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一】

服侍完更衣之后，沈夜自行梳洗，初七去浴池取昨夜两人落下的衣服，回来时沈夜正好从内室出来，见初七怀里抱得满满当当，便随口道，“去放下吧，本座到门口等你，直接去生灭厅。”

初七点点头，径直走向角落里用于扔置衣物的篮子，刚想把抱着的衣服放下去，动作就顿住了，一时竟不知自己该不该继续——

篮子里已经堆着一套弄脏了的法袍，配饰系带都还扣在上面，混着尘土和细小的砂石，杂乱无章地皱成一团，也不知道就这样在这躺了多久。

……他们，好像都忘记了一件事。

沈夜在外面等了半晌，始终不见初七出来，很是纳闷，思来想去也想不到什么理由能让初七磨蹭那么久，只好又折返进来看看他到底是怎么了，挑开门帘便见到初七保持着刚刚那个姿势，抱着衣服一动不动地杵在原地。

“发什么呆？”

沈夜的语气有些不满，昨天小憩的时间过久了，后来又是合御，查阅典籍的进度落下了不少，本想今日追补一些，初七倒好，还在这儿慢吞吞地发呆。沈夜不明白这有什么好磨蹭的，衣服放进篮子里便是，之后会有——

……

思路蓦地卡壳，刚才还颇为不耐的人这下也呆住了，满腹牢骚顷刻之间消失得干干净净。

明白了初七为难的原因，一时之间，沈夜有点想笑。

服侍他的侍女算是最后一批离开的平民，流月城气候寒冷，烈山部人又不饮不食，衣物的更换并不频繁，篮子里那身法袍还是上次意外摔倒才换下来的。他身为大祭司，日常起居向来有人代为打理，在生活上从来不花半分心思，要不是初七，他恐怕会继续把需要换洗的衣物直接扔在这里，再过几天都意识不到这有什么问题。

如今可没有侍女来收拾这些了。生活琐碎，事无大小，哪怕只是衣服的洗晾，往后的日子里都需要他们自己完成。

生活啊……

沈夜若有所思地又想了几秒，这些事，他以前从来没有想过，原来守城一事，也不单单是打发时间那么简单。

不禁笑道，“看来……本座与你，是要自力更生了。”

沈夜这一句打趣倒是提醒了初七，他点点头，把衣服放了进去，“属下应为主人分忧。”

“那本座先去生灭厅，你处理好之后再过来。”

“是，主人。”

任务接得爽快，到了执行时，初七发现自己又犯了难。

之前应下时只觉得理所当然，洗衣服这种事情，有他在，总不见得让主人自己来做。而且在生活琐事上，他应该也比沈夜懂的略多一些，毕竟从他住进大祭司寝殿起，沈夜的日常服侍工作很大一部分都交由了他来完成。

但是，很遗憾的，事实表明他也仅仅只是比沈夜多知道了一点——他知道清洗衣物的地点在哪里。

进了浣洗室，打完了水之后初七再次杵在了原地，面对身前五花八门的洗衣用具，他实在是……不知该如何开始。

沈夜的服饰都是按照最高级别的规制由专人制作，有时正式场合的衣着甚至需要两三个侍女同时帮忙才能穿好。他手上这套虽是普通的常服，仍然佩着不少华丽贵重的衣饰，初七考虑了一会，开始动手把配饰一件件解下来，拆卸完毕仔细一摸又顿住了，单就衣服还可以拆解为四五层不同的面料，他实在不确定该不该一股脑地全部泡进水里。

初七又来回扫视了一圈挂在墙壁上的木锤和各色不知用途的小匣子，要不要用，该用哪些，到底要怎么折腾沈夜的衣服……初七皱了皱眉，他真的是毫无头绪。

当然，以他对沈夜的了解，就算把衣服洗坏了，沈夜也未必会同自己计较，可时日还长，他与沈夜在流月城里还要生活很久，总要学会做这些事。

一念及此，初七又有了一丝情绪的变化。琐碎的事情还是一样麻烦，却忽然开始让他跃跃欲试。

初七苦思对策的同时，生灭厅里的沈夜也有些心不在焉。

说是要补上进度……其实这些典籍都说得很笼统，没有什么实际效用，一天看十卷还是二十卷，也无甚区别。沈夜摇摇头，把手中的一卷竹简放回了书架上，又看了一眼刻漏。

一刻钟前他才看过一次，也不知道初七是怎么回事，都快过去半个时辰了还没过来。沈夜有些坐不住，想起早上初七抱着衣服站在那左右为难的样子，又觉得很是好笑，不知道他是不是真的能对付得了那些衣服。

