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這侷促的鬼地方……不是一片死死的空白，就是充滿痛感的血紅；不是如廢墟般的死寂，就是擾人的嘈吵。但這次哄動不因為哪個病人，繃緊的氣氛完全集中在這名神經質的院長身上，而站在其面前的一眾白袍男子就平靜得像一個個假人。

在十分鐘前，眾人聽見走廊傳來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某個人在狂奔，直奔至這鬼地方的出口。他們以為又有誰要逃跑了……不過當他們發現「逃犯」就是院長時，所以有人都回復到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院長站在閘門前，呆了好一段時間，又突然跑回來，不關是誰只要見到人就抓著，叫他去捉拿「基爾」。

這失常的狀況很快就吸引到大部分職員以及保安的圍觀。

「為何你們還像木頭般站著？我們把一個危險的病人弄丟了！」

眾人應該很納悶為何院長會突然盡責起來，但只要腦袋稍為一轉，大概就能猜到原因。以愛德華為首的人只是面無表情的望著向他們下令和質問院長大人……他們的眼神有的泛著寒光，有的泛著憐憫，更多的是像個已麻木怠倦的醫者，在注視著垂死之人，那是一種毫無留戀的目光。

「抱歉，院長先生，當時閘門打開後站著不動的人是您。」某名神情冷漠的醫生應道。

「這是什麼意思？」

首次被下屬質疑的伊萬一臉愕然，心跳一下子加快到連耳朵也聽得見鼓動的聲響。

「我認為根本沒有深思的必要，院長先生。」此時另一人也開始插話，他眼鏡下的雙目不含任何感情，語氣沒有特別的安撫也沒有故意的諷刺：「您大概因為太忙所以記錯了，這並不是我們的職務，離開病院的病人與我們完全無關。」

「愛德華……」伊萬輕喚說話那人的名字，看來在病院中愛德華算是和他關係相對密切的一人。

「那個病人已被判定為無法控制的最高危險級別，我們已按規定通知保安部，外面的追捕和清除行動已在進行當中。院長先生不必操心了……」

「清除？你說清除？」伊萬踏前幾步，來到愛德華面前一個身位的距離。對話彷彿已收窄到只是伊萬和愛德華之間的事，某程度上有一大部分人都鬆一口氣。

「消除？他可是我的病人啊！」大概因為這個眼鏡青年平日也導院長多加縱容，此時伊萬的表情像是懇切的請求著幫忙：「愛德華，你得把他抓回來！」

「抱歉，我們的上司……那位同志給我們訂下的規定並沒容許這種做法。而且，我們沒有追捕活體逃脫者的先例，不，根本就從來沒有人活著離開過。」說到這裡，眼鏡青年深深的低下頭：「所以……請您忘掉那個病人，因為這已經不再屬您的份內事了。」

愛德華有時會表現得很惶恐，但有時又敢於說出其他人沒勇氣說的話。梳著一頭平陰的他看起來好像很好欺負，他的確常常被院長害慘……但在關鍵時候他總會站到最前，同時卻沒有一人會感驚訝，更不會惹來什麼意見。

他真是一個稱職的助手。

他也不知多少次像現在這樣被伊萬揪起領口了……就像是職務一種那樣，完全習以為常。

「抓他回來。我要見他……要馬上見他！」二人幾乎額貼著額，伊萬瞪大的雙目像要殺人一般。

「請您克制！這是不可能的事，也不會有任何人行動。」

愛德華還是老實地拒絕了，其他人雖然依舊沈默，但沒有人不為他捏一把冷汗。

不知何解，在院長聽見這樣的回應後，卻意外地沒再大吵大鬧。但不代表他已乖乖接受了……接下來的一秒所有人都被嚇得猛地一顫，因為愛德華突然失去平衡跌倒在地上，連眼鏡也掉到地上，臉上留下一大塊瘀青。

「連你也不肯幫我嗎？啊…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們終於要背叛我了……」

完全失去冷靜的院長在下屬面前似乎威嚴盡失，不過好像仍是沒誰為此感驚訝。這種冷靜反令伊萬愈來愈慌亂，所有人都滿不在乎的樣子，一張張漠然空洞的臉彷彿在否定伊萬的存在。

「並不是背叛，只是您一時亂了陣腳而已。」比起其他人，只有愛德華的表情帶有一點人性：「請冷靜弄來，那個叫基爾伯特的男人會令您墮入最糟的狀況。」

如愛德華所言，伊萬感到自己的腦內已經亂成一團。就是因為紊亂，他根本沒有這個理智去接受任何意見，明確而言現在的他根本聽不進任何說話。對於一眾醫生而言，這種歇斯底里的狀態毫不陌生，所以再沒有其他人打算白費唇舌。

「愛德華……你不明白……」

「咦？」

「其實我愛他……對吧？所以才覺得他跟其他人不一樣……」

聽見伊萬帶著抖顫的表白，在場所有人也一時陷進沈默。愛德華抬頭，在他眼前的伊萬露出一臉凄然的笑容，兩眼流露著一種沈鬱的懷念之情，彷彿在追憶著某種遙遠的事物。

火焰、焦土、槍嗚、殘肢、鮮血、紅眸－－

零碎而強烈的感覺烙於身心，然而一切都彷如支離破碎，拼不回來，只有拼命地記著最鮮明的部分。想見他……想追逐他……想抓住他……想一起存在……

種種混亂的慾望在伊萬的腦中已扭曲成一團，他說這是愛。

實際上他也不肯定，「愛」只是一種最顯淺易懂的感情，再深層一點的，對現在失去冷靜的他而言，大概太難理解。所以，他姑且將這種焦躁的心情稱為－－「愛」。

「如果是這樣，就真是太遺憾了……院長先生，我們曾經尊敬的同志。」

冷酷的聲音從身後傳來，同時後頸傳來一陣刺痛。伊萬反射性的大幅度轉身，沈重的拳頭朝那人的臉狠狠揍上。就因為這動作令他背向人群，下一秒他只感到無數雙手從背後壓上來，把他按倒在地上……在他的臉撞到地上的瞬間，視線也迅速被黑暗侵蝕。

「雖然很可惜，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已毀壞掉的東西沒可能回復原狀吧？」

在意識跟現實的連繫中斷前，這是伊萬最後聽到的說話。

似乎伴隨著什麼破碎的聲音……那就是毀壞，那是多麼的脆弱、烈痛而且凋零，屬於自己的意識彷彿比枯葉更乾枯，即使勉強保持著固有形勢，原有的色彩已難以辨認。

腐朽造成的裂痕扭曲了葉脈的方向，無數分支的小路從此各走極端……

敵意？羈絆？摷滅？守護？殺意？愛意？

劇痛？快感？殘虐？溫存？

靈魂無意識的追逐一切強烈的感覺，間歇浮現的記憶……一半是懷念，一半是戰慄。但不管是哪邊都只存在同一個人……那個銀髮的青年，帶著充滿熱度的高傲，在破碎的風景中無比鮮明。

對伊萬而言，這身影也許是他腦海中唯一完整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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