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主啊，感谢你让我捡到这只天使

谈到天使，人们会想到圣洁与良善，因为那些背著双翼的灵体是上帝的使者。

在教会被抚养长大的绮礼更是自幼被灌输了这一系列思想。

总而言之，天使，是极尽美好的存在——无法理解其意义的少年将这一结论谨记着。

直到有一天，真正的天使在他面前降临了。

说是“降临”也不甚恰当。某天清晨，十几岁的绮礼抱着长长的扫帚柄推开教会沉重的大门，准备清扫前门，却看到白色簇拥的一团身影突兀在脚下。

那就是“天使”吧，他心无波澜地想到。

如传说中的无暇羽翼，从精瘦苍白的脊背延伸而出，盖在蜷缩着的似人的躯体之上，洁白舒适像一条温暖的羽绒被。

而从那翅膀的边缘露出半张宁静的睡脸，均匀的呼吸声从羽毛的缝隙间吹出来，简直可说让人不忍心打扰。

可偏偏发现者与常人的美感无缘，此时颦眉看着这位不知为何睡在教会大门口妨碍自己扫地的“天使大人”。

“……该拿你怎么办呢？”

“嗯……那个，这位……先……生？”少年一边小心翼翼地弯下腰从那两片蚌壳一般的羽翼间张望进去，想确认里面的蚌肉是男是女以免用错称呼，同时也有点害怕看到什么不合自己年龄的景观。

还好，在那一条昏暗中得见的是和自己性状相同的身体。

虽然他也很介意这个人为什么没穿衣服，但当务之急还是应该把他唤醒。

“请醒一醒，先生。”他凑近那条缝隙，中气十足地喊道，“先生！醒一下！”

唰啦。男人身上的翅膀动了一下。

“唔……早……”

“先生，请起身……”看到那人醒来，绮礼松了一口气，接续问道，“您为何会寐于此地？”

“为……啥？”

“您为什么睡在这里？”

“啊……”全裸的男人坐起身，把一对翅膀展到身后，睡眼惺忪地看向站在面前的少年。

“……能听的懂吗？人类的语言？”见他一脸没懂的样子，绮礼不慌不忙地问。

“废话……”天使倏地站起来，显然不满于少年的问话。

“那您为什么会睡在这儿，能告诉我了吗？”少年修道士第三次耐心地问道。

“额……”仿佛是天使的男人却为难起来，抬手抓着脑后蓬乱的黑发，那头发显然久未经打理，在绮礼看来有些像猫的耳朵。

“不方便说的话就算了。”绮礼重新握好扫帚，“如果需要帮助，我身后就是为普天下生灵打开的教会的门。请您离开这条过道，我要开始打扫了。”

“……”男人无言地盯着少年看了半晌，那孩子已经无视他扫起了地上的落叶，“咳……咳咳。”

“还有什么事情吗？”

“啊……那个……对了，”他一敲掌心，“我是天使！”

“于是呢？”

“于是……于是？”天使用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绮礼，显然没想到世上还有如此面对活生生毛茸茸的野生天使竟然无动于衷的人类，“那个……对了，我是……那个……上帝派来为你带来福音的！”

“为我……？”

“是，为了你。”

少年难以置信地张大眼睛，男人煞有介事地点了点头，一派庄重的神情与一丝不挂的姿态浑然天成，简直就是如假包换的天使。

“主为我派来了天使？”绮礼深棕色瞳孔的背后逐渐暖起喜色，竹扫帚嘡啷一声落地，他激动地抓住了男人的双手，“主听到我的声音了！主终于为我指引道路了！感谢我主！”

“额……是啊，感谢主……”被握住双手的天使则有些失措，灰眸望向青石砖地面不敢和少年对视。

绮礼此刻的喜悦绝非虚假，自懂事起他就因不能像他人一样感受幸福而深深困扰，而他所得到的唯一寻求解答的路途就是向神，向万能的主祈祷。而十几个空旷的年头过去，主终于为他降下了福祉。

“我的幸福是什么呢？我的前路到底是怎样的？”

面对少年兴奋地不断提问，“天使”则目瞪口呆着无法作答。

“……比起那些，啊不是，那些往后再慢慢告诉你。”他眨着眼睛说道，“你……叫什么名字？”

