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回到国内又是好一番折腾，最让两人头疼的当数「嗅觉像狗一样灵敏」的韩吉。

如上评语当然是利威尔给出的——被评价者自己却完全没表现出乐于接受的样子。韩吉举着果汁不断嚷嚷：“什么嘛我只是提前得到通知而已，你有打听消息的门路凭什么我就不能有？还有你那种恶趣味的评语是什么意思啊简直像形容米克一样。”提到这个名字的瞬间她也觉察到自己说错了话，低下头搅动着果汁中的冰块。

化掉小半的冰块浮到水面，她用吸管把它们压下去，手刚松开冰块就立即上浮，于是她再按下，再松开，不断地重复这个动作。一时间客厅气氛沉闷了下来，“简直像不多嘴就会死一样，我这德性。”韩吉小声地嘟囔着，恨不得时间立即倒回几分钟前。

“鸡蛋在哪里？”艾伦从厨房里探出头来，照顾贝特期间他跟莱纳学了不少做饭手艺。老实说看到大块头莱纳竟然在做饭的时候艾伦差点没摔一跤，但不可否认他的技术确实很不错。

“贝特这方面完全没有天赋，身为唯一女性的亚妮又完全没有个女人的样子。”他无奈地坦言，艾伦也不得不感叹到这确实是事实，夸赞莱纳手艺的同时也跟他小小地学了几招。

事实证明，艾伦其实相当聪明——只要他愿意学。

韩吉从未如此真诚地赞扬过艾伦，动作幅度大到果汁差点洒在沙发上。她跳起来冲着厨房喊：“艾伦你问的真是时候，这个问题利威尔他一定知道！”男人抛给她一个「杀了你」的眼神接着回答道：“在冰箱第二格。”

“好的，”厨房传来翻动声，“找到了。韩吉小姐要留下来吃个饭吗？”

身为单身人的某位小姐对此自然无比乐意，或者更准确的形容词是求之不得。“感情发展得不错嘛利威尔~”她露出一脸八卦的微笑，“没想到你也会有这天，被戳中软肋的感觉如何？”

第二个「杀了你」的眼神很快砸在脸上，她当然知道主人已经在心里对自己下了无数道逐客令。“算了，又用这么过分的态度对客人，”韩吉小声地对男人嘀咕，然后换了遗憾地口气说：“不用了我待会儿就回去。”

“那好吧。”艾伦在厨房里回答道，继续开始做自己的事。

利威尔走近卧室，出来时把一叠照片扔到韩吉面前：“把这个拿去放大。”

“别告诉我你没法做到。”被糟糕地对待了，韩吉当然不乐意帮忙。

“我这里处理不了那么大倍数。记住瞒下其他人——我是说任何一个，别让我知道它成了新闻。”

听到他用了认真的语气，韩吉也意识到这件事不同寻常，没有再多问就爽快答应下来然后向两人告辞。

走出门，她当然没忘记回头多嘴：“不愉快的事就让它过去吧，以后——”回应她的是冰冷的关门声，“你的脾气还是那么坏啊！”韩吉大声抱怨道，屋内总算又有了些响动，不过那是熟悉的上锁声。利威尔刚离开警局的时候她为此吃了不知道多少次闭门羹，结果好几年过去了有的东西还是一点儿都没改变。

真是固执得可怕，她只得像从前那样无奈地缩进电梯。

打扫房间用去了一整天时间，以致于起床时浑身像散了架一样。

“总觉得……房间没有说的那样脏啊。”艾伦扭动手腕抱怨道，他现在很饿，迫切需要些东西来填报肚子。

刚进客厅就发现利威尔在沙发上抽烟，男孩走过去站在他跟前：“吸烟不是健康的生活习惯。”

“我记得你也抽过烟。”

“我现在不那么做了。”艾伦反驳他，“这样做说明你在烦恼，但它毫无帮助。”他从男人手里夺走那支烟，就像从前开玩笑那样，不过这次是把它按灭在了桌上的篮子里。利威尔盯着他，在完成动作的瞬间把艾伦按倒在了沙发上，然后狠狠地吻住他。

