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3395「Spoil in Vain」

導都‧潘德莫尼　學士院評議會

「這是怎麼回事，你們看看這堆積成山的偽造文件。」

站在三點鐘方向浮空台上的男人一把將資料摔回跟前的大籃子，裡面裝著大量的資料，仔細一看可以辨認出上面的字跡來自同一人之手。

「這全部都是同一個人所做的嗎？」

四點鐘方向的年輕女子稍微撥動面板，大籃子就自動來到她的身邊，她彎下腰拾起其中一份隨意翻閱。

學士院評議會，直屬導都最高管理者蕾格烈芙的學士院監視團體，主要用途為審議國家法律條文、處理各國紛爭與裁決特殊的異端份子。

其組合為導都限制派各領域菁英，其旨在維護世界的穩定性。令人詬病的是，他們的『管理』是主觀的、單方面的高壓，這讓在其之下的審判者有時在工作時很難判對孰是孰非。

「布列依斯，上一個紀元的連隊在大肅清下殘存的少數的倖存者，但不管怎麼說就算能力再好用都是令人頭痛的種子。」

十一點鐘方向的男子說。他翻閱著布列依斯的個人資料，卻未見情緒起伏。

有時候甚至可以說『不對他們的意，就會招致殺身之禍』吧。但其令人詬病之處有時卻令人佩服，潘德莫尼的高科技水準、古文明保存，甚至連紛爭都不常出現。

「也不是那麼嚴重的問題吧？」十點鐘方向的年輕男子攤了攤手，聲音有些無奈，「也有過殲滅殘存汙染者同盟等功勞吧？」

「你說功勞？」三點鐘方向的男人神情顯得不可置信，「曼特爾少將，你在說什麼啊？」

「單是偽造文書這種事，再怎麼有功勞也無法被原諒的，甚至可以說他獨斷的違背審判者法則。」六點鐘方向的女子慵懶的支著下顎，「謹慎點來說，即使是學士院評議會的我們本身，也是不被容許這種事發生的。」

「而且我們放任不管的話，很可能會給其他與他同樣是汙染者的前連隊現役審判官一個冠冕堂皇鑽漏洞的理由。」

四點鐘方向的女子視線沒離過文件，語調卻開始有些尖銳。

「不，那倒不用擔心。」

五點鐘方向的少年偏過頭，視線掃過所有人才又繼續說。

「就算是前連隊成員，但經過我們監視者的評估，也只有布列依斯是這種公然挑戰權威的稀有案例，而且確實在最開始，因為其特殊與不可取代性，我們給他的權限就比其他人來的大。到底算是我們自作自受嗎？」