“言峰绮礼！”带着这样一份由衷的喜悦报上姓名对绮礼而言还是第一次，也难怪他一时兴起顺势反问，“你呢？”

“我？”惊叹会问天使姓名的人也是绝世罕见，男人报上了自己的真名，“卫宫切嗣，叫我切嗣就可以了，绮礼。”

“切嗣！”面瘫少年突然爆发的热情让切嗣吓了一跳，还没等他把手从少年那里抽出来就又被兴冲冲地拉着走向前方。

“喂？”

“我的事情来日方长，现在先去帮你找身衣服。”

少年怀着仿佛是有生以来交上第一个朋友的情感，拖着切嗣往教会走去。

准确地说，那一天，少年时期的言峰绮礼，捡到了一只天使。

2 主啊，那个天使他……

不是每个信仰虔诚的少年每天都能捡到天使的。

绮礼带切嗣回去引发了一阵不小的轰动。

老花眼的神父先是念道着唉这可怜的人连衣服都穿不起了，差人快去拿件衣服，结果拿来袍子的修女一声尖叫简直掀了教堂的尖房顶。

整座建筑的人都被惊动，熙熙攘攘倾巢而出，而无一例外地在礼拜堂前愣成一尊尊石像。

“天主啊！那个人长着翅膀呢！”

“是真的吗，那个……”

“天使！天使降临了！”

“神父您也倒是睁眼好好看看啊，那哪里是穿不起衣服的穷人。”

面对一屋子骚动的人群，天使和少年都面色不改，绮礼一脸事不关己不以为然，切嗣则笑得像在逛动物园，却不知他自己才是被围观的奇珍异兽。

切嗣从呆愣的修女手中接过袍子，在全教会人员的注目下，像个正常人一样把衣服从头套上，却因为身后一对翅膀穿不下。

“对不起，这件……好像不行。”

“比……比起这个，天使大人您降临于此所为何事呢？”

“唔……这个嘛……”切嗣又为难地抓起头皮。

他瞥了一眼身旁的绮礼，后者低着眼睛没有看他，露出的表情意外地容易读懂。

明明是，为我降临的天使。

看透少年心思的天使莞尔一笑。

“我为上帝带来了消息。”他正色道，引起人群中一阵此起彼伏的祈祷，“明天，此地——”

整间礼拜堂的人都屏息凝神望向他，包括绮礼也好奇地抬起头。

“——要下雨了！”

“哈？”

“那么，再会了！”

众人还未反应过来，就见得一道圣光闪过，掩盖了天使的身躯。

“等等，切嗣！”

绮礼伸手去抓，却对上一副顽劣的笑脸。

“我是你的天使嘛。”

于是在盛大的光芒过后，礼拜堂的中心已不见了天使的身影。

艾尼默多克教堂天使降临，这在三年后仍是远近闻名的轶事。

而那一日天使带来的消息究竟印证了与否，时间一久变得无从考证。

曾经的少年修士，如今已是经过加冕的正牌神父。

言峰绮礼凭借优越的表现，接替老神父掌管了教会。

而那位三年前出现在他面前的天使，天知道他去了哪里。

“我要上街一趟，”神父推开空无一人的房间，对着静默的空气说道，“一起来吗，切嗣？”

“诶，不早说。”天使从床上滚下身来，“趁你不在我刚刚才去逛完呢。”

“别人看不到你没办法买东西吧。”

“是呐，”他咧嘴一笑，那副轻佻的样子和他们初遇时别无二致，“不过我有时会随手拿些东西，再在旁边放些钱。”

“又随便花我的钱吗？”

绮礼倒是较那时成熟了不少，不过要切嗣来说他三年前那样夹带单纯青涩的成熟感觉就刚刚好，现在的样子太老成了，像个大叔。

“算了。”他甩下一句“随便你”就拿了背包出门去了。

“喂，别生气嘛，绮礼。”切嗣在他身后追了出来。

“我没有生气。”已经到了户外，他压低声音对只有他能看到的天使说，“反正从你出现那天起，我就全当做天灾收纳了。”

“这样说太过分了，我可是绮礼你的——”

“住口，不许再提那句话。”

说着“我是只属于你的天使”，结果只是霸占他的床铺，弄乱他的房间，打扰他清修，一件堪称“福祉”的好事都没做过，总是绮礼代为收拾烂摊子。

“别走那么快！听说最近有专门拐卖男子的人贩子出没！”