今天有点反常——这是艾伦大脑中最清晰的反应，男孩用力推住身上的人同时使劲挣扎，但对方的力气大到不容反抗。直到他不小心把自己的嘴唇咬出血两人才分开，隔着一个拳头的距离，艾伦擦掉嘴上的血瞪住对方。利威尔松开他就要起身。

男孩突然直起上半身围住对方脖子，把身上的人拉下来与自己接吻。赌气也好情动也罢，既然你是这么想的那就加倍抛给你，在这个问题上艾伦用了最简单的方法来思考，所以他非但没有放开男人反而更激烈地与他亲吻。

两人的吻越来越胶着，大脑开始混沌身体也开始发热。缺氧中艾伦迷迷糊糊地张开嘴允许了对方的侵入，他们在彼此口中摄取津液也交换着呼吸，男人的手开始不安分地在他背后摸索，而他的手也交缠在利威尔的颈上无意识动作着。

搞不清现在正做着什么，但身体不知不觉地放松下来，而后又渐渐兴奋，最后艾伦有了个异常丢人的发现。

他……勃起了，而对方还仅仅只散发出一点热度。

如此明显的变化当然不会只有他一个人注意到，男人也停下手中的动作看着他的脸。

“早上、比较容易兴奋。”艾伦不知道自己的脸是不是已经红到可以直接用来做早餐，当下他唯一的想法是：果然在某些方面，自己的自控力简直太弱了。

“青涩的小鬼。”男人把头埋在他颈间轻声说，不久前他发现了这里是艾伦的敏感地带。

男孩想起刚认识的时候利威尔似乎说过「不喜欢青涩的小鬼」这种话，顿时觉得自己受到了轻视——这是他最讨厌的。于是他顿了顿，手搭上男人的背问他：“要不要、试试看？”

“嗯？”显然对方一时没理解到他的意思。

“就是、做一下试试看……”艾伦简直觉得自己快连话都说不完整了，明明想得很清楚说出来就变了样，而且……这么丢脸的想法是怎么说出口的？虽然莱纳说过两个人在一起应该坦诚些，但显然此时的他把这句话用错了地方。

利威尔把手撑在男孩脑袋旁直起身，用认真的神情看着他。“在沙发上？”他问，艾伦极力让自己不挪开视线，用眼神回应他的询问。

男孩有双非常漂亮的眼睛，现在它盛满了果断、期待，还有一点点邀请和迷茫。

像美杜莎般，任何人都会死在这双眼睛里。

利威尔很聪明很能打，但他也是人。上次被挑动的时候他只觉得这种行为幼稚，甚至有几分可笑，但现在情况已经不同。

所以男人低下头再次吻住他，同时开始解艾伦的衬衫纽扣。第一次做这种事的艾伦眼神够坚定，心里其实很不安，僵硬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环住男人肩，这时候他已经无暇顾及自己的动作是不是显得更青涩了——因为利威尔开始舔弄他的嘴角。

这个吻从嘴角转移到耳畔，然后一路向下停在了艾伦的颈子上。男人的调情技术很高杆，不急不慢地啄在他的颈窝，撩拨得少年一阵颤栗，身下又变得更硬。他本能地抬起腰去摩擦对方的下身，口中溢出细碎呻吟，但对方的兴奋度还远远不够。

艾伦开始隔着裤子抚摸男人，双手不得章法的在散发着热度的地方摸索。“从这里伸进去。”利威尔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外裤边缘，引导少年解开皮带。艾伦确定自己已经羞红了脸，但先提出需求的是自己，临阵退缩未免显得更丢人。手上的触感告诉他男人还没有完全兴奋，身下也只微微有些抬头的趋势，所以他用了自认为舒服的力道去触碰它。

男人的吻已经蔓延到锁骨，而且似乎异常喜欢流连在那里，反复的轻吻把艾伦推向更深的快感中。客厅升腾起的暖意开始暧昧，两个人都有些意乱情迷。

——门铃却响了。

而且不止一声，连续又很有规律地重复作响让人想忽略都不行。

利威尔心情很不好地从少年身上起来，这种事换了谁都会心情不好，艾伦则是更尴尬地直起身冲到厕所去解决「个人问题」了。

整理好衣服顺便打理好沙发上的褶皱，男人打开大门。

站在外面的是一位妙龄女子，对于她利威尔当然不会陌生。

“您还记得我吗？我是埃尔德的未婚妻。”