少年的笑聲並不刺耳，其中的嘲諷意味卻讓在座某些人有些不愉快。

「在托雷伊德永久要塞中私自帶走獵殺對象還有盜走資料的事情……」

八點鐘方向的男子不經意的說。

「這麼說起來好像有聽說他帶著那個人一邊逃避稽查去什麼地方躲起來，一邊完成其他任務的事情。」

六點鐘方向的女子難得的直起身體說，一邊說還一邊想確認的開始調閱手上現有的資料。

「有著煙硝味的危險思想啊，有問題的人必須從嚴處理喔？」

五點鐘方向的少年輕聲笑著，彷彿事不關己。

「布列依斯，這男人不會有下次了。」

四點鐘方向的女人說。

「下次的話就讓他失去一切吧。這是那位大人賦予我們的權利。」

十一點鐘方向的男子接話。

「嗯……」

「怎麼了？曼特爾少將，你有什麼不滿嗎？」

三點鐘方向的男人對於曼特爾少將方才那一瞬欲言又止的聲音感到不滿。

「啊，不……」

「你還是太天真了，對於汙染者的存在，那樣的力量是不被允許的，他們來自於我們的研究，就要將一切回歸給我們。」

三點點鐘方向的男人說，說著，話語中自負與高傲的神情顯露於外。

「傳召那兩個人，」一直未發言的，站在零點方向的老者以宏亮的聲音說，「馬庫斯與薩爾卡多過來。由當事者來說的話，你們所有人就能更體認到事情的嚴重性了吧？」

此起彼落的呼聲，後在老者的手勢中停止。

「一切都是為了『那個大人』守護的這個世界所應有的秩序！」

†

棉被自光裸的上身滑落，布列依斯驚覺身旁沒了熟悉的微涼體溫而馬上清醒，位子上還有餘溫，人卻不見蹤影。

他頭痛的下床之後無意間督見桌上的紙條，上面華美卻如往潦草的字跡簡潔道明了連日來的感謝，還有因為無法姑息自己這樣躲藏下去的狀態而打算回到前線。

「這個笨蛋王子。」

布列依斯捏緊了這張紙條，直到驚覺身週的光粒子隨著他的情緒震盪他才平復心情，他知道古魯瓦爾多不是因為責任感，而是屬於他的『現實』就是殺戮而回去。隨意套上衣服打算出門詢問沃肯，卻在出門時先撞見多尼達。

「在找人嗎？」

他用著與平常愛撒嬌的態度不一樣的語氣，面無表情與他極其冷冽的語調，說。

「是的。」

其後的發展出乎意料，多尼達詢問了他不相干的事情卻因為得不到結果而差點打傷布列依斯且被反將一軍，直至求饒，布列依斯才從他手中接過古魯瓦爾多理應帶在身上的保養書。

「他不會自己保養的。不過還是替我謝謝沃肯博士。」

少年人偶凝視著那鮮紅色的背影，想揚起笑容重新昭示自己獨有的自信，卻從水裡的倒影發現了自己的慘澹。

†

布列依斯回到導都時已經是黃昏，或許是這幾天超時工作未眠導致他現在感到有點眩暈，站穩後從機艙內拿出常備藥直接服下才鎖上機門離開。

他才剛從停機坪離開步行到學士院入口，馬庫斯就出現在他的身後。

「我沒做什麼違背審判者守則的事喔？」

布列依斯拿出通行證在機器上過卡，門打開了卻沒有向內，只是低語。

（不把『他』算在內確實是沒有。）

馬庫斯仍是平淡的文字語調。

「那這幾天我要加緊工作了，來掩蓋掉你口中的……」

話沒說完即被另一位同事打斷，來人走過布列伊斯身邊，輕輕的拍了拍他的肩膀，才將手上的紙捲與針筒交給他。

是傳輸官。

「上級交代說你必須每天到研究院醫事部報到領一支針劑，共五劑，其後才能打開這張紙……，還有……」傳輸官稍稍偏過頭，以低到不能再低的耳語，說，「以下是來自上級的口述訊息。『那位大人』仍監視著一切，別告訴我你忘了你妹妹的安危，布列依斯。

　以上，我已將訊息確實傳達。辛苦兩位了。」

「你也辛苦了。」

赤裸的警告讓布列依斯冷下了聲線卻不敢張揚，他握緊雙拳卻極力忍耐不捏碎手中的無色針劑，之後卻忽然極反常的拔開針套拉下頸間的衣物直接將藥物注射入頸靜脈中。

他知道從他背叛連隊的那一刻開始，光芒就失去了意義。

「…只是我……，」

他明白在自己所有的關節上繫緊釣魚繩並將另一端交給導都就是自己，不單單是為了守護妹妹，更是為了想在世界的夾縫間找到自己與他可以喘息的空間。

「還是想要…愚昧的……去渴望……，」

他清楚他行走的道路充滿陷阱，但若無法保護他，至少也要由自己審判他。這麼一來……

「……我達不到的願望，不被現實噬咬著…，不然連擁抱他的理由…都沒了……」

身形有些搖晃，頭部更是直接撞上了石造的門柱，布列依斯拔針後即倒臥在學士院門邊，鮮紅色的血染紅了灰色的牆面與他銀白色的髮。

（那是不可能的。）

馬庫斯只是冷冷的看著一切發生，直至他認定他已經確實昏過去了才讓人押送進學士院的醫務廂房。

†

他在瞬間精神損壞的原因恐怕連潘德莫尼都無法查清，多半將之歸咎在學士院高層的妄判。但任何人再一次回想當時的決斷，事實上也無不妥，甚至可以說以前也下過好幾次比這更具殺傷力的警告，但都不見他動搖。

