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此處無比深沈，只有充滿壓迫的黑暗。

傳進耳中的人語聲，顯得既遙遠又輕蔑……而且極度的惹人厭惡……

不明所意的影像在腦中模糊地浮現，基爾感到自己就沈沒在空無一物的海底，不過他並不肯定。因為他看見另一個自己正往水底的狹谷中下沈，他拼命的往下游、往下游，企圖勾坐自己的手。轉眼間他已游進狹谷之下，但彼此的距離似乎沒能拉近半分。下沈得愈沈，四周就愈暗，直到伸手不見五指，連想要追逐的自己也消失在黑暗中，留在基爾身邊的只有無邊的冰冷。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啊，冷得讓人抓狂……

要是能夠得到溫暖，哪怕是焚身的烈火……

”啊啊，基爾終於理解我的心情了嗎？果然……只有你才最清楚呢……”

在心裡無意識地作出祈求同時，基爾感到某人從身後抱緊自己，並在耳聲低語。那近在咫尺的聲音令基爾全身一顫，然而這抖顫彷彿把身旁的一切都震散，一下子四周又回復到一片虛無的黑暗。他的意識還在搜尋著某個人的身影，然而他找不著任何人，只知道又有人語聲要滲進聽覺中。

「真是可怕的傷痕啊，不過這個人似乎被做了某種不可告人的事吧？」

「要報警嗎？醫生？」

「看樣子這傢伙的身份非常複雜呢……不過令他昏倒在街上的原因看來不是因為四肢的外傷，也不是被放進體內的電棒。」

「怎樣也好，還是讓警察接手吧？這個病人應該不會帶來什麼好事。」

在鬼祟的議論聲中，原本漆黑的視線亮出一線光明，白茫茫的前方漸漸現出三個人影。

而嗅覺也開始辨認到四周飄浮著的是濃烈的藥水味……

該死！最後還是被抓回去嗎？死纏爛打的臭院長……看本大爺把你的脖子扭斷！

心裡的憤恨化成了力量，令基爾沈重的眼皮一下撐開，第一眼看見的一某個穿著白胞的男人。他二話不說就從床上彈起來，撲到那人身上。醫生突然被病人捏住脖子，傾注在他上半身的衝力令他無法站穩，二人一起重重的倒在地上。從身體把病床撞歪的巨響可想像到有多痛。在旁的護士都掩面驚叫：「醫、醫生！」

「殺了你！大鼻子混蛋！」基爾完全忘卻身上的痛楚，身體異常的感到飄然……不，也許這其實是暈眩也說不定。因為從躺臥的姿勢彈起時，他只感到頭痛欲烈，這感覺對一直很少生病的他而言格外深刻。

不過當視線變清晰時，他才發現面前的男人根本就沒長著大鼻子，那是一張完全陌生的臉。一陣落空似的強烈失落感令基爾一時全身缺力，在各人上前制止他前，他已鬆開雙手，無力的退後幾步跌坐在地上。

這裡是……什麼地方？已經逃脫了嗎？然而剛剛那刻的沈重是什麼一回事？

剛剛到底在期待什麼？

「請你冷靜一點……」穿著白衣的男性從後扶著基爾的上臂，另一隻手拿著針筒，企圖把什麼藥物打進他體內。看見針筒後的基爾像猛地驚醒似的，雙眼瞪大到嚇人的地步，朝那名男性的臉揍上一拳後，就跌跌撞撞的衝出病房。

他一邊跑，身後一直傳來吵耳的聲音，只是頭腦欲裂的他沒空暇去理會那些人在叫喊什麼。同時他也不知道擋在前方的是什麼東西，可能是病人，可能是輪椅，可能是放雜物的手推車……他不知道，雙手反射性的把一切使勁推開。

這身體到底有哪裡不對勁了……在逃跑中，基爾吃力地回溯著先前發生過的事。然而他怎樣也找不著自己昏倒的那一幕，最後有記憶的只是衝出精神病院的閘門，而再之前……就是把那可惡的院長痛毆一頓。等等……為何當時突然會有力氣反抗呢？似乎是那混蛋做了些什麼……