“别开玩笑了……”

“喂我说真的，像你这样的漂亮小伙儿，看起来又傻乎乎很好拐卖的样子……”

神父受不了他，迈开步子越走越远。

像这样寄居在自己身边的哪里能叫什么天使，倒确是货真价实的“天灾”。

遭遇这等奇事的如果不是言峰绮礼，随便换了谁恐怕都要大发雷霆把这位天赐的使者赶出家门。

但偏偏天使赖上的就是这么一位一板一眼的圣职者。谁知道他把切嗣留在身边是意欲何为，或许是对天使口中的“指引”仍报以希冀，又或许只是狠不下心把冲自己眉开眼笑的那副嘴脸扔出去。

想着这一系列闹心事，他在青石板路上越走越快，却发觉身后变得空荡荡。转身一看同行者不见了踪迹。

“切嗣？”

他四顾张望，只有路过行人朝他投来奇异目光，却怎也不见那身后一对翅膀的赫然身影。

依照切嗣的说法，因为他是为绮礼降临的天使，所以即便他能施法在世人面前隐形，绮礼也仍然是能看到他的。这在过去的三年里也得到了验证。

因此，现在切嗣不见只有一个可能原因，那就是他又不耐烦擅自离去了。

“算了。”

然而他刚起步要走，却撞上了一个羸弱的身形。

“呀。”

“啊，抱歉。”他连忙扶住被撞得后仰的对方，却在看清那人面容时惊得一瞬松了手。

当然那并不是惊吓，要形容的话，惊艳二字倒是分为恰当。

她的头发是纯白色的，卷曲成柔软的弧度。

头上缠着绷带，遮住了右边的眼睛。但可以看到她的左眼，瞳色湛金，好似有阳光在其中浮动。

“对……对不起！”对方稳住身体之后，立刻埋下头跑了开去。

“啊，等一下……”

那个身着白裙的柔弱女子，转眼便不见了。

“真是的，跑哪儿去了啊……绮礼……”切嗣此刻充分利用种族优势，飞在高空，寻找地面上失散的伙伴。

“啊，找到了。”他降落在呆站的神父身旁，“你啊，走那么快做什么，要不是有翅膀——”

“你看没看到一个白色的女人？”

“啥？”

“……我想再见她一次看看。”

“你说什……喂！”一眨眼刚找到的人已经跑得没影儿了，切嗣根本不费心去追，在路面上他从来也跑不过绮礼。

“什么白色的女人，莫名其妙的。”他一人站在原地，苦笑着。

谁知意想不到的，有个银铃般的声音搭话了。

“在找什么吗？”

神父全力奔跑在他瞥见那个白色身影消失的小路上。

他的脑海中仍挥之不去那只清透的金色眼眸，而胸腔中依然能找到因它而悸动的那一瞬的痕迹。

那是什么？

不，那并不是他要找寻的东西。

但那究竟是……

“哟。”天使假装不经意地回答，却确凿地已被那位少妇夺去了心。

她轻轻拨弄了一下银色的发丝，石榴石一般的无暇双眸映出了切嗣看呆的脸，朱红唇线勾勒出的浅笑使人如坠仙境，切嗣甚至认为她比自己更衬得上天使的名号。

“那是翅膀？”

“如假包换的真货。”他将身后的羽翼展开，挥出一阵微风拂起她垂过腰际的长发。

“我能摸摸看吗？”

“请便。”

纤细的玉指抚过鳞次的羽毛，她的脸上绽开了灿烂的笑靥。

“真的是真的！好温暖。”

切嗣温柔的笑着，灰眸的目光却落在她白皙颈项的串珠项链上。

那是一颗一颗流光溢彩的珍珠，仿佛每一颗中都禁锢着精灵。

“说起来，这条项链里关着多少迷途的灵魂呢？”

天使依然微笑着，说着没头没脑的台词。

女人却会意似的嫣然一笑。

“谁知道呢，都是迷恋我而不愿离去的人啊，多得我懒得去数了。”她说，眼波中的流光染上了阴森的色彩，“你也想要成为其中一颗吗，天使阁下？”

“我很愿意，不过，你真舍得吗？”

