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章八】

“……如此，望大祭司应允。”

原来昨晚私下秘会便是为了这事。沈夜不动声色地看着出列陈请的两人，天相祭司沐霈仍是一脸谦和完美的笑容，规矩地行过礼后便退回原位，不慌不忙地等待他的回答，巨门祭司雩风却屡屡失仪，神农礼都行得潦草，目中无人的神态连几名中立的高阶祭司都有些看不过眼，只是碍于城主派系的权势不敢明言罢了。

沧溟的堂弟……呵。

沈夜没有打开两人呈上的竹简，雩风是个草包没错，沐霈却是自前任大祭司时代便开始担任天相祭司的元老之人，性格圆滑又善于伪装，既然存了某种心思，又罕见地亲自出头，手里的这一卷竹简，恐怕连他都找不出丝毫错处。

“调易禄任火星祭司，辅佐新进的巨门祭司雩风，准入沉思之间议事。人选方面暂且不论，单就天相祭司的这个提议而言，算是……”他慢条斯理地扫了雩风一眼，后者毫不掩饰地回以一个轻蔑的眼神，沈夜淡淡一哂，接着说道，“不错。以本座所见，巨门祭司，确实需要良才相助。不过，天相祭司可是忘了，火星乃是辅位祭司，入沉思之间议事，是否于规制不合？”

“回大祭司，”沐霈前行一步，微微躬身，言行举止都似是恭敬有加，“确是如此，但易禄本就出身城主属族，血脉贵重，又任职中阶祭司多年，处事经验丰富，在城中也颇有积望。众位高阶祭司于沉思之间议事，也是为族民谋求福祉，既然大家做的是同样的事，一同商议又有何不可呢？更何况……”沐霈微微一笑，“大祭司本人也并非墨守规制之人，不是么？”

此言一出，在场的多名祭司都不由得变了脸色。廉贞祭司似想出言，却被沈夜用眼神阻止了。

“天相祭司所言，很有道理。”沈夜神色丝毫未变，“只要能对我烈山部有所助益，任何事情……都可以做，也必须做。”

“既然如此，此事本座便允了。”沈夜打开竹简匆匆扫了一眼，“至于人选，想必两位在陈请前便已多番权衡，本座相信天相祭司的眼光，就不多加议论了，一切均按所呈的办。”

几名中立的高阶祭司均忍不住在心里叹了口气。天相祭司话说得漂亮，实际……那易禄的为人，实在与他所述相去甚远，极是狂妄残忍，往年借着出身高贵不知做了多少出格的事情。自从雩风接任，城主派系的势力愈加膨胀，如今竟是连大祭司都弹压不住了么……

沉思之间内议论纷纷，沈夜垂着眼听了片刻，忽然出声道，“如无要事，今日的朝会就到这儿吧。本座有些私事，还请各位见谅。”

室内短暂地一静，不过多数人很快反应了过来。现在外面下着大雨，沈曦的状况，全城的人都是清楚的，沈夜对她的疼爱也是众所周知，担忧实属正常，只是以大祭司的性格，竟会为此从朝会中早退，也是极为罕见。

雩风笑了一声，阴阳怪气地说道，“沈……咳。大祭司难得因私废公~我等自当谅解。”

沈夜无心与他多言，口头便宜而已，没有什么意思。

“那么，本座就先行一步了。调动需要牵涉到的事务，还请各位多加费心。”

沈夜离开后，其余的祭司也很快各自散了，只有几人还在沉思之间中未动。

雩风拨了拨头发，很是不屑道，“哼，沈夜也不过如此嘛，一点还手之力都没有。昨晚还商量什么，白白浪费时间。”

沐霈没有说话，另一位城主派系的祭司附和道，“雩风大人说得是。今日之事既成，很快易禄也能参与议事，高阶祭司的席位我们占了大半，以后还不都是大人说了算。”

“不可冒进。”沐霈摇了摇头，“只要沈夜还是大祭司一天，就不可掉以轻心。”

雩风又是一声嗤笑，“那不简单，让他坐不了这位子不就得了。”

