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我說啊小青峰，這家店的下午茶超貼心，完全是為減肥中的女孩量身訂做，茶也很好喝……啊啦啦，一定要試試看馬卡龍……」

嘰嘰喳喳的聲音不斷從對座傳來，女孩因為高興而不自覺拉高了聲調，要是不知情的人聽到了，不知道會以為現在是什麼樣的情形？和閨蜜一起喝下午茶約會的現充？還是白領單身貴族的同學會？不對──是三姑六婆的聚會而已吧？青峰輝美苦笑地想著，但實際上，這些情況都不是。

地點在銀座的知名下午茶店，光是一杯咖啡配上牙縫都塞不了的蛋糕就要半天薪水，不過看黃瀨涼子興高采烈的程度，完全不像會為了錢而苦惱的樣子。也是啦，從初中開始當雜誌模特，拍過大大小小廣告，也曾經紅極一時登上國際T台，怎麼說金錢價值觀上都比一般人來得可觀。不過就算是這麼說，青峰也不覺得自己的價值觀正常到哪裡去。

自從畢業找到工作後，因為能力傑出升上主管，壓力隨之而來的同時薪水也正面飆漲，紓解壓力的方法不可否認是狠狠刷卡或者大吃一頓，可惜青峰永遠沒辦法像個正常女人一樣享受那些麻痺味蕾的甜點。

「噢，妳喜歡就好，給我一杯黑咖啡。」一手支著下顎無聊地看著黃瀨幾乎泛著淡紅的臉頰，一邊想著她是不是又換了化妝品牌子，還有身上的香水味怎麼特別淡，一邊從包裡掏出了菸盒。

黃瀨鼓起臉頰，「小、青、峰，和我約會的時候不准一個人抽菸！」

「啊？可是，我還不餓。」

「所以啦，份量已經很少了，多少也吃一個蛋糕嘛，只有我一個人吃很怪欸！」

沉默三秒，青峰按下打火機，把包裡的卡給她，然後揮了揮手，「──那就和妳一樣的。」煙霧繚繞。

黃瀨一蹦一跳去了櫃台，一身無袖洋裝相當符合盛夏的活潑感，腳下踩著幾吋的鬆高鞋，配上一頂遮陽用的草帽，時尚又不失純真，和十多年前的樣子幾乎沒什麼變化。

青峰望著她的背影，慢慢地吸著菸，享受苦澀的巧克力在嘴裡轉為強烈的焦油氣味，塗著紅色指甲油的修長指尖偶爾輕彈掉菸灰，舉手投足間盡是魅力。

不知幾時開始她說能懂她的只剩下Black Stone，大概是十八歲的夏天，黃瀨拿著和男朋友共吃一支冰淇淋的閃光照炫耀，又或者是大三那年聖誕節和暗戀她的學長一起做薑餅人，從那之後青峰就格外痛恨任何摻了糖的點心。

開始抽第一根Black Stone那時暈眩了很久，從未嘗試過任何一根菸的她第一次抽的就是這種濃烈的味道，努力壓抑住想要嘔吐的衝動，被煙霧嗆得眼淚都咳出來了，一面想著黃瀨說交到男朋友而燦爛的笑臉，就恨不得抽菸也能像喝酒一樣大醉一場，醒來後可以什麼都忘掉。

然而意識從頭到尾清醒無比，那根菸宛如一場折磨人的酷刑，只是要青峰記得人生頭一回做輸家的滋味。

再後來，一眨眼她已經離不開這種味道了。

一個人抽菸，一個人喝咖啡，一個人過情人節。

偶爾，也給黃瀨發一封沒日沒夜工作換來的愛車照片，就當作是最後一點能炫耀資本。也只是最後一點。

青峰抽了快半根，才恍然驚覺自己陷入思緒，黃瀨還沒回到座位，才只是點個餐的時間身旁就圍了一群年輕男孩，一看就知道是剛踏入大學的毛頭小子，打了工自以為有點錢就想著要搭訕漂亮女孩，黃瀨雖然已經不做模特，名氣多少還有，最重要的是，經紀公司對她的年齡保密到家。看他們盯著她的眼神急切，一陣輕嘆掠過唇際。