她的笑容又变得温柔，纤长的手指抚过切嗣的脸，如和煦的春风。

“当然不。我想要和你永远相守。”

“我很高兴。”

天使笑着，指尖劈出一道光芒，贯穿了少女的心脏。

“……咳，啊……”惊愕将最后一抹微笑凝固在她美丽的脸上，白皙的皮肤褪去了血色，却从嘴角漏出了鲜红。

临终的那一刻，她或许心中满是愤恨，也或许，在看到面前天使的眼泪后，并无遗憾地离去。

是的，在这片大地上，能看得到天使的，只有恶魔。

3 主啊，我爱上了那个天使

在把灰头土脸的绮礼重新纳入视野时，切嗣眼中仍有方才恶魔的残影挥之难去。

他想自己毫无疑问是喜欢上了她，最直接的依据是当女人说出想要和他永远相守这荒唐的谎言时，他发自内心地相信了。

若问过心底深处，他愿为她堕天。而在他脑内构建着那个凄美浪漫的未来的同时，裁决的手却本能地落下。

当然，他不后悔。

只是他仍因此痛苦着，像个无力回天的凡人一样。

而这一切的心绪他必须在绮礼面前隐藏——那孩子要负担的已经太多了。

“嘿，没找到？”切嗣打趣道。

年轻的神父摇了摇头。

“你又干什么去了？”绮礼反问。

“唔……”对方吐了吐舌头，“泡妞。”

“天使不是不能结婚么？”

“但谁也没规定天使不能恋爱啊。”他把手一摊，笑道，“倒是你小子，怎么突然开窍了，亏我还一直担心你不喜欢女人呢。”

绮礼皱着眉头没再搭话。

两个人置办好要买的东西，沉默着走回了教会，谁也没再提及今日的奇遇。

绮礼毕竟是教会的管理者，秉着蜡烛熬到深夜也是常事。

而他又是个清贫的圣职者，并不宽敞的房间内除了简陋的字台衣柜，就只有一张单人床。

现在切嗣就躺在他的床上呼呼大睡，完全不在乎给伏案工作的绮礼带来的影响。

不过后者也是安贫乐道逆来顺受到了骨子里，把前者的呼声和梦呓当了工作的背景音，效率不减反增。

“啊……天使姐姐……”

