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九

“除了天同祭司那边那些不得不放进来的人之外，我没有再让其他人来，每天都是自己来看着。”

华月对蹲在不远处查看的沈夜这么说道。

“辛苦你了。”

敛去掌间光华，沈夜站起身来，走回华月身边。

“无妨。”华月摇了摇头，“你尚未恢复，瞳这些天又被……这流月城里，你能信的人还有几人？多费些心，也是我该做的。”

“我所作所为，总是牵扯你们。”

华月听他语气中隐有叹息之意，倒忍不住笑了笑。

“这可不像是紫微大祭司会说的话。”

“哦？那我该怎样？像他一般，随心所为你就会高兴了？”

听到那个“他”字，华月的目光一瞬就冷了下来。沈夜不可能不察觉，但他只是看了华月一眼，也没有再说别的。

两人沉默一阵，才听到华月有些犹豫地说：“若说可信之人，对你而言自然是无人能越过谢衣去，只可惜如今……”

沈夜听到谢衣名字，面上虽还是如平时一般淡淡的，但目光里一瞬而过的冷意却让华月的话语停顿了下来。

但他还是闭口不言，华月只好接着又说：“你真打算将他……”

“他是本座弟子，如何安排，自然由本座决断。”

她还记得好些年之前，她自己也对沈夜说过类似的话。想起当日情境，她心里不知为何涌起了一阵连她自己也辨不清楚的情绪。她只觉得面前的人比起当时来还要更难懂了些，而且，也好像离他们越来越远了。

“是，是你的徒弟，自然由你安排。只是……如今的谢衣，恐怕不会再像当初一般心甘情愿地听从你的安排了。”

“那又如何？”

华月摇了摇头，终究没有再接着说下去。

“早些年的时候，瞳说过我。”

听他毫无来由地说了这么一句话，华月忍不住抬头看着沈夜。

“当时我觉得自己所做并无不妥，如今想来，到底还是有些后悔了。”

沈夜唇边挂着一丝自嘲般的笑意，那神情对他而言实在罕见，华月看着，竟答不出任何言语。

“既已做了，本不该再论后不后悔，就像如今一般。他的事，我既已决断，便不会更改。他是我的徒弟，但也是流月城破军祭司，而且……也会是下一任的大祭司。信念，自尊，私情，他以为那些于我并不重要，却不知那只是因为，在那些之前，这一方城池内所有人的未来，都在我的手上放着。若得事成，自然能有供他施展之处，往后他也自会明白。”

“是，你既已思虑周全，便按你想的去做吧。”

“时候不早，你先过去吧，记得我说过的话，再叮嘱一下身边的人。”

“好，不过……”

华月有些担忧地看了看沈夜。

“你这些时日损耗太过剧烈，当真无妨？”

“无事，不必挂心，快去吧。”

“好。”

华月离开沈夜身边，远远望了一眼已经聚集了不少人的广场，稍微加快了些脚步。

她行至神像前方，对朝她行礼的人微微点头，就准备站到自己的位置上去。

“谢衣？！”

她方才站定，就看到一个本不该站在此处的人，正如平时那般和交好的祭司们说笑着。

“廉贞大人。”

“你怎会在此？你不是……”

谢衣走近来，华月看他神情难掩疲倦，却还强撑着在微笑。

“廉贞大人为何这样问？今天是例行的祭司集会，我身为破军祭司，不在此处，又该在哪里？”

华月皱了皱眉，转头去看沈夜所在的地方。

沈夜还未在广场上现身，华月想起他确定地告诉过自己谢衣不会出席今天的集会，一时间有些不知道该怎么办。

“谢衣……你……”

“廉贞大人有何吩咐？”

身边人不少，华月只得尽量压低声音，对谢衣说：“我不知道你和阿夜是怎么了，但是，今天的集会，不管如何，你都不要轻举妄动，一定记住了。”

谢衣笑了一下，那笑容落在华月眼里，竟和方才的沈夜重合在了一起。

“这可是师尊吩咐？”

华月点了点头。

“既是师尊之命，弟子又怎敢不从。”

他抬高视线，越过华月身体，看向远处静静站着的一个人。

华月立刻转过头去，只见沈夜站在广场外面，脸上并没有什么表情，就那样一动不动地看着谢衣。

沈夜还记得谢衣正式成为破军祭司的那一天，也是在这里，在神农高大的神像之下，那个由自己一手教授成长起来的青年跪在他面前，一字一句地复述着他所读出来的誓言。

若为此城，不豫己身。

变故来得太过突然，即便是沈夜，也只能勉强掌控着局面，不让自己被突如其来的洪流卷走。他在那细微得几不可见的缝隙中喘息着，思索着，抉择出一条难说功过的路，想要往上踏去，却发现谢衣在他身后，不知何时已经默默地转过身去。

