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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兵衛整晚睡得很淺，在聽見鳥鳴時才慢條斯理的起床。天色比之前光亮不少，再也沒有沈悶的雨聲。這種魚肚白和雲下帶紅的影子，泛著些微初夏的氣色。他心不在焉的在竹林中走過一圈，那些暗算過慶次的陷阱仍在沒秩序的垂吊著、歪斜著……

他蠻不屑那種過度樂觀的蠢材，然而……像秀吉這種人還是適合與慶次為伴，終生追逐著那種脫離現實的快樂吧？打從初次見面時他就看得出秀吉的溫柔，正因為對這個國家溫柔，所以他大概能做出任何悲哀的決定，包括抹殺自己的溫柔。想到這裡，半兵衛心裡就湧起陣陣陰沈的罪惡感……他認為可能是自己的存在激發了秀吉的衝動。

說到底，明明自己是可以不用理會的，而現在卻被這種事充塞內心。他在沈思中無意識地完成散步，不知不覺又回到竹驢。這時門外正站著一個身形龐大的男人，一時之間半兵衛還以為這是意識幻化的影像，沈默好幾秒後才醒覺到真實的秀吉正站在面前。

「早安，半兵衛……你的面色不太好，昨天果然太勉強了嗎？」

秀吉感覺粗枝大葉的臉，意外地浮現出細膩的悲傷。被他一說，半兵衛才想到自己根本睡不好，現在一定是疲態畢露了，而且風寒還沒有好呢。

「沒事，你不用擔心。」半兵衛輕輕的應道，再送上一個微笑：「倒是秀吉你這麼早過來是有什麼急事嗎？難不成是昨天那件事……」

「不，那件事利家會處理了。」

「前田殿想必能妥善處理。」半兵衛打量著秀吉的表情，企圖猜測他心中所想。其實那重困擾是什麼，他大概也知道：「那麼不是前田殿有事，也就是秀吉有事了？」

秀吉同樣打量著半兵衛略帶蒼白的臉，外表如此柔弱的一個青年，而且還比自己年少一截……但他的眼神還有他的笑容，卻總令他無比安心。

所以他不自覺的說出真心話：「昨晚我輾轉難眠……一直在等待天明。不知怎的，很想見半兵衛你……啊，失禮了。這樣頻密地打擾你，一定會感到困擾和麻煩吧？」

「不，沒這回事。」

半兵衛反射性的否認了，彷彿完全沒經過思考，然而……也許這就是他真正的內心所想。他轉身，請秀吉一起進入草驢，因為一大清早什麼都沒準備，讓秀吉坐下後，半兵衛也馬上去燒水……不過看見提著木桶正要到水井打水的半兵衛，秀吉想也沒想就追上去，說什麼只要他在的話，這些粗重東西就讓他幫忙好了。

半推半就之下，不管是燒水還是沖茶也由秀吉搶著做好了。

儘管半兵衛極力反對，他根本也沒法在一個身形壯碩的男人手上搶回什麼，最後坐在桌前的他，一臉無奈地打開藥粉就吞進去。

「半兵衛你病了嗎？」秀吉明顯的面色一沈。

注意到這種反應的半兵衛，露出一臉苦笑：「只是少許著涼了，請秀吉不要太操心了……我會過意不去。說到底在下只是退隱了的軍師，沒什麼值得人掛意的。」

「為何要說這種冷待自己的話呢？我只是關心朋友而已……」

秀吉真摯的表現，沒由來的令半兵衛悲從中來。但他習慣性的冷著臉，刻意表露出質疑的態度：「秀吉你的確是個善良的人，假若身為主君，孤獨感想必也會緊隨於身。」

「說成為什麼人的主君，這個對我來說也……」

「那是必須的。」想到這可能會令秀吉不快，但半兵衛仍然直說：「要改變這個國家你需要身份、力量……而且你還要爬得更高，因為這並不是用一份心意就可以成就的大事。」

當初他被秀吉那種看似天真的志向吸引，現在卻不忍看到那份真摰的情感被現實所沾污，他知道這種想法違背了作為軍師的理智，然而……偶爾想造一些遙遠的夢，也是人類獨有的一種懦弱吧？有時人太聰明，過於了解成敗的事實，亦會因而變得無力。