『造夢吧……在夢中不會死，怎樣做都不會死……這樣很好，對不對？』

又是夢……嗎？

燒灼喉嚨的焦味又開始侵襲了，彷彿整個肺部都要燒起來。身體內充斥著一種澎脹般的熾熱，但附在皮膚表面卻是絕對無溫的雪，腳下的積雪並不雪白，吸取了塵埃和灰燼後都染上一層又髒又灰的顏色，看起來令人反感。

不過多日沒清潔過的身體感覺上都被污垢包圍了，那些污泥和血跡彷彿都成了肉體的一部分，金髮的色澤看起來像深了一度，幼細的髮絲都被油份黏成一束束。當人習慣脫離常理的生活後，對於一切污穢與腐朽都會顯得麻木。

死與活的界線，夢與醒的界線，皆模糊不堪。

因為這一切都過於漫長了……

伊萬的意識又再回到這個被認定為「戰場」的地方，這次他似乎在躲避著，同時又在追逐著。衝鋒槍的槍頭和他的心情一樣，蠢蠢欲動，期待著一場殺戮的盛宴。

強烈的殺氣扯起全身的毛管，他渾身抖顫，一點也不輕盈的身軀大幅度的轉向，快速的閃到一幅破牆之後，同時密麻的子彈也在那幅牆上留下一個個冒煙的破洞。

「嘿……有趣……」伊萬咧嘴而笑，瞪得圓圓大大的眼睛盯著半掩在對面樓房的身影，毫不猶豫的叩動板機，恨不得將靈魂附在如雨的彈頭上，深深打進對方的軀體。

只是對面那人的動作比自己更快更狠，轉眼間已消失在牆壁之後。身處被打穿的屋頂的伊萬看著兩樓之間相隔三米左右的距離，此刻心裡似乎全無恐懼，脆弱的一躍就跳到對面，著地的一刻破舊的皮靴表面又增添一道明顯的刮痕。然後沒有半秒的停頓，伊萬下一步已是往前衝刺，前方的殺氣激發起他的情緒，令身體的靈敏度大幅上升。

在一幅屏風前，伊萬突然剎停，腰以上的部位往後傾斜超過四十五度，但紮實的雙腳依然穩穩站著。他清楚感到一排彈頭在他胸前火速略過，一方面捏一把汗，另一方面又興奮莫名。下一刻，頭頂傳來不明的聲響，他跟著感覺轉身，朝不同方向擺出防禦的姿勢，但子彈還是無冷冷的打到自己肩膀上。

「你太胖了……作不了這種突襲吧？」

銀髮的青年蹲在破損的天花上，槍頭指著自己，露出一臉優勝者的囂張笑容。對伊萬來說，這張臉真的很吸引……他雙充滿殺意的紅眸，莫名的讓他心動。不斷擴張的戰場從熾熱到凋零，最後一大片廣闊的土地就只剩下焦黑與虛無，和他的靈魂一起慢慢被掏空。然而這個難纏的敵人，似乎是唯一可以填補空洞的存在－－絕對的仇敵，支撐精神的怨恨。

他那副永遠不會厭倦戰鬥的表情，喚醒了伊萬的靈魂……

「吶！戰鬥吧……讓我殺了你吧！」

伊萬伸出雙手，渾身的痛楚讓他的神經震動了一下，然後他赫然發現，「戰場」消失了。手臂上都是被毆打所致的瘀傷，而眼前就是熟悉的院長室。他的脖子生硬的轉動，環視四周，最後目光落在玻璃櫃門的反映上，上身白晢的肌膚浮著慘不忍賭的瘀青，但伊萬的目光正正落在肩膀上那道比起來不甚起眼的圓形疤痕。

「啊……怎麼我沒有想起……那個人，在戰場上的那個人是……」

真實的記憶似乎在某處開始歪曲，伊萬驚覺自己的過去似乎遺失了某個片段。

然而，渴望去尋覓的那個對像，一直都沒有改變……

「基爾！」

下一秒，院長激動地奪門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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