闭上眼睛，通风扇嗡嗡的响声在寂静与黑暗间显得格外突出。罗伊德想就这样靠着墙壁小睡一段时间，但这件事没有那么容易。室内的温度和湿度都与室外寒冷的冬日大相径庭，作为落脚处勉强还算舒适。然而，杂乱而浓重的芳香如同一度霸占视野的艳丽色彩一般，强烈地主张着自身的存在，绝不会轻易消散。

叹了一口气，他决定暂时放弃睡觉的打算。

这家开在繁华地段的花店是反抗组织——迄今为止他们还没有正式的名称，帝国称他们为“叛乱分子”——的秘密据点之一，白天正常经营，晚上作为成员潜入市区的临时落脚处。只有少数成员知道这里，而且除了作临时休息点以外，不会涉足任何会被帝国认定为“叛乱”的活动。罗伊德通过地下空间的隐秘通道潜入打烊的店铺，可谓神不知鬼不觉。

像大多数花店一样，这家店也采取了开放式的设计。临街的墙壁使用了坚固的有机玻璃，使得路过的顾客能够将鲜花怒放的美丽姿态一览无遗。乍看之下，店铺不可能容得下任何隐私。即使是夜间在附近巡逻的帝国军人，也从未要求进入室内检查，显然是认为不必对近乎透明的房间多此一举。不过，像罗伊德这样的“少数人”非常清楚哪里是视线的死角。在房间里侧的东南角紧挨着存放玫瑰的架子，有一处不为外人所知的空间，大约能够容纳两至三个成年人在此过夜。而地下空间的出入口就在他现在坐着的地板之下。

棕发青年小心地活动手臂和双腿，确保自己全身都处于外界视觉盲区的保护中。由于长时间以同样的姿势倚靠墙壁，他的右肩变得僵硬起来，他一边揉着肩膀，一边换了个坐姿。

真的好香啊……

弥漫的香氛竟让他觉得有点喘不过气。湿润的空气犹如极易吸附染料的纸张一般，被渲染成缤纷斑斓的模样，色彩饱满又浓郁。若非通风扇不断卖力的工作，他甚至会担心自己可能在香味中窒息。

手指拂过红玫瑰娇嫩的花瓣，罗伊德发现自己对观赏类的花卉所知甚少。从他身处的位置只能窥见花店的一隅，然而触目所及的鲜花里就有好几种他不认识的，或者是看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他倒是熟知克洛斯贝尔附近生长的可食用植物和有毒植物，药用植物也能认个八九不离十。至于观赏类的花，他仅仅知道最常见的那些，譬如送给恋人的花、送给长辈的花，以及供奉逝者的花。

如果能一一说出它们的名字就好了。

与外界的寒冷、危险或战争无关，漂亮的花朵总是能抚慰人的心灵。凝视着争奇斗艳的花瓣，罗伊德的心情渐渐柔软。它们就像这个世界一样美好，而将来的克洛斯贝尔也会像它们一样美好。

身体往后靠了靠，他的腿似乎碰到了什么东西。伸手一掏，他抓出了一本破破烂烂的旧书。书的封面被水渍浸得斑驳不堪，勉强能看清书名是《Orlando Furioso》。书名并未使用通用语，但每个从主日学校毕业的孩子都能认出这是一首著名的八行诗，通常翻译为《疯狂的奥兰多》。这本书的装帧和当年修女发给他的八行诗节选很像，令人怀念。借着室内的微光，罗伊德翻开书页，希望再见见那些老朋友般的诗句，却发现里面早就被撕得七零八落。大概是被花店的人撕下来垫手了吧，他苦笑着想。正当他思考要不要继续阅读残篇断章的时候，轻微的敲击感自身下传来。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留神听了一段时间，罗伊德确认敲击声重复着“三长、二短、二短、三长”的循环，与约定的暗号相符，应该是自己人。不过，谨慎起见，他还是贴近地板轻声发问。

“是卖花人吗？”

“卖花人都是骗子，但我相信他们。”

地下传来的声音明显经过了伪装，好像是捏着鼻子尖着嗓子在说话。即使如此，罗伊德依然立刻认出对方的身份。急匆匆打开门板上的栓锁，他的心脏似乎激动得漏跳了一拍。

“兰迪！”

他压低声音喊出搭档的名字，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但兰迪的动作比他的话语更快。红发青年一个箭步踏上地板，把他紧紧裹进怀里，脸颊不停地磨蹭他的头发。早在意识到搭档到来的那一瞬间，罗伊德心里便冒出许许多多的问题。可纵有千言万语，此刻也变得无关紧要。他放任狂喜的洪流冲走数不清的问题，尽情呼吸着恋人的味道。

