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

【章一】

这是一间暗室。

狭小，但又空旷，只有石头砌起的四面墙壁。一张石床被放置在暗室的正中间，不过正确来说，那不过是制作者为剖开和缝合人体的便利而放置在此的，一块高度合适、宽度合适的长方形石块罢了。此时，它仅有的一点人工痕迹，那些被强悍的灵气刀刃切割出的边缘和棱角，也已被无边无际的黑暗无情地吞没，成为了它的一部分。

黑暗巡视着它的领地，肆意地在空气中游荡，无孔不入地吞食着暗室里的所有，将一切都与自己融为一体。

所有的存在，在这里都不存在。唯一的主宰，唯有深渊浓雾般的黑暗。

可是，突然——

黑暗发现，有一个异物闯入了它的领地。

不，不对。

黑暗进一步意识到，这个异物并非来自外界，而是从自己的内部出现的。它在这里已经好几天了，一直如同一件死物一般，无声无息地躺在石床上。此刻，它也一动未曾动过，可是黑暗察觉到了一种微妙的变化——正是这种变化，让它不再能够抹消它的存在。

黑暗试图再次将其吞食，但始终无法做到。一次又一次的失败后，它退却了。

一个无法被黑暗抹杀的存在。

它恐惧它。

他醒了。

醒——这个字眼，其实并不准确。沉睡和苏醒，对他而言，还不存在差别。

他的意识是一片虚空，像是被什么填得满满当当，没有一丝留给思维的空间，又像是什么都没有，全然的空白，所以思维找不到任何可供思考的对象。

他仍然闭着眼睛，因为，他还没有睁开它们的概念——他的世界，还只是一室纯粹的黑暗。

不过，他的耳朵，已经明白了自己存在的意义。它们尽力捕捉着所有的声响，将世间第一份温柔的馈赠，带到了这个宛若新生的“人”心中。

他听到夜风吹过，什么人衣袍上的金饰发出了清脆的碰撞，在冰冷的空气里来回飘荡。

远处，有低低的对话声，仿佛也被揉散在了夜风之中，显得有些模糊不清。

“瞳。是按照我的要求做的么？”

“嗯。”这个平淡无波的声音顿了顿，又道，“阿夜，你这样并不好，傀儡还是应该有傀儡的——”

“不必多言。”最初的声音打断了它，“本座自有打算。”

对话结束了。

随后，他又听到不疾不徐的脚步声，有人慢慢地走到了他的身边。

随着那个人的到来，一团橘色映在了他的眼睑上，更有丝丝缕缕的热度，透过空气传来。

他这才知道，原来这个世界……有光，有温暖。

那人似乎打量了自己片刻，然后不顾石床的粗糙，无声地坐到了他身边。但这种安静没有持续很久，一个声音很快打破了它，

“看着我。”

语气平淡，却带着不容抗拒的威严。

方才离得很远，他听得并不真切，此刻这个声音距离他不到半尺，连发声时的吐息都变得无比清晰。寥寥三字，每一字都仿佛带着与生俱来的雍容，让人甘愿臣服。即便此时对声音的主人一无所知，他也仍然不由自主地想要听从。

他睁开了眼睛。

“你叫初七。”

我是……初……七……

“我是沈夜，是你的主人。我需要一柄利剑，这，就是你存在的唯一意义。”

主人……沈夜。

初七看着眼前这个正与他说话的男人，看着他的嘴唇开开合合，冷淡而严肃的声音散逸在这间空旷的暗室里，将他对傀儡的要求一一说明，而自己所需要做的，就是安静且顺从地聆听。他的脑海中没有任何关于这个人的影像与记忆，却又觉得有种不知该如何表达的熟稔，就在思维大片大片的空白背后。

他有些困惑。这个人的长相与声音，是好看的，好听的，他不知道该如何描述，这是他贫瘠的词汇里所能找到的仅有的形容。可是与此同时，这个人的表情和语气又是平淡到几近无情的，整个房间都似乎因此变得寒冷了起来。