高跟鞋敲在亮得能反光地面清脆悅耳，那個直逼一米八的身高沒人能夠忽視，青峰撩了一下燙成大波浪的長髮，深V的連身套裝不僅遮不住傲人雙峰，連驚嘆的修長美腿都不知道讓人該把視線往哪裡擺──這麼火辣成熟的，男孩子們還沒有碰過。

手自然而然搭上黃瀨的肩頭，居高臨下地睨著那群不知死活的小鬼，青峰扯嘴笑了一下，「喂小弟弟，找我們涼子有什麼事嗎？」

「呃……」

「喂喂，是經紀人嗎？」

「啊，大姐好兇的樣子……」

嚇傻了的男孩子們咬著耳朵竊竊私語，然後奉上一個尷尬的苦笑，識相地掉頭離開。

黃瀨呼地吐出一口氣，僵硬的肩膀頓時垮下，「小青峰果然會把人嚇──哎唷，好痛！竟然敲我！」

瞪向哭喪著臉的少女──哦，或者該說是二十八歲保養得宜的大嬸──青峰總有想揉她胸把她揉醒的衝動，「笨蛋！招手讓服務生過來不就行了嗎，非得離開座位，我一個人坐在那裡很像白癡啊！」

──當然，過去十年一個人坐在露天咖啡座上喝著黑咖啡抽菸的事，打死她都不會讓黃瀨知道的，最後一點輸家的尊嚴，還是好好跟往事一起埋葬。

「可是、小青峰好暴力，竟然對模特的臉動粗……」黃瀨假哭著想趁機把臉埋到青峰的大胸裡撒個嬌，順便吃點豆腐，只可惜小伎倆很快被識破，認識了十四年的老朋友一巴掌擋住她的臉，無情地拒絕掉。

能埋我胸的，只有我自己。這話因為違背人體工學，所以青峰至此仍舊死守著自己胸部的貞操──至少公開場合是如此。而過去，任何一個曾動過想埋她胸這個念頭的男人，現在大概都過著生不如死的不「性」福人生。

黃瀨眨了眨眼，收起根本沒掉過半滴的眼淚，不知道是虧她還是讚美她，小青峰真是女神啊地喊個不停。

很久沒有這麼鬧騰過了，青峰苦笑。

喝完下午茶，午後的陽光正宜人，黃瀨最後被迫塞了一個半的蛋糕，全都是因為青峰說奶油好噁心，所以只好做點運動來消化掉這些脂肪。她們沿著三丁目外的百貨和大樓走了一段路，迎面而來的人對於兩個相貌出眾卻風格迥異的美女並肩走在一起的畫面大飽眼福，卻沒有哪個傻子敢多看一秒以上。