时间好像已经过去了很久，让他渐渐的想要忘记不曾遇到谢衣的时候的事情。但是如今，他踏着缓慢的步子走过谢衣的身边，余光里瞥见的青年仍是不太成熟的模样，这才让他想起，从谢衣入门至今，也不过只有十一年。

沈夜闭了闭眼睛，再睁开时，他已经走过谢衣所在的地方，脚步的前方就是阶梯，他要走上去，然后等着该发生的事情慢慢朝他逼近过来。

自己的弟子，当真是美好得能让人沉溺的人。沈夜还是忍不住看了看下方微微垂着头的谢衣，如果流月城的未来能够如他一般，那么属于过去的自己，便能够没有遗憾。

唯一的不甘，大约只能是这个自己在意到愿意一生相伴的人，却要被自己硬推上他不喜欢的路。

同样的誓词，铺设的却是光暗分明的两条道路。

沈夜怀着些许感叹的心思，抬手接下了台阶下的祭司突然袭来的攻击，红色的光芒映了满眼，他只能模糊地看到原本低着头的谢衣满脸急切，一瞬便闪身出来。

华月若是劝得住他，那也就不是谢衣了。

沈夜有些许气恼，在看到谢衣毫不犹豫地就用法术攻过来时不由得又添了几分，但是他没有动。

被困在由两名高阶祭司所结成的结界里，对现在的沈夜来说，也难言轻松，他甚至能够感觉到胸口隐隐作痛。但是他看着结界外被挡回攻击后召出长刀的谢衣，心里竟觉得难以言喻的安静。

这个广场于他，从来就不是一个能引起好感的地方。他始终忘记不了十一年前的那个凌晨，他自寂静之间出来，便是在这里，以众多族人的生命为代价，踏上了孤身一人的大祭司之位。

对他而言，世间的一切事物都并不存在特别的意义。需润泽万物，是以水存于世，需荫庇生灵，则有木茂成林。从那天以来，他经常会觉得他自己也是如此。如果将紫微大祭司这个称谓去掉，他便不知道自己的意义是什么。

只不过，现在在结界外拼尽全力想要相助于他的那个人曾跟他说过，所有的事情都有他的意义。若说平时的沈夜不过是将这句话当成了谢衣经常会说的不着边际的话语，那么此时，他竟难得的愿意去相信了。

信念相悖，争执又或者伤害已经让他们疏远不少，沈夜不会不知道，当年那个跪在自己面前用炽热的眼神看着自己，说要一生追随的青年，已经开始会对他的话生疑甚至反抗。但是即便如此，在看到自己有危险的时候，他仍然会毫不犹豫地来到自己身边。

是的，这就是他的谢衣。这样的相遇，他也不忍心说上一句没有意义。

甚至他还会觉得，世间最好的意义，也不过如此。

又一阵烧灼的疼痛打断了他的思绪。动用神血之力破界之后，便是砺罂侵入城内，沈夜至今都没有寻到一日空闲来让自己恢复耗损太多的灵力，反倒是事情一件接着一件，让他几乎难以支撑。他从华月处得知今日的祭司集会上可能会有高阶祭司联手掀起叛乱的时候，也只能选择将设在流月城内防备砺罂及他人的几处结界撤去，以求不至于力竭而伤。

他虽然万分不想谢衣出现在这里，但也不得不承认，谢衣加上华月，的确为他分担了不少。

于是他敛起周身灵力，将自己从众人视野中隐去。正巧谢衣刚腾身半空，长刀如风，刀上术法袭中困住沈夜的结界，将其破碎并拂散开去。

那其中并无沈夜身影。

沈夜于暗处看着谢衣先是仓皇失措而后难掩悲伤的神情，心中感慨又深几分。

但他并没有多沉溺其中，而是凝起少许灵力成为利刃，从正转身而笑的开阳祭司后背狠力刺入，直至面前的人化为四散的飞尘，才在那点点莹光中显出身形。

他原本告知华月自己会当场处置掉叛乱的祭司，所以方才他突然隐身而去的举动似是让华月也受了不少惊吓。看着那两人终于安下心来的神情，沈夜也不禁带上几分温柔的神色。

如果可以，沈夜自然愿意看到谢衣的脸上永远带着现在的笑容，但是他想，自己所求之事大约终难有所得。

他的声音凉得像是严冬时节紫微大祭司殿外水池里的冰水，带着不容违逆的强势。他看着下方一片低头行礼的祭司们，目光缓缓扫到谢衣身上，然后说出了最后一句话。

“本座决意挽救族民，倘还有人意欲违逆……杀无赦。”

他看到谢衣抬起头来看着他，如他所料，那方才还让他眷恋无比的神情，早已半分不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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