似乎……不该是这样的。

……可是，为什么？初七不禁对自己也产生了困惑，为什么……不该是这样的？

“听明白了吗？”沈夜注意到了他的茫然，停下话音，又提出一句询问。

初七略作思考，做出了他醒来后的第二个动作——

他凝视着沈夜，点点头，又摇了摇头。

眼前这个人说的话，他都听见了。但所有的都是命令，没有任何说明和解释。

沈夜平静地接受着他的视线，似乎不打算多说，“不明白也无妨，但必须全部记住。”他停了片刻，又问，“会说话吗？把本座对你的要求，说一遍。”

那是傀儡第一次听到自己的声音。刻板而没有起伏的语调，一字不错地重复着他的主人方才对他的告诫——

“绝不欺骗，绝不背叛。主人所命，令行禁止。”

沈夜神情冷肃地盯着他看了片刻，点了点头，“很好。”说罢，他起身拿起灯架上的烛盏，不再理会初七的注视，转身走出了暗室，“跟我来。”

他们一前一后地走在幽暗的长廊里。这是一条直通大祭司殿的密道，只有几盏昏暗的烛火影影绰绰地闪动着。

这段路不长，初七却觉得他们走了很久。

属于那间暗室的安静与黑暗逐渐离他远去，只剩下平稳的脚步声，一声一声撞击着耳膜。初七亦步亦趋地跟随着前方那个袍尾曳地的背影，渐渐地，连自己的步伐也变得同他一致。

但正当他快要适应这种只有脚步声的安静时，沈夜突然说道——

“刚才你早就醒了，却没有睁眼。”

平铺直叙的语气，不容置疑的陈述。

初七不知该如何回答，只能茫然地盯着前方的背影。

他不明白为什么，和这个人对话的时候，哪怕什么都还没有说，自己就好像已经在气势上输了一截。明明是不带任何感情色彩的语句，却轻易地让他心中浮现出紧张与不安。

沈夜却没有为难他的意思。他不曾停步，也不曾回头：“第一次，本座不怪你，但以后，这样的事不许出现第二次。记住，不要欺骗本座。”

初七再次露出了迷惘的神色，他仍旧不知该如何回答，可走在前面的人只是平稳地保持着步伐的节奏，继续前行，仿佛不会因为任何人、任何事停下。

抵达大祭司殿的时候，天已经快要亮了。沈夜直接将他带入了寝殿，他就寝的内室里也四处放置着书架，上面堆满了密密麻麻的术法典籍，他的指尖在一卷卷书册之间滑过，一边嘱咐着身后的人，“以后你就呆在这里，没有我的允许，不能离开这个房间。这里没有人会进来，除了本座和瞳，不能有任何人知晓你存在。”

一本关于潜行术的典籍被从书架上取出，扔进了初七的怀里。

“识字？”

初七点点头。

“那便从这本开始练吧。看不懂的地方，等本座回来，可以问。”

沈夜离开他视野的那一刻，日出了。

阳光温暖而明媚的色泽透过窗格进入室内，落在冰冷的地面上，柔和了砖石上的棱角。流月城又一个漫长而寒冷的夜晚，已经过去。

初七怀揣着那本典籍，坐到了书架的阴影里。

他见到了太阳，却因为一个人的离去，感觉整间寝殿骤然冷了起来。

仿佛所有的光与温度，都只跟随着那个人。

一日匆匆。

沈夜再次回到寝殿时，已经很晚了。堆积的事务让他心情烦躁，只是烦躁也无济于事，公文竹简永远处理不完，和心魔的合作尚未稳固，有很多事情还等待着他去布局，部族内部的权利争斗也一刻不能放下，派系之间的势力平衡太过脆弱，每一分每一秒都如履薄冰。

不过当他走入内室，看到那个在烛火下认真阅读着典籍的侧影时，沈夜的心情稍稍变好了一些。

初七看得很专注，但还是第一时间察觉到了沈夜的到来，抬起眼帘望向他。随着这个抬头的动作，初七肩上散开的长发又滑开了一点，沈夜看着那缕垂落的黑发，忽然觉得有些碍眼。

他将视线移到那本记述了潜行术的典籍上，“进度如何？”

