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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數不清是多少次懷著沈重的心情回到牆內，這是埃爾溫首次以團長的身份走在最前方。大路的兩旁仍舊站著好幾排的民眾，今天是罕有地沒有人說半句風涼話，畢竟在這地區存活的人都知道，此刻擁有的一切，皆建基於眾多的死亡之上。

有人一臉歉疚，有人不敢抬頭直視，有人仍心存希望地等著親人回來，有人已淚流滿面，有人則是鬆一口氣的模樣……不管是哪一種感情，只要是放棄戰鬥的人們，假以時日還是會被安逸的生活所麻木。

大前題是人類仍能擁有再一個和平的百年。

『這就是全部的倖存者了？到底還有沒有一百人啊……』

『全都一身是血呢……還能自己騎馬回來嗎？』

回歸的調查兵們都不發一言，很多人已經雙目呆滯得像脫了一半靈魂的樣子。儘管這次作戰的路程比一般牆外調查要短得多，但精神和肉體上的能量都在這短短數小時內消耗殆盡了。而埃爾溫的精銳部隊也不例外……

在隊列最前方的四人分別是埃爾溫、利威爾、韓吉以及米可。

他們在進入城門前都擦乾淨了臉部，在人前展露一張堅定得欠缺人性的臉。在這傷痕累累的時期，麻木不仁的嘴臉反而比什麼都能讓人安心……在巨人跟前是一把鋒利的劍，而在人類跟前，就是沒有仿如生命的兵器。即使毫不現實，人類就是需要這樣的傳說。

當埃爾溫要求帶傷的利威爾扮著無事地騎馬進城時，對方是全無疑問就依照執行了。眾人好不容易才從民眾的視線下解脫，在回到集合地時不少人都挎下來了。唯有利威爾仍然面不改容，毫不歪斜的腳步從傷兵之間穿過，視線一直集中在埃爾溫的背上。

『你還好吧？真是傷得不輕啊……』韓吉貼近身旁輕聲問道，他知道在利威爾染血的披風之下，那身體也一樣在淌著血。

『沒事。』

『真的嗎？來到這裡就不用強撐了。』

『閉上嘴…就好。』利威爾回得很簡短，看樣子他也沒有說多餘話的力氣，彷彿只是在傾注一切意志去支撐起這副肉體。

『吶……米可。』目送跟著團長走遠的利威爾，韓吉叫住正從旁慢慢走過的金髮男子：『利威爾他真的很厲害呢……比外表所見強勁得多，你說到底是什麼讓他強到如此地步呢？』

『我覺得這種事還是不要特地深究比較好。』

『說得也是，不過你該不會已經嗅出來吧？』

『……』男子無聲地輕笑一聲。

『什麼嘛？說到底還是沒能嗅出來吧……少裝懂了！』韓吉笑著轉身，在回望躺滿一地的傷兵時，臉上的笑容也慢慢消失了。最後他拿下被刮花一大片的眼鏡：『又死了很多人呢……』