这个名字显然让男人想起了很多事，他皱了皱眉侧过身让女子进来。“打扰了。”她礼貌地道了歉，然后走进屋。

他当然记得，因为女子的未婚夫曾经是他最忠实的部下。她是个勇敢又忠贞的好女人，在未婚夫去世的情况下选择了照顾对方父母，尽管她那时仍未过门。再过不久就是埃尔德去世的日子，每年的这个时候利威尔都会跟他们一同去陵园，所以她照例提前来询问。

“家里如何？”利威尔问。

女子礼貌地向他行了点头礼回答道：“托您的福都很好，埃尔德的父母也健康，并且让我转告您有时间一起去吃个便饭。”见对方没有回答，她换了试探的口气问：“今年……您也一起去吗？”

“嗯。”男人只回了个单音，随后气氛安静下来。

艾伦已经悄悄出来泡好了茶，把杯子小心地放在她面前。

“谢谢。”看得出女子受过良好的教育，礼数周全语调温和却总爱低着头，大概是性格谦逊。谈到未婚夫时她语速变慢，怎样的苦痛曾施加在她身上？

男孩不禁对故去的埃尔德产生好奇。

17

“已经是……第五年了啊。”对时间的唏嘘更有对已故者的怀念，女子望着桌上的红茶出神。

蒸出的热气本应该是温醇，嗅进鼻中竟多了一丝难以忽略的酸楚，从那以后每年她都会在约定时间上门拜访，用以招待的红茶从未变过，不知不觉已经是第五杯。她还记得第一年自己坐在这里说的话：“您看……我成了这样的未亡人。”那时她还不太能控制情绪，话未说完眼泪就滚进茶杯中，以后每年喝到的红茶都开始变得苦涩。

“我很抱歉。”男人的回复总是如此，她渐渐知道他们是一样的，利威尔先生和埃尔德。大概军队出身的人都同样说不出安慰的话，从前埃尔德也是这样笨嘴拙舌，把佯装生气的她逗得笑出来，但那些笨拙的措辞却是再也听不到了。

利威尔说了那句意料之中的话：“我很抱歉”。女子突然出声截断：“不是您的错，”她说，“我们从未认为谁应当担下这份责任，或许结局恰好是埃尔德希望的——他从前总对我说能跟随您左右是值得骄傲的事。”时间已经带走最初的伤痛，到今日再谈及只剩下怀念。

艾伦无法插入他们的对话，沉重的话题使气氛愈加压抑。

但今天的访客显然不止女子一人，门铃再次作响打乱屋内沉寂。

“埃尔文先生！”开门时男孩忍不住发出惊呼，确实有很长一段时间没看见这位老朋友了，屋外的人倒是很自然地对他微笑：“早上好艾伦，利威尔也在吗？”埃尔文给人的印象永远不温不火，仿佛什么状况都在他的意料之中，艾伦曾给利威尔下了「精明得可怕」的评语，那么埃尔文就是「聪明得吓人」，你永远无法从举止中读出他的真实想法。

即使看见屋内的女子埃尔文也毫无惊讶神色，随意在沙发上找地方坐下。两人看上去并不相熟，女子礼貌地向他问好后便起身告辞，整理好自己的衣着小心掩上门，临走前她说了一句话：“非常感谢，士官长先生。”

士官长？艾伦确定自己没听错发音，也很清楚这句话并不是冲着屋内的埃尔文说的，不是他也不是埃尔文，那么指代再清楚不过。从很早前男孩就已经觉察出利威尔身份异常，但他对男人的了解始终少得可怜——他是否还有家人，从前做着什么工作，统统都是一片空白。