“谈何容易？他有神血加身，亦兼具智谋城府，可以说几乎找不到什么弱点……”沐霈叹息道。

“弱点？”不知是谁说了一句，“刚才雩风大人不是已经讲明白了么？”

“大祭司可是难得——因私废公。”

华月跟着他走到寝殿门口，周围都没有什么祭司了，终是忍不住开口，“大祭司……”

“本座知道你的担忧。”沈夜温声道，“你放心，今日之事只是暂且退让，我心里有数。”

华月还是放心不下，“可是一来易禄性情残暴，提拔之后难免又要生事，二来城主派系人多势众，今后我们必然受制，恐怕——”

“这种状况，不会持续很久。”沈夜的眼神有一瞬间划过一丝寒意，但立刻又恢复了平静，有些打算，告诉华月还为时过早。他笑了笑，又柔声道，“不说这个了。华月，你再这个表情，一会被小曦看到，她可要担心你了。”

“哥哥哥哥！”

说着，还没有完全走进内室，沈夜就被连人带兔子扑了个满怀。小曦的脑袋从他怀里抬起，满脸都是欣喜与快乐的神色，“呀，华月姐姐也在。”

“今天很高兴吗，哥哥有点事来晚了。”沈夜有些意外，今天忽然下了雨，小曦却没有哭闹，不知道是什么事让她这么高兴。沈夜示意侍女都退下，一把抱起了小曦，另一只手提着她的兔子往殿内走，华月却没有跟上。

她伸手理了理小曦跑乱的辫子，笑道，“小曦今天没有哭闹，就奖励小曦和哥哥单独玩一会吧。华月姐姐有点事情，要先走了，明天再来陪小曦，好么？”

……华月。

沈夜明白她的体贴，也很感激，正想说些什么，沈曦已经天真快乐地应道，“好~明天小曦要听华月姐姐弹琴！”

“一言为定。”华月笑着答应，又向沈夜行了一礼，“那么，属下告退。”

“……去吧，你也早些休息。”

沈夜抱着小曦往里面走，一边重新提起刚才的话题，“还没告诉哥哥呢，今天什么事这么高兴？”

“嗯……瞳叔叔来看过我了，”小曦搂住沈夜的脖子，扭股糖似的黏在他身上，“他说哥哥有事要晚点来，他来陪小曦一会。”

沈夜微微笑了笑，但随即又有些无奈。这个瞳……每次朝会都板着一张脸，过来露个面就走，最多正经八百地留下一句“属下身体不适，就不奉陪各位了。”他要是能留在沉思之间跟他一起对付那群蠢蠢欲动心思各异的家伙，不知道能省去多少麻烦。但知道下雨的时候小曦情绪会不稳定，特意赶过来陪她，也确实是有心了。

“哥哥，瞳叔叔太坏了你知道吗。”沈夜刚把小曦放到床上，她就爬过他的膝盖去抱兔子，气鼓鼓地向沈夜告状。

“哦？他怎么了。”

“啊……你不知道，他说给小曦看一个好玩的东西，结果！”小曦整张脸都皱了起来，表情夸张地比着手势，“他拿出了那么~丑的一只大虫子，吓死人了！”

沈夜忍不住笑出了声，让瞳来哄小曦……真不知道难为的是瞳还是小曦。

“哥哥你不要笑，真的很丑很吓人！”小曦不满地扁扁嘴，想起那只丑虫子又一副要哭出来的表情，使劲揉着沈夜的衣角，仿佛在揉着那只吓了她一跳的丑虫子。

有人来了。

沈夜感受到了灵力的靠近，但那熟悉的气息令他瞬息之间又放松了下来，仿佛根本不曾留意到一般，继续温柔耐心地说：“那我们也去吓一吓瞳叔叔好了，小曦说好不好。”

“好呀好呀！”小曦兴奋地抬起头，可随即又撅起了小嘴，“可是那个虫子实在是太丑了，哥哥你肯定没有更丑的了！”

“哥哥有的。嗯……你看那个桌子上。”