「哎，小青峰的眼妝太兇了啦。」

「少囉嗦，誰要像妳一樣裝幼齒啊！」青峰看著展開手臂歪歪斜斜踩著人行道邊緣的黃瀨，忍不住皺眉，「喂喂，扭到腳我可不會背妳回家噢？」

黃瀨眨著長長的眼睫，笑得古靈精怪，「沒事、沒事，妳忘了我是誰嗎？」

「啊啊，帝光中學的啦啦隊女神，黃瀨涼子大人，妳是不是也忘記ACE是誰了？」

「可是，踩著ACE大人肩膀，站在最高處的可是我哦。」

陽光灑在黃瀨展開的白皙手臂上，金色的長髮似乎也蒙上一層微光，炫目得幾乎無法直視，右手內側一道肉色的淡疤讓暗藍色眼眸感到疼痛而瞇了瞇。

半年前，黃瀨才剛和交往第四任的男朋友分手。

青峰半夜接到電話，是醫院急診打來的，因為冷戰一周而被男朋友拿著刀子逼婚的黃瀨在掙扎時受了傷，大量出血……這是第二次，青峰以為自己的心臟會就這樣停止跳動。

黃瀨躺在病床上，被哭聲吵醒，睜開眼錯愕地呆愣著，看向來強勢的死黨坐在旁邊抓著她的手顫抖，那時候她才知道，原來青峰並不是像表面上那麼瀟灑、那麼無所謂。

「絕對不會讓妳受傷，涼子……就和我、交往吧。」青峰親吻著她被紗布包起的傷口，愛憐地揉著她的頭，視死如歸地說，像是一秒鐘都不願意再浪費。

如果黃瀨幸福，她自己一個人抽菸，一個人喝咖啡，一個人過情人節都沒有關係；如果黃瀨不幸福，就算會被討厭，會因此絕交她也只好說出埋藏在心底十四年的秘密，反正她也沒什麼可以再輸掉的東西了。

然而，黃瀨不知道是為什麼，是震驚還是存在於女人第六感，似乎這麼告訴她，這樣才是對的。沒有厭惡、沒有排斥，黃瀨側過身體，在青峰額頭上落下一個吻──也許對男人來說，即便拜倒在青峰的高跟鞋下都甘之如飴，可是對青峰輝美來說，她的女神是黃瀨涼子，從當年那顆黃色彩球砸到她之後從未變過。

她們走向停車場，天南地北地閒扯著，談論憧憬的國家，黃瀨說要在香榭麗舍大街上穿著最喜歡的衣服shopping，青峰想穿比基尼在火島海灘做日光浴，黃瀨說小青峰妳真的不能再黑了，青峰笑說所以才要帶妳去做日光浴，讓妳也變黑啊。

「醜一點，才不會有那麼多蒼蠅黏著啦。」

「沒想到，小青峰心機越來越重了欸？」黃瀨誇張地瞇眼笑著，左耳上的青色耳釘打了個閃。她不知道青峰是非常認真地盤算這件事。

要知道，她可不是會因為黃瀨涼子美醜而喜歡討厭她的人啊。

她們在停車場外分手，黃瀨躊躇著一副不肯離去的樣子，讓性感女神轉了圈手中的法拉利鑰匙，挑眉問：「要我送妳回去嗎，大小姐？」

「不要。」黃瀨低頭看著自己塗了青色指甲油的趾尖，喃喃自語地說：「這才第三次約會欸……」

「幹嘛，不是妳說最討厭拘束妳的人嗎？」

「是這樣沒錯啦，可是……」幸好有頂大帽子遮住了臉，黃瀨覺得這麼明顯的暗示竟然都不懂，非要讓她說出難為情的話，還是乖乖閉上眼仰著臉才行？

戀愛經驗好歹比青峰豐富的黃瀨越想越氣，報復性地揉亂了青峰的長髮，一副高傲的表情砸砸嘴，「哎呀，真拿小青峰沒辦法，那麼捨不得姐姐我，只好給妳一個啾啦。」然後，在那雙紅唇上啵了一下，故意弄出聲音。再然後，轉身，十根手指死死巴著草帽兩側，十足的鴕鳥心態。

「喂，涼子，」青峰促狹地笑著，「已經紅到腳趾了哦。」

「啊！」黃瀨嚇得低頭。

「哈哈，笨蛋，怎麼可能啊。」

「又騙我……」

青峰撩起一撮金色長髮吻了吻，「好了，我該走了，自己逛別太晚回去啊。」

「知道啦，小青峰路上小心，mail要回哦！」

電梯來了，她走進去按下鈕，看著黃瀨燦爛的笑顏逐漸消失在另一端，充滿活力的聲音，還有她用力揮著手的樣子。一股暖流滑過青峰心頭。

這大概就是，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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