利威尔有他自己的一套想法。男人也许可以替他隐藏行踪，甚至愿意为他搭上性命，但他未必就会告诉艾伦那些空白的事。也就是在这个时刻，艾伦才终于明白为什么他们的关系卡在了不上不下的这一层，因为他们原本就是突然碰撞到一块儿的两个陌路者，隔着大段的未知而无法靠得更近。

这时候埃尔文抬头问他：“路上顺利吗？”男孩想了想露出无奈的表情：“其实也说不上顺利，但好歹没有大岔子。”埃尔文喝下口热茶，接着才不急不慢地随口问道：“有什么发现？”

“不算有收获，”坐在沙发那头的利威尔接过话，“但我想「那件事」跟格里夏有关。”埃尔文隔过雾气盯着他的脸，最终放弃般低低叹口气：“你还是没有放弃。”

又隔了很久才听见对方的回答：

“我的部下不可能白牺牲。”

埃尔文没有在这个话题上进行过多讨论，因为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只是在做无用功而已，如果劝说真能奏效那就不会有后来的许多事。他转过头跟男孩搭话：“你父亲的情况不太好，已经醒过来但思维依旧混乱，有时间去看看他吧。”艾伦愣住，隔了好一会儿才放下茶壶，“谢谢，我会去的。”语调难掩落寞。

并不是没有预想到这个结果，只是当它真正放在面前时依然难以接受。

埃尔文很快喝完杯中茶，没再多做停留就表明了去意。“我送您一段路吧，”艾伦穿上外套，“回来时还可以去买些东西。”利威尔没有反对，于是两人一起出了门。

艾伦这样的举动当然不会毫无目的，只是没有人去点破它。

“有话要问我？”没走出太远埃尔文就主动提问，从家到车站的路艾伦已经走了无数遍，现在他故意放慢速度磨磨蹭蹭地挪动步伐，少年人总是藏不住事情。

他们停在路边的松树下。已经是冬末春初，接连的晴天把路上积雪融得所剩无几，树枝上却还堆积着厚厚的雪层。一堆积雪从树上散开掉落，正好砸在艾伦的外套兜帽中，他大呼小叫地跳动着拉扯帽沿，折腾了好一阵子才把雪团全部抖出。男孩靠在松干上歇息，等平静下来才开口问道：“您知道埃尔德吗？”

埃尔文没有直接回答询问，而是走过去对他说：“也许这不是最恰当的选择，但我认为现在告诉你不算错。”他换了个相对舒服的姿势，然后才接着说下去：“利威尔从前跟我一样在军队工作，严格说来这种说法也不完全准确，因为他那时还不叫这个名字——如果被高层知道最近几年活跃的器官交易者就是曾经的里维士官长的话，大概会气得跳脚吧？至于埃尔德，那是他从前的部下，也是特别作战班里的一员。”

“特别作战班？”显然艾伦还不能完全理解这个词汇，埃尔文补充道：“也就是为了特别任务而选出的精英，由利威尔单独管理，是独立于编制外的存在。即便说成整个部门的核心也不为过，这个班却在后来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全灭。”

「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被全灭」，他只用了这样一个简单的句子来转述特别作战班的结局，但艾伦已经可以想象到那是一次多么惨烈的作战，看着自己亲手培养出来的部下全体牺牲，其打击严重程度也可想而知，“所以他才会离开队伍？”艾伦问。

“埃尔德·琴、衮塔·舒尔茨、奥卢欧·博查特和佩特拉·拉鲁，直到现在我依然记得他们的名字。”埃尔文答非所问，“五年前的军火交易案中整个作战班被困在了死角，我们无法得知他们的具体位置，等支援赶到的时候已经是一片狼藉。”他的语速相当缓慢，像是直接敲击在心脏上，“甚至无法将他们的遗体完整地交给家人。”

“利威尔并没有亲自参与这场行动，在那之后不久就递了辞呈。我和韩吉到处寻找他却没能成功，再次见面时他改了名字也换了工作。”

从前是军人，现在却换了个与之前完全相对立的工作，不难想象得知时他们对此多么讶异。但最后两人都没有索要原因，而是默认了昔日老友的选择，或许也可以解释为相识多年的默契。

“那么您又是怎样看待这件事的？我是说，特别作战班的事。”