初七想了想，没有出声。他闭上眼睛，片刻之后气息迅速收敛，整个人融入了书架的阴影之下，仿佛一只黑暗中随时等待出击的鹰隼。虽然在沈夜眼中，他的气息和身形仍然明显可见，但若是神殿侍奉的普通低阶祭司，在无人指出的情况下，恐怕已经难以感知他的存在了。

这样神速的进步，让沈夜微微有些诧异，然而，这份惊讶很快一闪而逝——以这一个傀儡的素质，理所应当。

沈夜不动声色地开口，“别看了，过来。”

“更衣。”

沈夜站到床边，微微抬起自己的双手，“先解腰封。”

腰封、挂饰、肩甲、外袍……

一个命令，一个动作。一件件衣物被解下，又依序被仔细地折叠起来。

初七手忙脚乱地听着他的指挥，很是费了一番功夫，才将这套华丽繁复的大祭司袍解完。冰冷而沉重的金饰被整齐地堆放在一边，初七缓了口气，手里还拿着最后一件犹有余温的单衣，又听得沈夜吩咐道，“记住顺序。服侍本座，也是你需要做的。”

初七应下。沈夜不再言语，短短不到一个时辰的相处，初七已经发现他对自己似乎从来不说多余的话，每一句，都是一句明确的指令。他看着沈夜自行拆掉了头上的发饰，在被褥中睡下，合了眼，才又低声说，“把烛火吹了。”

初七依言吹熄了烛火。沈夜已经就寝，一片黑暗之中，他却呆在了原地。

沈夜要他阅读典籍，他便认真学习潜行的术法。沈夜要他停下，他便不会再看一眼那本陪伴了他一天的书册。

沈夜要他为他更衣，他便小心翼翼地解开那身繁复的衣袍。沈夜要他吹熄烛火，他便毫不犹豫地灭去了他贪恋的光明。

可是现在，没有命令。他失去了他的方向，不知道接下来该做什么。

室内久久地寂静着，不知过了多久，沈夜慢慢睁开了眼睛。

他看了看还茫然地站在灯架边的人影轮廓，表情若有所思，片刻后，又在黑暗里微微摇了摇头。他往旁边挪了一点，喊了一声初七。

停摆的机器随着这一声轻语重新被激活。人影转头向他望过来，他们的视线在黑暗中相遇，沈夜开口问道，“傀儡需要睡眠么？”

初七搜索了一下自己的知识，如实答道，“可以睡眠，也可以不睡眠。”

沈夜嗯了一声，轻拍了一下身边空出的位置，说，“以后你睡这里。”

一个新的指令。

初七走到床边，准备揭开被子上床，可是伸出的手尚未碰到被面，那条已经染上体温的被子就被飞快地抽走了。

沈夜脸上微微显出一丝愠色，“放肆。”他看着初七疑惑的表情，有些头疼地叹了口气，又补充道，“外面的柜子，自己去取一条来。”

初七沉默地转身走向外室，因为不熟悉沈夜的房间，他找了很久才找到放置被子的橱柜，等他抱着被子重新回到内室时，沈夜已经睡着了。

他抱着被子站在床边，静静地看了沈夜一会。

夜已经很深了，只有微弱的月光映在沈夜的脸上。此时他的面容平静，不再显得冰冷，模糊的轮廓甚至有着一种莫名的温柔。

初七不明白刚才他为什么忽然生气。他同自己说话时，语气总是那样淡淡的，只有在刚刚，带着无法忽视的不快。

他铺好自己的被子，轻手轻脚地爬进被褥之中，也闭上了眼睛。

耳边有极其轻微的声响，是沈夜的呼吸声，而如果再屏息去听，还有更轻的声音——那是心脏跳动的声音。

初七把右手放在自己的左胸膛上，一片沉寂。

傀儡。

和他的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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