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4

暖熱的清水冒著蒸氣，四周彌漫一片濛瀧，焉紅的血色從浴池邊流到水中，化開變淡。

半兵衛坐在浴池的石邊上，臉埋在曲起的左膝上，另一邊腳仍浸在水裡。身上絲不掛的他右手握著棉布，按著左肩仍在溢血的傷口，彎著的後背骨感盡現。

在靜止良久後，那蒼白的雙唇終於微微張開，並無聲吸了一口氣。

『這不是逃跑…是決別！』

決別……這不正是自己所希望的結果嗎？不用取下慶次的性命而讓他消失……這樣的結果可是最好不過。現在本應是鬆一口氣的時候，卻感到呼吸愈來愈困難。細長的五指抖顫著摸到頸前，慶次在肌膚上留下的一點瘀紅就如烙印，不斷喚醒過去無法消褪的牽絆，還有深藏體內的記憶。

那是慶次留下的印記、慶次留下的傷口……

「慶次……」缺力的指尖撫過單薄的肩臂和胸口，那曾被這麼愛撫過的地方，現在只感到陣陣冰涼。冷得就像天上那彎月的顏色那樣……

他記得那個晚上，也是如此仰視天上銀月。

在決定要和秀吉一起踏上另一條路前，半兵衛本打算以意味深重的道歉代替道別。

不知怎的，那一刻卻完全無法將「再見」二字說出口。事情都發展到無可挽回的地步，心裡竟會有種想要回頭的衝動……然而，想要重回到的原點到底哪裡？

是所有人仍能在快樂中共存的時候？還是從未認識過誰人的時候？

『對不起…慶次。』

在最後一次道歉後，迎來的是一陣貼到裸露肌膚上的暖意。一直注視著他的慶次也不知是哪來的衝動，在意識到要思考之前，已將對方用力擁過來，並雙雙滾落在地上。

慶次的長髮散落在肩上，這個豪快的男子的髮質意外地柔軟……比起他認識的秀吉，慶次給人的感覺似乎更年輕狂妄，只是……這二人的溫度都是熾熱的。在肉體而言，慶次的力量遠比不上秀吉，也沒有那種耀眼而強勢的霸氣，但在他身上亦存在秀吉沒有的東西。即使是半兵衛，也沒法輕易辨出兩者間的分別……也許真正能夠尋覓出答案的，反而是最率直和最不經思考的身體吧？

半兵衛的五指插進那耳背後的栗色髮絲，並主動吻上了那在微微呼氣的雙唇。這個吻而冰冷遙遠，時而火熱纏綿……讓人感到無比難耐。慶次這時才真正感受到發自半兵衛內心的執著，還有與外表不相稱的狂熱。

這些火焰……一旦燃起了就難以撲熄了吧？

此刻似乎已無人在意慾火的焚燒，相緊著的二人互相交換氣息，糾纏的四肢像絲毫不願解開，只是一邊纏綿，一邊順著動作滾回布團上。半兵衛似乎已發現到，只有對著慶次時，他才能如此放縱，才能毫無保留地發怒，打罵…和盡情地親吻。

從父親死後，繼承其城主一位的時候開始，看到的就只有一天比一天污濁的惡意。直到這一刻，心裡才想到……要是能夠坦率就好了……

『嗚…！唔……慶次……』慶次的握緊半兵衛細瘦的腳踝，輕易地將他的腿抬高。在這姿勢下，能清楚的看見那結合中的位置。捲曲的銀髮凌亂地披在臉側，剛好遮掩著雙眼，但那發紅和濕潤的雙唇已足夠煽動慶次的情慾。

『…半兵衛……你…真是誘人得…可怕……』

『嗚、嗯啊──』慶次抽出一半，再次挺進時又突然加快速度，本來已氣喘的半兵衛也有點吃不消，纖細的腰部抖動著，臉無力地往側面一甩，本想抓住慶次肩膀的手，因為全身的騷軟而無法用力。慶次乾脆抓住那雙正要軟垂的手腕並按倒在地上，繼續猛烈的抽送……

『…唔！啊……』

『…啊…太…快……唔！啊、啊…！』

二人持續的喘息和低吟，直至月亮沈沒的時候才停止下來。

被融化的心不懂我堅強，只會以熱度抓緊那對等的脆弱，依賴那結合時的一瞬溫暖，而忘卻現實。溫存過後的二人就像融化了般，在布團上交纏相疊，華麗的長髮與結實臂彎在包裹著身體，倦極的半兵衛勉強撐開雙，以微細的聲線自語：『要從一開始就可以對你坦率，也許就痛苦就不會有機會降臨。』