“你这样问倒让我很意外，”埃尔文顿了顿，然后才缓慢地说：“没有舍弃一切的觉悟最终只会一无所获。”

也就是说如果时间能倒回五年前，他依然会作出同样的选择。

五年前，这个时间让艾伦有了某种不好的预感，父亲的消失也正是在那时候，也许两件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他突然理解了为什么之前没能在报纸上找到五年前的这件大事，诸如此类的行动是不会对外公开的，即使发生了意外也很难对媒体告知内情，当然更不可能在报纸上大肆渲染。

——而父亲极力保护的，或许就是这件事。

“那是个很重大的交易吗？”艾伦想要证实一下自己的猜想。

“算得上要案了，几支势力都参与其中，如果当初能够成功的话说不定已经掌握相当多证据，把有牵连的黑道势力一并斩断也不是没有可能。”

听到他的话男孩顿时感到寒意顺着脊背向上攀升，父亲很可能知道了其中一些关键信息，所以才不得不东躲西藏。如果真是猜测的那样，自己的处境确实相当危险，对方找到父亲时他大概已经把那些信息转移，却提早在自己身上留下线索。

显然对方也发现了这点，所以才会不断被跟踪袭击。

被抓住的话，下场大概会跟让一样。现在艾伦已经可以确认让的死亡不是巧合，他一定是在那枚坠子上发现了什么才招致杀身之祸。

想到这里，脖子上那枚小小的挂坠变得凉彻骨骼，仿佛它就安静地躺在那里吸取着他的生命，只是瞬间的失神就可能被吞噬。

埃尔文看出男孩的失神却没有再多问，两个人踩着残雪默默往车站的方向走去。

一路无话。

回家发现利威尔坐在桌边。艾伦换上拖鞋走到他身边，“埃尔文先生跟我聊了些从前的事。”他思索着是否该把自己的猜测说出口，男人打断他的话：“看这个。”

说话的同时他把桌上的电脑翻开，界面已经被调到图片上，虽然被放大了数倍但艾伦认得出那是自己颈上的挂坠。被着重放大的部分是刻了花纹的孔洞位置，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知道那不是花纹而是一串数字：4256，9271。

4256，9271？记忆中没什么东西跟这些数字相关，男孩只好转头做了个不明白的动作。

利威尔没再说话，屋内只剩下滑动鼠标的声音。

看到图片的瞬间艾伦被激动和不安包裹得严严实实，因为他已经预感到揭开真相的过程会从这串数字开始，同时也意味着威胁他们生命的追逐即将开始。

18

瘦得不成样子的格里夏躺在病床上，双眼无神地在天花板扫来扫去。

“爸爸。”艾伦在门口轻轻叫他——但没有换来任何回应。四十岁的男人只拥有接近五岁孩童的智商，枕头已经在脑下濡湿了大片。“别给太大刺激，试着跟他说说话或许有效，但别抱太大期待。”护士例行公事般向男孩交代完以上事项，语气冰冷到麻木程度。并非不近人情，只是怜悯早已消磨在了无数次家属啼哭中，男孩的镇定倒让她省了不少心。无用的情绪波动不过是徒增痛苦，护士推开门走出去。

艾伦在床对面的椅子上坐下，上次坐在这儿已经是好几个月前的事，若说长不过一次远洋旅途，若说短则刚够消融一场冬雪。病人的脸跟男孩记忆中相比已经丢失了不少岁月，艾伦甚至无法把他跟格里夏·耶格尔这个名字联系起来，至少在他脸上不该露出如此呆滞的表情。

“您觉得……那个人可以相信吗？”男孩用很轻的声音问，“我不知道他瞒着我多少事，也不知道会不会有弄清楚的那一天。”他长舒口气，最后才如同下定决心般说道：“但我愿意交付十成信任，或许傻得可笑，我想赌次运气和他一道走下去。”

放在被子外的手痉挛一下，艾伦凑过去坐在床边，然后才发现病人的手指在轻微颤动。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种举动，仅凭着直觉把自己的手放在父亲手中，这时候格里夏开始尝试着做出抓握动作。