那種無力不會直接讓人崩潰下跪，而是一點一點的侵蝕人對生命那種僅有的熱度。

所以，現實是通往夢想的一塊踏板，同時又長滿尖刺……

「謝謝你，半兵衛。」

「咦？」

秀吉的反應出乎意料，完全不搞為何對方要道謝的半兵衛愕然抬頭，看到的是秀吉比自己還堅定的目光：「謝謝你告訴我這些，看來我想見你的想法……一點也沒錯呢。」

接下來秀吉問了很多，像半兵衛以前主君的事、曾和信長對陣過的事……對種種戰爭的看法，不管是對外的謀略，還是對內的治理。這些事秀吉認識都不多，但一下子吸引過後，他腦袋卻轉得意外的快……對於半兵衛所說的一切，不管好聽或是不好聽的，秀吉都很感興趣。

轉眼間已過了一整天，到室內變得陰暗一片，要開始點燈時二人才發現。

「我開始有點明白……信長公何以強大，但我認為，令人成為最強的……就是無懼。半兵衛，如果你不是生為美濃人，你也會追隨他嗎？」

半兵衛點起燈火，晃動的燭光映上他那張美麗的臉，冷酷的笑容若隱若現。

「他的強大已近乎非人的狀態，看起來像無懼，事實上已沈淪魔道。」半兵衛以半說笑的語氣評論著這位可怕的人物：「正確來說……我並不想與他共赴地獄。」

聞言，秀吉感到沒由來的釋然，也許這正是他想聽見的答案。

「如果是我……如果我也變得更強大的話，半兵衛也會……」

語帶笨拙的魁梧男人欲言又止，但半兵衛已明顯猜到他要說什麼了。

「不……沒事，請當我沒說過。」但對方馬上又收回前言，此時半兵衛心裡湧起一陣莫名的失落。但低沈的情緒馬上又被秀吉的一個請求猛地扯起來……

「半兵衛，你可以和我們住在一起嗎？」

「什麼？」無法了解自己真正感受的半兵衛一臉困惑。

「我知道這樣說很唐突，不過我真的覺得像半兵衛這樣的人才就此隱居，真是太可惜了……恕我失禮，我認為你心目中的真正意願並不是這樣的，對吧？」秀吉闊大的手搭上半兵衛的手背，半兵衛只感到一陣暖意，指尖和拳頭那粗糙的觸感，令他感到無比實在，同時也醒覺自己周遭的世界是何等虛無飄渺。

「但是……我現在還算是齋藤家的人，也不能為你做什麼。」

「半兵衛顧慮的理由是齋藤家嗎？」

「咦？」相比起心神不定的自己，現在的秀吉的話彷彿在牽著他走：「嗯，沒錯……」

「我知道了。」秀吉微笑點頭，收回搭著對方的手，同時站起來：「我不想令好友為難，即使立場矛盾仍跟我談了這麼多，我也不知該怎麼報答……」

「秀吉……」半兵衛的表情沒什麼變化，但當面前的男人退開後，他只感到一陣寒意取而代之湧到身前，它並不刺骨，只是靜靜依附，也許這就是所謂的空虛。

「這段期間請保重身體，我暫時不打擾你休息了。」

半兵衛呆呆的看著秀吉離去，目光不自覺地移到燭光上，小小的一點火光，只有絲毫的晃動也令他眼花繚亂。對，眼花繚亂……就如此刻混亂的思緒，模糊不清，竟也沒注意到對方最後一句話的含意。

直到某天，弟弟帶著某個消息來訪。

「是嗎，那個人終於也……」面對著久作的半兵衛一臉平淡，這只是某個討厭傢伙的壞消息而已。久作正坐於面前，表情認真而不陰沈：「是的，兄長大人，我親眼看到龍興的首級已被斬下。真的如兄長您預料的一樣啊！」

「這也是必然的結果，我並沒有說中什麼。」半兵衛輕嘆一口，站起來慢慢步出門外。

他並不是為龍興的結局而感嘆，只是沒想到，當那重微不足道的束縛消失後，感覺好像比往日更無力了。弟弟沈默地跟在身後，而他就無意識地沿著階梯往下走，並沒有什麼想去的地方，只是純粹想到外面去而已。而久作則注視著兄長的背影，他故然知道兄長才不會在乎龍興，卻又有種強烈的感覺，覺得半兵衛將會作出什麼重大決定。

然後，半兵衛突然佇足。

久作一抬頭，只見哥哥面前站著一個比他們高大近一倍的男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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