“……”当神父把最后一页羊皮纸卷好站起身，刚好听见切嗣这一句。

心想只有天知道你们这些天使在天上是怎么混日子的，把疲惫的身子往床上一倒，连衣服都忘记脱就进了梦乡。

半夜的时候切嗣醒过来，是因为被绮礼压麻了翅膀。

两人睡一张床本来就够挤，何况其中一人这两年个头猛窜已经人高马大，另一个还多了双翅膀。

切嗣朦朦胧胧地把翅膀从绮礼背下抽出来，又把那生着棕色毛发的脑袋拢进怀里，像抱小猫小狗似的揉了揉。

“唔姆……”熟睡着的神父闷声抗议，爱抚他的天使却轻声笑笑没有作罢的意思。

不论彼此的身份如何，切嗣始终作为长辈疼爱着绮礼。尽管也许后者永远也不能体会这一层情感，既是爱那就总是无私的。

他嘴上说着神父老气横秋像比自己活得还久，内心却还是把三年来的同居者当做后辈和孩子。所以不管变成何许模样，在切嗣眼里绮礼永远都是那个他在教堂门前遇见的可爱少年。

夜很静，直到那一刻来临。

那一瞬间切嗣并没认识到打破安宁的是什么，只是当凝固的时间再度开始流动的时候，灰眸中的死寂却没能恢复。

绮礼，前一秒还蜷缩在他怀中的青年消失了。

他并不是毫无头绪，面前破裂的窗户呼呼地灌入冷风，昭示着失踪者的去向。

但震惊与恐惧让他停止了思考。

停止了思考，却没有放弃行动。

苍白的羽翼向暗夜坠落而去，划出一道切过地平线的弧。

然而他不可能追的上绮礼，平日尚且不能，何况现在。

天使在空中拼命挥动翅膀，黑发被疾风掀到额后，而那之下只有一张木然的面孔。

绮礼在哪儿。

他不需要去思考，凭借上帝使者的本能便能嗅出那肆虐的气味。

而那踪迹指明的，是一条通往他不愿面对的真实的道路。

神父言峰绮礼的真身，是诞生于人间的嗜血的恶魔。

而其本人并不知情。

此时野兽般四足并用穿梭在漆黑月影笼罩下的街巷间，其自身也并没有自觉。

爆裂的尖爪，伸长变锐的犬齿，以及染成血红的眼瞳。

外貌的骤然变化他全然不知。

他那仍处于睡眠的思维更不能明晰奋力奔驰的缘由，只是与天使狩猎恶魔的习性同样，由恶魔天性所致的自然反射弧。

那属于黑暗一方的嗅觉感知到了令其兴奋的味道。

血。

极尽美妙的血。

属于某个特别人类的鲜血。

露出本貌的魔鬼发出咆哮，那锐利的嘶鸣声跟随狂兽的足迹在夜晚的空气中割出闪电。

只差一点，就能饮到梦寐以求的鲜血了。

或许她如止水般沉寂宁静的外貌，让绮礼认为以“女人”相称更为适合。

不过实际她的年龄与绮礼相近，介于少妇和少女之间的话，纤小柔软的她应当还是“少女”。

听到“白色的女人”这一描述时切嗣没有反应过来，那是因为他每每见到少女，她的白衣上总是沾满那些鲜红艳丽的色彩——那些从雪白的肌体上喷涌而出的触目惊心的血色。

要说起来，“血色的女人”这一词组倒是与夜晚的她最为适宜。

这一刻，天使与恶魔共同赶往的地方，她正是以这一姿态倒卧着的。

她从阁楼的窗子跌落，胯骨和脚踝在坚硬的地面摔得粉碎，全身被玻璃碎片划出无数伤口。死亡的馨香逸散而出，名为“奥尔黛西娅”的花朵将招引来危险的蝶。

拥有天生吸引魔物这一体质的她，曾跟随家人搬迁到多处都未得安宁。

直到来到了这里，有天使降临过的艾尼默多克教堂所庇佑的小镇。

那些嗜血的魔物像是畏惧此处圣地，未能再伤害过她。

她和家人不知道的是，天使的确在显灵着。

从结果上来看，隐居此地的那位天使在保护着她。但若探求动机，卫宫切嗣则只是采取守株待兔之策，为能最快速有效地消灭恶魔而将少女作为饵料利用而已。

天使的职责，不是庇佑凡人。

而切嗣更有一个他决心要去完成的目标，为此，区区一个人类的代价甚至远算不上牺牲。

每当有魔物受到少女的吸引赶来，切嗣总能灵敏地感知并且迅速将其歼灭。因为他的雷厉风行，小镇和少女都免遭了侵扰。所有他遇到的恶魔都不再存于世上，当然，除了言峰绮礼。

距离绮礼破窗而出还不到半分钟，他那迅雷般的身形就出现在了少女的身边。

疾奔的恶魔刹住了脚步，在卷起的旋风中，血色的眼眸第一次看清了目标，而他的动作却因此迟疑了。

“神……父？”女人就躺在那里，动弹不得，干涩的嘴唇却蠕动出了两个音节。

叮零。

小小的十字型的金属落在地上，那熟悉的脆响像一块石子，落入恶魔沉睡的意识里激起涟漪。

他痛苦地闭起眼睛，喉咙里滚动着低吼。

“绮礼！”

远处传来天使的呼喊，彻底唤醒了他。

“切嗣？”

他睁开眼，因狂暴而明亮的双眸趋于平静，恢复了深棕，但那可怖的暗红仍蛰伏在深处不肯离去。

“赶上了！”切嗣跪落在他身前，白色的羽翼将他和猎物隔离开来。

“怎么回事……切嗣，我……怎么了？”绮礼颤抖着用手扶住额头，发现掌心全是沙土。

“对不起……”

切嗣的一句道歉，令他隐约理解了现状。

他将头低下，刘海遮住了脸上的神情。

“我是……什么？”

“……”

“回答我，切嗣，我是，什么？”