还好瞳的蛊虫随身带了几只，这只防身用的蛊威力怎么样还不知道，但丑是绝对已经丑出了新高度，沈夜内心暗忖。

“啊！真的好丑啊！！”看到妹妹又一次抱住了自己的脖子，沈夜满意地想这才是正常人的审美。

小曦捂着眼睛几乎要被吓哭，又偷偷从指缝里瞄了一眼那只蛊虫，只一眼就赶紧又牢牢地捂紧了，小声小气地说：“好、好的，就用这个吓唬他。哥哥最厉害了！”

沈夜揉揉妹妹的脸，故意又用术法操纵着那只蛊虫往这边爬了两步，小曦赶紧大叫，“拿、拿开一点啦！”

沈夜笑着收起了那只蛊虫，小曦这才松开了一直抱着他脖子的手。天色已经很晚了，她知道到了该睡觉的时候，乖乖地爬进了被子里，等着沈夜盖好被子。

沈夜起身准备离开，初七在门口已经等了一会，虽然这里不会有高阶祭司经过，但还是小心一些为好。这时，一只温热的小手抓住了他的手指。

“哥哥，如果你也很怕那个虫子的话，就不要去吓瞳叔叔了。”小曦看着沈夜眨眨眼，“小曦没有被吓到的。”

沈夜笑了笑，反手握住了小曦的手，轻轻塞回被子里，“没关系，哥哥不害怕。好好睡吧。”

“嗯。”小曦安心地闭上了眼睛，“哥哥再见。”

出来的时候雨还没有停，淅淅沥沥的声音惹得沈夜有些烦躁。

走了两步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将自己的灵力屏障略撑大了一些，感觉到身后的人又靠近了几步，完全躲进了他的屏障之中。

周围只有雨的声音，初七的脚步很轻，又踩着他的步子几乎一点也听不到，沈夜不是很喜欢这种沉默的气氛。

“刚刚……”话刚出口沈夜便有些后悔，方才还在担心小曦的寝殿门口会有人经过，才匆匆起身离开，这会在路上说话岂不是更不安全，但是……算了。“刚刚你看到的那个女孩子叫小曦，是本座的妹妹。”

初七没料到他会忽然说话，愣了一下之后微微颔首，“是，主人。”

沈夜将自己想说话的欲望全部归咎于烦人的雨声，不然还能是什么呢。他心里有些自嘲，今日小曦没有哭闹，自己却仍然被这雨弄得心烦意乱。

“她只能记住三天的事情，每过三天记忆会重置。”沈夜不是很习惯和别人解释这件事，说话的声音也有点迟疑，但还是一点点说了下去，“因为以前的一些事，就这样了。如果以后……”沈夜又顿了顿，似乎斟酌了片刻，最后有所保留地说道，“如果她遇到什么危险，而本座不在，你务必记得要护小曦周全。”

“是的，主人。”初七安静地回答。

初七很珍惜他主动与自己说话的机会，只是他隐约觉得关于妹妹这件事，是不一样的，因而也不敢太过随意地询问，只能应一声。

对话没能继续下去，雨还在无休无止地下着，打在冰凉的石板上发出清脆生冷的声响。下雨的时候沈夜总是会格外敏感，初七那么轻的脚步声他也能听得一清二楚，贴着自己的步子，像是没有，但又确实存在。流月城每次下雨都是这样，安静得就像整座城都已经死去了。

沙沙，沙沙。

这种安静让他的思绪又变得散乱起来。

沈夜不知道能再跟初七说些什么。他看了看雨中黑暗的天幕，心想你是否真的明白，我们要走到哪里去。

雨天沈夜特别容易感到疲倦，回了寝殿便吩咐初七早点休息。

他快要睡着的时候，初七忽然低声说道：“主人对小曦，很好。”

其实初七觉得，好这个字眼并不足以描述沈夜的行为，但好又是最能概括的一个词。不同于温柔、耐心、宠溺这样狭隘的词语，沈夜对待沈曦远远不止这些。

“都是小事……”沈夜接近入睡了，半梦半醒的声音从被子里传出来，听起来也有点迷迷糊糊的。

初七没有回话。不知道是不是受了沈夜情绪的影响，他的心情也有些压抑。

这怎么会是小事呢。

他想，能够被你这样相待的，又怎么会是小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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