布列依斯只昏迷一天，但醒來的時候只問了一句「梅莉亞還好嗎？」之後不語，彷彿被強制拘束在病床上的身體是空殼，只是無表情的讓時間從看不到的地方滑過眼底消失，不斷反覆的。

之後生理機能恢復花了三天，第四天主動提出繼續接受第二劑的生化藥劑，無人知曉他是以什麼心態去接受這種東西，美其名延長汙染者的能力穩定性，事實上多數研究者心知肚明那種東西是以生命為代價去短暫強化生體對能力的可利用率，儘管五劑打完能力可逼近無敵，卻是對生命的大幅削減，而讓單純想活下去的前連隊審判者覺得這是最重的懲罰。

「不就是要完成上級指示而已嗎？」

尤其對布列依斯而言生命的程度何其重要，儘管他可以為了梅莉亞與古魯瓦爾多犧牲性命，但那是在可以保證那兩人皆平安，就算自己死了他們也可以好好地呼吸的狀態下，如若不是，那他便無理由輕言交出生命。

「理由就只是這麼單純而已。」

原先的凜然氣息從未改變，但此刻他的神態卻多了一股罕見的病態違和感。

布列依斯看著針筒裡的液體緩緩流入血管內，閉上眼，再次感受熟悉又陌生的微涼感。他知道，他下次醒來就有可能不再是『自己』了。

†

時間與記憶再拉回癲狂的瞬間。

在來自學士院的脅迫下、在自身渴求的願望催化下、在精神裝態不佳而逐漸分裂的夾隙中，他又看見了那個金髮金眼的少女。

其周身散發的不祥比前些時候看見還來的強烈，布列依斯淡紫色的瞳凝視著那個不在常態空間裡的獨立個體，然而那雙金色的瞳再也沒有當初的溫柔，只存有無限之黑。

「你見到我是必然。因為你對自己的選擇存有猶豫。」

布列依斯無語。

「顯然你並不清楚我給你的警告。但也在合理範圍內。」少女從他的視野裡消失，之後一雙無溫度的手覆蓋住自己的雙眼，「當古魯瓦爾多開始眷戀你的光，就造就了你必然要面對黑暗的果。」

布列依斯渾身一顫，他開始害怕少女口中的黑暗除了自己認知到的還有別的，包含面對梅莉亞與古魯瓦爾多時的樣貌。

「你被Apollo眷愛著，而他亦被Plūtō捧在手心。但人類不可能是純粹的個體，靈魂內必定同時蘊藏善與惡，一如古魯瓦爾多的嗜殺與純粹，你光華之下必然有屬於你的黑暗。」少女貼在布列依斯耳邊，輕聲低喃，「吶，能不能告訴我你的黑暗是什麼？」

瞬間，腦中忽然出現幾幕自己對過去的同伴痛下殺手的場景，一個接著一個在自己的眼前倒下，然後場景一轉，古魯瓦爾多與梅莉亞站在天秤的兩端。

「這時的布列依斯會選誰？」

又是那無情感的耳語。

之後場景轉到大審判廳，而古魯瓦爾多被鎖在中央的牢籠，其後身體無法自控的取出白銀之劍，快速的、準確的刺穿古魯瓦爾多的胸口。

「因為先前你選擇了他，為了平衡，這次你會選梅莉亞。」

「這不可能！！！！！！！！」布列依斯放開白銀之劍，抱著頭跪在地上失控大喊，「我從來沒想過要殺他！！！！！！！！」

身周瞬間變得漆黑，少女飄靈的身影又出現在自己眼前。

「你會的。」

少女說。此時布列依斯的腦海裡又浮現梅莉亞的笑容。

「因為梅莉亞是你的親人，你在世上唯一還存在的親人。」少女又說，「但屆時如果後悔了自己的選擇也沒關係──」

當他選擇要逃避的時候，才發現，

他的四周，天羅地網。

†

「你知道的吧？我選擇你的理由。」

「我比較想問，那包含將我搞成這副德行的理由嗎？」

少女動了動雙唇，而那瞬間布列依斯並沒有看見。少女卻也只是聳聳肩，轉身就離開。

誰也不能理解的理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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