人知道什麼才是真相。

但不管如何，派個人盯睄到底是必要之惡。

看著河道中在流轉不停的河水沖激下，依然屹立不搖的巨石，安倍晴明呆了一會兒澄清自己的思緒，接著轉向陪她站著看風景的隨從：

「黑鶴，我說過要妳什麼事情都多學些，妳有問題就問吧。」

「是。」保持原來的淡漠，被喚做黑鶴的少女似乎想了一下：

「當主，請問朱雀院是想對平安京不利嗎？」

「不是，」大概也知道聽了自己和藤原朝宗的對話，這最近才「出生」的式姬隨從最先問的會是這件事，安倍晴明慢慢地回答：「她們還是想讓平安京更安定；但採取的方式會對妳們非常不利－妳知道『神話種』嗎？」

「是的，『神話種』是由陰陽寮與全國神社一同研究的新品種式姬。藉由神社的祈願得到神明的分靈降臨神體後，再將神體加工為新型態的式姬，」語聲沒什麼起伏，黑鶴所說的答案也跟背書一樣詳盡：「因為分靈擁有部分的神力，所以和原來僅是利用妖怪的部份軀體托生於咒符的式姬相比，這些被稱為『神話種』的新型式姬有著壓倒性的實力差。」

「……最後那句是『可以期待大幅強化平安京的守備能力』，對吧？」

「是『平安京的治安與守備能力』。」

「……那些博士聽到你背這麼熟，八成會高興到假牙噴出來，」聽這孩子大氣不喘背了這麼長串，安倍晴明不由得啞然失笑，但表情卻又轉為嚴肅：「而朱雀院要實行的計畫，就是將妳們換成那些『神話種』，妳覺得如何呢？」

「很合理？」

「嗯，是這樣沒錯，如果每次祈願都能得到合用的神體，而開銷又能壓在合理範圍內，那真的是好主意……」想來就一陣沒好氣，安倍晴明煩悶地輕敲手邊灰黑的橋柱，一念就是一大串：「但是實際上，那些神社卻是得祈願個十多次，才有可能得到一個可以用的神體；而一次祭祀就得花掉近萬文錢，這根本不是一般陰陽師能負擔的數字。如果這計畫實行下去，錢從哪裡來？而那些無法負擔的陰陽師該怎麼辦？難道要拔去他們的身分嗎？那些支持源賴光的公卿根本沒想過這些事。」

「也就是說，問題在於陰陽寮無法負擔這個計畫嗎？」

「嗯，可以這樣說。」

其實安倍晴明心裡知道，這並不是真正的結論－如果平安京挪動預算支持陰陽寮，那麼東刪西扣之下，這計畫還是有可能實行的；但一來這麼做的話，會讓提出計畫的朱雀院躍居四陰陽院之首，所有的預算將會支持源賴光，將其他三院打的抬不起頭；再者她本身並不信賴這計劃背後代表的「精英思想」－

因為只要是戰爭，所謂的精銳部隊往往都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幻想。

要養成那些千人斬萬人敵，只有在故事裡才會出現的「精銳」們，就得花上大量的成本。而如果真的這麼做，平時的戰鬥也用不到這些「精銳」出場就能應付，那維持這種部隊的成本就等於是白白的浪費；最後，若真的戰況慘烈到得投入這些「精銳」，那麼也意味著會是讓她們蒙上大量傷亡的死戰，那國家就得有讓長久以來付出的成本就此消散的覺悟。

簡單來說，如果真的要像朱雀院目前實行，並嘗試推廣的計劃那麼做，那根本是場把整個國家送上賭博台的豪賭。

因此於公於私，安倍晴明都反對朱雀院的計畫……這時，她身後的黑鶴卻忽然出聲：

「當主，如果把現在我們這些『舊式姬』都抹殺掉的話，是不是能夠省下足夠的資源執行那個計畫呢？」

(唔......！這孩子也比我想的聰明太多了吧……但是不能讓她再想了。)

對黑鶴展現出來的思考能力為之愕然，但安倍晴明趕忙再次引導隨從的思考方向：

「這的確是個方法，不過，我絕對不會這麼做，像藤原朝宗或者源兼興那些陰陽師也一樣。」

「……我不了解，這是很合理的作法。」

「因為我也說過，人類不是只有合理的動物，」有些用力地壓下黑鶴的頭，安倍晴明慎重卻柔和地讓隨從聽進自己的話：

「而且我們把妳們當成真正的孩子，跟只知道『合理』的人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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