天使的眼中溢出泪水，他怎能忍心亲口对他说出实情，但他又怎能不亲口对他说。

对他说，他是个天生的恶魔。

就在这时，一个硕大的黑影从天而降，在切嗣背后重重落地。

“妄想！”刺目的光芒从他雪白的羽翼中炸开，在黑夜中化作一对利剑，瞬间腰斩了魔物。

又有更多闪烁着赤红眸光的黑影现身，却还没来及靠近猎物就被光芒斩断摧毁，化为齑粉。

“哈哈……哈哈哈……”

“绮礼！别站在那里，太危险了！”

“哈哈哈哈哈哈……！”

披着圣职者外装的恶魔仰起头，失心一般笑着，却又有两行透明的泪水顺着面颊淌下。

“有什么危险？”他的声音颤抖着，那在切嗣记忆中始终平淡如水的语调因极致的绝望和快乐而变得异常亢奋，“我和——”他抬起右手，将指节弯曲，用力绷住，五道黑亮的指爪出现了，又倏然落下，如落雷般劈开了袭来的一匹黑影，“——它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

更多的，皮肉与骨骼碎裂的声音回荡开，初次觉醒的高等恶魔，享受着他有生来的第一次杀戮。

天使的眼泪飘在空中，落在他手中炽热的光芒上消失不见。

肆虐在少女身边的黑暗被一一驱逐，最后只除了——“绮礼？”

被他叫到名字的人——准确的说是恶魔，已经冷静下来，蹲伏在染血的少女旁边，痴痴地看着他本来的猎物。

切嗣冲上前去，看到他的眼睛还是令人安心的棕色。

“怎么了？”

“我在想我可以治好她。”他说，语气很平静。

“对了，我都忘了你还有这个功能！”

大概在两年前的时候，绮礼忽然发现自己只是用手摸一摸就能愈合身上的伤口。这在切嗣出现之前是没有过的事，所以他以为是因接触了天使得到了这样的能力，在切嗣叮嘱他千万不能在人前使用的时候他也没大惊小怪。

不过现在他想切嗣需要向他解释的恐怕更多了，如果他还想要向他解释的话。

他思索了一会儿，嘴角向上一弯，生平第一次勾出了个邪笑。

“可比起救她，我更想喝她的血。”

切嗣的心跳停拍了，一瞬间他以为是不是绮礼剜出了它，但他低头看到自己胸前并没有出现幻想的那个漏洞，绮礼的手上沾着的，是方才那群低等恶魔的血。

“不……”他张口想说不要，但一念之间改了措辞，“你不会那么做的，那不是你。”

对面的棕眸却阴暗下来。

“凭什么不会？”恶魔的笑容消失了，他怒视着天使。

那一向沉稳的嗓音变得很冰冷，带着仿佛冰层破裂的震颤，向他面前生着双翼的凡人逼问。

切嗣一个字也说不出，他原本想，如果有一天绮礼成了现在这副模样，那就必须果断地将其手刃，可现在呢？他站在魔化了的他面前呆若木鸡——他想自己真的就是只木鸡，白白地长了一对翅膀，只够在地表滑行，永远也回不到天空——为这样的结果流下软弱的眼泪。

绮礼看着他的表情皱起眉头，他认为切嗣现在至少应该动手杀了他而不是站在那儿哭得像死了爹，何况谁知道天使有没有爹。

“那就……请喝吧……”

突然插进来的是奄奄一息的少女，谁也没想到她会在这时说话，不过也意识到她所能看到的，只有绮礼一人在自言自语罢了。

“为什么，女人？”恶魔问道，眉头仍然紧皱，语气依然冰冷。

“为什么……”她困难地思考着，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是要说，我只是给你想要的，还是说，你得到满足的话我会觉得快乐，或者是……

“因为我……爱你吧……”

最终她选了这一句。

“……”绮礼一下子没法接话，只能把头埋下去，不去看那两个为他献出无条件深爱的人。

他实在难以理解，并且极其羡慕他们能够给予这样的感情。

“切嗣，手臂借我。”

“啊？”

“翅膀也可以。”

“诶？喂喂你干什——呀啊啊啊啊啊啊！！”

天使爆出一串杀猪般的叫喊，好在能听到的只有绮礼。

恶魔专属的尖牙毫不留情地扎进翅膀根部，从纤细的血管里汲取浆液。

等终于看明白绮礼要做什么时，切嗣才停止挣扎。

年轻的神父单膝跪地，用力咬住天使背上的羽翼，一边用双手为少女施以治疗。这远比看起来的要难。

如此的距离下，少女散发出的致命诱惑更加强烈，吸血的渴望几乎无法抑制。绮礼甚至觉得牙根发痒，只能咬得更紧，进入口中的苦涩琼浆却如何都没有血的味道。不过切嗣没说错，他不是轻易向自己屈服的人。