面對難得坦率的一言，回應的只有慶次呼在頸上的吐息……

噗通──染血的棉布沉進溫水底下。

儘使鮮血已滲上半邊身，自身的體溫卻絲毫沒法滿足胸口下的難耐。真是失策……為何會讓慶次觸踫到這副身軀？不，更失策的是……

這肉體竟然會把慶次每串撫摸的觸感都緊記下來。

「停止…停止這種荒謬的想法……」半兵衛的指甲深陷在手臂的肌肉裡，像蹂躪自己泛紅的肌膚：「怎可以依賴慶次的溫暖？不對，由始至終…也不能容許依賴誰人……」

啪。

某人拍上私人操堂的紙門，讓半兵衛猛然抬頭：「…是誰？」

「半兵衛，你還好嗎？聽說這次你連醫師都要拒於門外啊。」

「秀吉……」竟然連秀吉明顯的腳步聲也沒有發覺到，看來這次真的要玩完了。

門外的人似乎已發現出異樣：「我要進來了。」

「等、等一下……」當半兵衛驚叫出聲時已來不及了，秀吉已經推開了門。

只顧用手遮掩身體的他一時失去平衡，差點就倒進浴缸裡去……

「半兵衛！」秀吉把半兵衛一把扯回來時，才赫見那恐怖的流血量。

秀吉已卸下了厚重的護甲，身上的水滴已沾濕他的外衣。在半兵衛驚愕的抬起頭時，白晢的頸項上明顯的印記已完全暴露在秀吉的視線下了……

「…啊…我……」半兵衛注意到秀吉的視線，生硬的以手擋在頸前。

「怎麼還流血成這樣子？」秀吉故意將目光轉到傷口上：「根本就沒有好好處理。」

「秀吉，其實…我……」

半兵衛想站起來，秀吉握一握他的手臂，著他坐著不要動。他就只好將水中的棉布撈上來蓋著下半身，並等秀吉把藥品和繃帶都準備好。

「還以為長谷堂城就只剩下小兵，沒想到還是讓你受傷了，半兵衛。」

半兵衛的心裡一虛，頭垂得更低：「是我一時大意，犯了愚蠢的錯誤……」

他沒說謊，動搖本身就是一個錯誤。

然而，他沒有想過…其實希望某人活在世上，這種事又有何不對？即使永遠都沒法擁有，也不想看著他消失在世上。那時間……慶次對寧寧也是懷著這種想法吧？

這就是報應嗎？

「即使是半兵衛也會出錯？人類終究都是無法完美，而我也一樣。」

「秀吉，真的…很抱歉……」不知是否心理作用，總覺得秀吉是在安慰。

「但這不像由近距攻撃的長刀所傷，也肯定不是箭傷，這樣的話就只有長槍了……以傷口的面積看來，是巨大的長槍吧？」另一方面，秀吉彷彿也在試探。

「……」半兵衛頓了一頓，擺出了一副平淡的表情：「的確。」

本以為他會追問下去，但話題卻在此時打住了。秀吉只是垂下眼，在喃喃自語：「果然，不管何時都不能掉以輕心啊……」

事情是否有就如此簡單，秀吉大概心裡有數。

只是，他相信著半兵衛……不論箇中原因，事實上，半兵衛到最後都沒有背叛自己。他絕對不會背叛自己……在長谷堂城的吊橋上看見他背影時，就已如此肯定著。

那染血的背影，與眾部下一同沈默佇立著。

夕陽的色彩讓眼前的風景蓋上一重名為肅穆的薄莎，像在把半兵衛沒能說出口的覺悟娓娓道來。那帶傷的瘦弱身軀並未有回頭，他的靈魂彷彿仍停留在某場苦戰中。

『抱歉，秀吉…我又受傷了。』

秀吉心臟一揪卻未有未示，他知道，在這種時候作出關心反而為對方帶來困擾。在一起相處的日子裡已深深明白到，由他自己爬起來反而是最溫柔的做法。

『走吧，得趕快回去療傷。』

愛著倔強之人的方式，就是默默承受與其傷口對等的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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