『對啊。』男子淡然回應，中分的前髮被雨水淋濕掉，把雙眼完全遮掩過去。

生命在手中消逝的感覺輕得毫不真實，但當死亡鮮明起來時，它又沈重得要壓挎脊椎。沒親身感受過這種矛盾的人，大概永遠都無法理解這堅持前進的理由吧？

『成功過關了呢，埃爾溫。』作為這次作戰的負責人之一，匹克西斯司令亦以會見調查兵團團長為由來到他們整頓集結的地方：『很高興能再次和你見面，雖然上次才是今早的事。』

『能再次見到司令您，這邊也是深感慶幸啊。』

『真不得了……算是剛好趕上吧？』司令留意到團長的刀片已經用盡，而從所以倖存者的表情看來，他們都在數小時內經歷彷如隔世似的洗禮：『留這裡的都是上好的士兵。』

『事實上，我能夠活著回來都是利威爾的功勞。』

與昨晚一樣，埃爾溫往左側退開，讓對方看到一直站在自己身後的士兵。

『喔……你也活著回來了，利威爾。』老軍官滿帶驚喜的揚起眉。

『這是當然。』矮小的士兵臉色很蒼白，回應的聲音短促而低沈，臉上是平靜得找不著形容詞的表情，似乎要以空白去掩飾痛楚。

但經驗豐富的司令看一眼就知道士兵真實的狀態。

『真厲害啊。』司令伸出右手，卻在對方頭上數吋的距離頓住，然後在數秒後又笑著搖頭，並收回手：『啊，抱歉……老夫記憶力不好了，說好不會再把你當孩子了。』

『……』利威爾慢慢抬頭，看見面前的軍官再次毫無架子地對自己敬禮。

『我得向你致敬，利威爾。人類的英雄。』

英雄……嗎？是嗎？

已經套上這個角色的外殼了嗎？已經至死也無法抽離了吧？

正好。已經沒什麼好猶豫了……

下一秒，利威爾就像要完戲似地，以端正的敬禮回應。

『那麼，埃爾溫。』司令用力拍上團長的肩膀：『你辛苦了，我們改天再談吧。』

想必司令也不想讓利威爾強撐太久。

在目送司令離去後，埃爾溫也就繼續前行到兵團在托洛斯特區的臨時分部。

一路上利威爾只是默默地在一米以內的距離跟隨著，一路上也不時受到駐屯兵的注目禮，私語的聲音不絕於耳，看樣子馬上就如計劃一般造成話題了。人語聲夾雜著愈來愈大的雨聲，在耳邊交錯成一片混亂的噪響，直至回到團長專用的休息室，關上門時，一切才安靜下來。

『利威爾……』

在脫下骯髒而且濕透的披風後，埃爾溫發現跟著他進來的人仍然一動不動的站在門邊，像個人偶那樣木然地的望著他。此刻看似是雙目交投，但看真一點又發現眼神中的意識已經飄遠。於是他又回頭，特地步至對方面前，雙手搭在那比自己細小很多的肩膀上。

『已經可以了，利威爾。』

『可以了？』低沈得有點無力的聲音淡然問道。

『對。』團長微微一笑。

『……』

聞言，利威爾在幾秒後才遲緩地垂下眼皮，然後全身軟下來。

從手心感覺到面前的軀體已失去支撐的力度，埃爾溫就以雙手支撐起他，並扶著他輕輕放到沙發上。當扶著的雙手一放，剛剛還站得像個平常人的士兵馬上就癱倒下來，即使已做了應急處理，從背上滲出的血還是染紅了後背的羽翼。

『我們的羽翼都沾滿鮮血了。這可能是一種沈重，但當你抵過這種沈重再次抬頭時，一定會發現……自己已飛到更高更遠的地方去吧？』

『埃…爾溫……』倒在沙發上的人已經目光呆滯，眼皮也幾近無法張開。

團長在他的臉前蹲下來，指尖掃起那半掩著眼皮的黑髮，這時利威爾已閉上雙眼。

『怎麼了？』

『…埃爾溫……一起……』

在吐出含糊的半句話後，他便陷進昏睡了。

儘管知道對方已沒有知覺，埃爾溫還是握起那從沙發邊垂落的手，將那手心貼在自己臉頰上，然後慢慢移到唇邊。細小的掌心上爬上一道凸起的傷痕，那是初次再遇時，全無裝備的流氓拿起士兵遺下的白刃所留下的傷痕。

那時候能夠好好接住他，並緊抱在懷內……真是太好了。

『在那之前，我從沒想像過會和誰一起走到某個終點去。』

──不會讓你們殺死埃爾溫……絕不會讓你們奪走他！

當聽見利威爾帶著執著的叫喊，那刻的心跳是強烈得讓他以為自己都要失控了。

在調查兵團已呆了很長的時間，已數不清是多少次從慘烈的險境中活過來，他以為自己已不會再有這種心情。無容置疑，這樣的自己已沒有什麼可以失去，也沒什麼會害怕失去……正因為這樣，才能站到今天這個位置。

──你混蛋不是團長嗎？連你也丟了命就真的變成猴子戲了！

真是諷刺，在擁抱著希望同時也重拾起恐懼嗎？

當時，氣體已經用光的埃爾溫從地上仰視灰暗的天空，還有那在巨人面前飛舞的身姿。無法飛翔的他看著那滴血從半空中掉落到臉上，就是眼尖下方的位置。然後那暖熱的紅色水滴就沿著輪廓滑下到嘴角，看起來就像流著血淚一樣。

『從今以後，你就是我最沈重的羽翼了……利威爾。』

耀眼的強勁，赤裸的脆弱，衝破枷鎖的自由，侵蝕至深的沈重。

曾經從書本看過很多對「大海」的描述，那應該是比湖水更深更廣闊的存在……每次想像時，總覺得它就像反映天空的鏡子。感覺和自己的現狀一樣……一瞬看似飛翔，下一刻卻已沈沒。一面是天堂，一面是地獄，每步都如走在鋼絲之上。

這就是只有彼此才懂的興奮，近乎戰慄的興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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