少女断裂的骨骼复原了，切嗣却觉得左边翅膀从疼痛变做酥麻，已经快不属于自己了。

为方便安抚猎物，恶魔的唾液带有麻醉甚至迷情的作用，这让他感觉不太舒服，又或者说，有点太舒服了。

“绮礼……我……有点……”虽然难以启齿，他还是必须向同伴提示。

不过好在这古怪的僵持在这时终于结束了。

考虑到绮礼狼狈的模样，他们两个就站在原地目送少女自己走回家。她受的外伤已经无碍，但是原本身体就很弱可能感了风寒，她挥手笑着说等改天会去教会看绮礼。

听到这样的话神父也只是点点头，虽不真正清楚对她的感觉，他能肯定的是她在自己眼中确是美丽的，特别是现在这副破破烂烂的样子。

等到那个红白相杂的身影在漏出灯光的门前消失，切嗣才真正舒出口气，揉着翅膀招呼绮礼回家。但后者却没有动。

“我是恶魔。”

他的语气很平静，眼神却坚定，切嗣没办法否认，点了点头。

绮礼又低声笑了起来，肩膀随着笑声抖动着。

“这二十年来，我之所以迷茫于常人的幸福，其实是因为我根本就不是人？”他对着天说，“原来如此。我该庆幸自己生来就没有父亲，不然现在真要怀疑他到底搞上了什么东西才生下我。”

“绮礼，我明白你——”

“你怎么可能明白！你是天使！”

他紧紧地握着拳头，直视着切嗣的泪眼咆哮道。

后者无法反驳，也无力劝说。在如此的真相面前，他与当事者同样受着伤害折磨。

“我现在终于明白，你是被派来结果我的。”绮礼说，好像又恢复了镇定，抓起切嗣的手放在自己颈侧，“那就动手吧。”

应执行裁决的天使却沉下了头。

“不……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

“就这么放任不管我早晚会纵于自身的本性。”无视切嗣的辩解，他继续针对自己的死刑宣判，“就算你不动手——”

“不会的，有我在就不会的！”他向前迈步抱住绮礼，却因为体型差距更像是投身对方的怀抱。

两颗心脏贴合在一处，剧烈跳动产生共鸣，在静默的几秒间渐渐趋于平缓。

“哼。”头顶传来一声冷哼，紧接的是令他意外却又安心的言语，“就知道你会这么说。”

“绮礼？”

“尽管是恶魔，我也没有非行其道不可的理由。”他说。

“你真的这么想？”压抑住心头涌现的欣喜，凝视着他问。

“毕竟像切嗣明明是天使，也没做过什么天使一样的事呢。”绮礼说，笑得十足像个恶魔。

回程的路上似乎一切又回归了平常，不一样的是两人都落拓不堪。神父的法衣成了破布，天使左侧的羽翼僵直着支楞在一边。

“说起来，她叫什么名字，你的那个女神？”

绮礼摇摇头。

“忘记问了。”

“真巧，”切嗣笑了笑，眼前浮现出的却是另一个银白色的倩影，“我也忘记问了。”

“别伤心，绮礼。”他拍拍比自己高出一截的肩膀，“把她留成一个梦就好，你想想如果你和她结婚结果发现她是个不得了的母老虎，那可多后悔，对吧？”

“是啊，所以我真羡慕教会里的其他人，能把天使留成个永远的梦，不用像我这样深受其害。”

“你小子……懂不懂得饮水思源啊！”

绮礼用一贯低沉的嗓音笑了笑，心虚着那调侃刚才所言并非真话。

至今他仍感谢上帝，为他将卫宫切嗣赐予了自己。

而他确实如切嗣所想深陷情网，但让他魂牵梦绕的对象却不是那个“她”。

不过算了，来日方长，他们总有机会把话说清楚。

也许今晚就可以。

4 反正活着的都会死

十年光阴足以改变一个人，也同样足以改变非人之物，比如说，天使什么的，恶魔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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