“你没事就好，罗伊德。”短暂的耳鬓厮磨后，兰迪上上下下打量着他，确认他一切安好后才松了一口气，“真是的，我特意精心伪装自己的声音，结果这么快就被你识破，一点惊喜都没有。”

“可帝国那边的监视……你就这样出来没问题吗，兰迪？”

“没问题没问题。虽然他们盯得很紧，不过深更半夜偷跑一两个小时是小菜一碟啦，你尽管放心。再说，和你独处的机会难得，我怎么能放任它白白溜走？”

“你是从丽霞那里听到的消息？”

“Bingo！监视我的情报人员大概是完全不打算掩饰自己的身份，光天化日之下就直接跟踪在我身后。既然有两名如此尽职尽责的“保镖”，白天我索性光明正大地到处乱跑，累不死他们也不让他们好过。”红发青年露出恶作剧般的笑容，“今天我跑去跟彩虹剧团的美女演员们‘打情骂俏’，那两个混蛋只能站在旁边的干看着，眼中喷火的模样绝对值回票价。丽霞通过暗语告诉我，你今晚可能到花店过夜。然后我就在这里了，只为见你一面。”

“只为见我一面？”

罗伊德反问道，并不打算对搭档的决定横加干涉。倘若从纯理性的角度出发，兰迪轻率的举动可能造成未知的风险，很难称得上是明智的选择。但他能够理解恋人的做法。即使是对成年人而言，在理性之外，还有更多重要的事物。至少，他认为兰迪的冒险绝非毫无价值。

“如果时间允许，当然要做些额外的……”

兰迪意味深长地说。夜色令恋人的眸子转为浓绿，流淌其中的光泽似曾相识，既有挑逗，又饱含深情。

代替未完的话语，红发青年吻上他的唇。起初是轻柔的摩擦，嘴唇与嘴唇，舌尖与舌尖，缓慢地互相问候。感觉到恋人的手在腰间不安份地活动，他轻轻咬住对方的舌头，先是舔舐，继而吮吸，尝到了一丝若有若无的酒气。可罗伊德没有想到，小小的吮吸竟炸出一阵猛烈的爆发。吻变成凶猛的啃噬，舌头掀起的波澜仿佛能够震撼脏腑。酒精的迷醉感渗入喉咙，让他觉得头晕脑胀，脚步不稳。恍惚间他松开了手，松松散散的书册啪地落地。

听到意料外的声音，兰迪如同警觉的猎犬一样竖起耳朵，迅速将他按到安全的墙壁上，拉着他一同伏低身体。

“是书，”罗伊德立刻解释道，“在花店里找到的书，不小心被我弄掉了。”

红发青年一言未发，但姿态不再像方才那样紧张得一触即发。恋人的右腿挤入他的双腿之间，膝盖朝大腿内侧一拱一拱地前进。罗伊德发现留给自己的空间越来越小，甚至连呼吸都艰难无比。恋人的头发拂过他的脸颊、鼻端，他再次闻到酒的气味。

“你喝酒了？”

罗伊德轻声问。

“没错，喝了不少，让监视我的人以为我酩酊大醉睡过去。放心吧，你知道我的酒量，喝那么多也不会碍事的。来这边的路上我都清醒得好像看到猎物的饿狼，直到不久前……我刚刚尝了一口你的味道，就觉得自己喝醉了，还是酩酊大醉。”

兰迪在他的脸和脖子上蹭来蹭去，嗅个不停。有时他能感到恋人的鼻子撞到了他，有时是干燥灼热的嘴唇，有时掠过一点舌尖的温存。当牙齿嵌入肌肤，微微的刺痛仿佛咬住了心脏，让它脱离了自己的控制。稀薄的月光下，兰迪的眼睛好像变幻莫测的绿宝石，忽远忽近，时而出现，时而消失。他想要亲亲它们，却吻到了恋人的额头。红发青年突然静止在原地，一动不动，珍而重之地领受这个吻，恍若领受神明的赐福。

“罗伊德。”

“嗯，怎么了？”

“只是突然想到……爱上你真是我一生中最棒的事情。”兰迪突兀地停顿一下，抓抓头发，像是试图遮掩自己的难为情似的，赶紧补充道，“啊，这样说好像也不对，毕竟还有几项能排在更前面，例如……我的魅力强大到足以让我亲爱的leader深深迷恋上我。”

尽管搭档装出洋洋得意的模样，可游移不定的眼神暴露了对方的心虚。罗伊德轻笑一声，揽过恋人的肩膀，给了兰迪一个坚定的拥抱。

“咦？居然是这本书……”

拥抱的时候，红发青年的视线刚好跨过他的肩膀，瞥见静静躺在地上的《Orlando Furios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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