“怎么了？”艾伦又问。但那只手只是在重复卷曲再松开的过程，并没有传达出任何实质性意图。

或许是他不太舒服，男孩只能无端地猜测，起身替他调整了输液管的流速。液体滴落速度减慢，病人的手也再次平静下来。病床调整得有点儿高，艾伦坐在床上双脚在空中轻晃，此时他心中装了一千个疑问——却没有一个能得到解释。

他能做的仅有替父亲整理好被褥，轻握住那只瘦削的手。

“安心休息吧，我会再来看您的。”

路过前台时听到激烈的争吵声，艾伦下意识朝那个方向看了一眼，却立即被人大声叫出了名字。

“艾伦！”女孩拽着金色头发的男孩跑到他面前，艾伦不禁惊讶出声：“你们怎么跑到这儿来了？”这其实是最让人担心的地方，如果可以的话他宁愿对两个好友瞒上一辈子，却不想在医院撞上他们。

阿尔敏紧张地攥住女孩的袖口，一时间不知该怎样给出合理解释。过程其实很简单，发现再次失去联系后两人异常不安，花费几个月的时间把附近都翻个遍，焦急中却发现艾伦突然回来。尽管阿尔敏极力反对，三笠还是执意要弄清艾伦的去向，于是两人一路跟踪到医院门口却弄不清男孩到底进了哪间病房，询问无果的情况下与前台护士发生了争吵。

但总不能直接说“我们是跟踪你来的”吧？

就在他绞尽脑汁试图找到个恰当理由的时候，三笠无比爽快地把经过原原本本解释了一遍。

好在艾伦并没有责怪他们的意思，三个人一道从医院走出，利威尔和他的越野车已经在那里等待多时。

看到男人的瞬间三笠像只炸开毛的猫，就差没直接冲上去对他呲牙咧嘴。“别过去！”她压低声音对男孩说，并且迅速隔在两人中间，艾伦被她突然的举动弄得有些哭笑不得。“没关系的三笠，我们是……朋友。”他不知道该怎样形容两人关系，最终用了这样一个模糊的名词。仅仅是朋友吗？其实早已逾越界线。

“上车。”利威尔无视了女孩的敌意，直接越过她对艾伦说道。

三笠更加固执地横在男孩面前，甚至伸出手把他牢牢护在身后。“绝不会把艾伦交给你！”她用非常重的语气说这句话，同时把带了怨气的眼神死死钉在利威尔身上。艾伦左右为难，他当然不可能乖乖呆在她身后，但他同时也毫不怀疑只要自己走出一步三笠就会扑到对面去。

不是没见过她生气的样子。

男孩还清楚地记得在学校时阿尔敏受到高年级学生的欺负。“笑一个，金头发的小朋友”他们用言语侮辱缩在角落的阿尔敏，自己气急了打算冲过去好好教训他们一顿，穿着裙子的三笠却赶在那之前轻松解决了几人。高年级男孩滚在地上发抖，从此他们开始偷偷叫她「魔鬼一样的女人」。

并没有传说中那么可怕，正相反三笠其实是很好说话那种类型，当然是在没被激怒的情况下——现在显然不适用。女孩朝对面的人摆出对峙姿势，似乎连空气也染上了浓郁的火药味儿。三笠的身手不差，但对方是利威尔说不清胜算有几成，况且无论结果如何，光是这两人动起手来都是件让人头痛的事。

再这么下去可不得了，艾伦想赶在爆发前掐灭这场战争，意外的是男人毫无搭理她的兴趣。“上车。”他再次重复道，语气比上次多了些不耐烦。

女孩依旧是不为所动，反而威胁般说道：“离艾伦远些！”

这次利威尔终于回答了她：“如果你想害死他的话大可以一试。”三笠被这句话彻底激怒，任谁都能分辨出背后的挑衅意味，她向前迈出一步，问道：“凭什么？”

凭什么？这大概是挑起事端频率最高的词汇，所以当她用了如此简洁清晰的回答后，艾伦已经意识到现在的三笠是座火山，只欠一个宣泄口就能把对方燃烧殆尽。他更加焦急地思考着该怎样去劝服她，偏偏利威尔在此时说了最糟糕的话：

“让艾伦自己选择如何？”

三笠愣住，然后迅速转过身用殷切的眼神看向艾伦。「跟我站在一起，绝不会让你受到任何伤害」，他几乎瞬间就从女孩眼中读出了这样的话语。当然，他坚定不移地相信着三笠对自己的那份关心，并且很清楚它已经变成了一种顽固的执着，正是因为这个原因他们才能在无数次的分离中再度相遇。

但问题是，他不能把最好的朋友也卷进这场灾难中。三笠的冲动已经缓释下来，但艾伦却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男人的一句话让他面临了无比艰难的选择。男孩手中渗出湿意，握成拳的双手也变得汗涔涔。

他的犹豫已经提供给三笠足够多信息，她慌乱得换了表情，双手紧紧攥住艾伦的袖口，眼睛也湿润得随时都能落下泪来。阿尔敏无法在这场选择中起到任何作用，只能在一旁用担忧的神情注视着两位好友，三笠比谁都更坚强，同时也比谁都更脆弱。在艾伦面前，她永远都是那个可以无保留付出一切的小女孩。

最终男孩还是拍开了她的手，什么也没有说直接跳上车。他应当解释一下的，但没法解释，躲避危险的最好方法就是一无所知，除此之外他找不出另外的法子来保护他们。

他作出了这样的选择，所以只能看着朋友们的身影在车窗外消失，远成一个黑点最后再也看不见。

艾伦缩在副驾驶座上，疲惫已经到达极点，分不清是身体还是心理。

尽管如此他还是打起精神问男人：“为什么让我做那种选择？”没有用「逼」这个字，但这种做法无疑已经足够残忍，不愿失去的两头却只允许他选择一个。

“为了让你看得更清楚。”利威尔的语气回复到最初的冷淡，男孩不禁开始怀疑那些亲吻和拥抱是否都只是场错觉。相处时间已不算短，但他依然摸不清对方的脾气。

“看清楚什么？”

“我们要做的事。”男人回答道，“你身边的人会陆续离开，我们的关系也不会只停留在朋友这一层。”

“你……该不会是在吃醋吧？”

男人突然踩下刹车，松开安全带的同时凑过身去，艾伦被圈在他身体和座椅形成的狭小空间中，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利威尔注视着他，不容反抗的神色在灰眼睛中跃动，艾伦挪不开眼却又难以与他对视。“做好面对的觉悟，或者现在就从车上滚下去。”他听见男人这样说。

其实选择早就做好了不是吗？

男孩轻啄了对方的嘴角。“开车吧，”他说，“我不会逃的。”

说不清是什么时候睡着的，艾伦做了一个梦。

视野里全是大片蓝紫色，恍惚中似乎是整片花田。百合满满当当拥挤在茎条上让他非常意外，正常情况下它们绝不会以如此高的密度出现。更诡异的是他很清楚地意识到自己身在梦中，身体轻得如同没有质量。

这些花给他非常熟悉的感觉，在哪里见过但怎么也想不起来。明明只是幻觉，却能嗅到风中香气，此时他的内里被奇异的柔软充盈，身心都舒卷在成片百合中。就停留下来吧？他想，这里是旅途的终点。

可他必须回去。

即使在虚无中艾伦仍能感觉到有外力在牵引着自己，催促他挪动疲软的双脚向前走。「回去吧，现在就回去。」有声音对他说。艾伦低下头，重叠的百合花潮中出现了两株铃兰，寂寞地盛开着与周围格格不入。就像我一样，男孩在心中自嘲，纯粹的白色在蓝紫背景下异常刺眼。

惊醒时他狠狠撞在侧窗玻璃上，越野车仍然在路上飞驰。

“我睡着了？”他转过头问利威尔。大脑残余着刺痛，艾伦伸出手揉压双眼，铺天盖地的蓝紫色仍未完全褪去。梦中的场景刻印在记忆中，艾伦可以肯定这是某个真实存在的地方，但要找到它绝非易事，因为能看到的除了百合再没有别的标志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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