算了……这些典籍，不急于一时，还是去看看他吧。

沈夜用追踪术找过来的时候，初七正在研究盛放着皂荚的小匣子，过分专注以至于沈夜走到他身旁都没有注意到。

“……”沈夜看到自己的衣服除了配饰被取下，仍然和半个时辰前一模一样地躺在篮子里，表情有些复杂。他迟疑了片刻，开口问道，“你……不会？”

初七转过头，这才发现沈夜就在自己身旁，他收回拨弄着皂荚粉末的手，沉默了片刻，不着痕迹地错开了与沈夜相交的视线。

“属下……不是很了解。”

“哦，”沈夜点了点头，“这也很正常，你之前没有做过。”

初七略松了口气，“要怎么做，还请主人示下。”

“……”沈夜看了一眼初七，“你觉得本座做过？”

“……………………”

哑口无言，沉默是金。

沈夜对于困扰初七许久的用具只看了一眼，就没有了研究的兴致。他绕开洗衣台，附身拎起一件墨色中衣，抖了开来。

衣服脏了不外乎是沾染了尘土污渍，而用水洗衣的原理应当就是用水带去这些脏污。沈夜想了片刻，指尖泛起淡淡的金色灵力，将衣服悬空固定。既然只是要冲走污垢，那么在水流上附上足够的力量，就可以了。

理清思路，沈夜并指为诀，直接唤出水系最高阶的攻击性法术，水龙气势如虹地打在目标正中，又瞬间散为数十条潺潺细流，藤蔓一般将那件中衣裹缠起来，精纯的灵力使得每一滴水珠的走向与速度都顺应施术者的想法随意变化，任何细小的缝隙都无一错漏。

“……”

初七看得有些愣住，沈夜细细控制着水流在衣物上反复冲刷流动，淡然说道，“能洗就行。”

初七的眸色微暗，不错，是自己被这些寻常的工具束缚了。木槌与皂荚粉末之类的东西，自然是能力不足之人，借以成事之物。想来那些侍女也一定是因为灵力微末的缘故，不得不使用诸多器具加以辅佐，既然他有运用高阶术法的能力，当然犯不着使用常人之法，反而费时费力。

不为常理所束，主人不愧是主人。

几次冲刷之后，沈夜引着指尖的水流回到木桶之中，尽管中衣因为墨色而不能看出太大的差别，但晃动的水已然微微浑浊。沈夜又取过从空中落下的衣物，法术的控制毕竟有所极限，水流不能尽除，握在手上还有少许潮湿的感觉，应该晾晾就好。

初七反省着自己的愚钝，低声道，“……是属下拘泥于形式了。”

沈夜把手中已经清洗干净的中衣递过去，“晾起来吧。”

初七接过，点了点头，默念咒诀运起风系法术，与沈夜一样的金色灵力直接将衣物送到了室外的晾杆上。随后，便学着沈夜刚才的方法如法炮制，开始清洗篮子里余下的衣物。

沈夜悠闲地背起手，看向初七的眼神透出些微的赞许。

不错，举一反三，活学活用。

生活琐事，还当有多麻烦……沈夜不以为意地摇了摇头，不过如此而已，如何能难得了他们。

大雪已经停了两日，午后的生灭厅分外安静，除了书页翻动的声响便再无其他。

初七看书本就不如沈夜有耐性，加之典籍大多晦涩乏味，看得多了偶尔也会走神，开个小差。开始的两天，往往沈夜看完了三卷，他手里的第一卷才堪堪翻到末尾。

这样安静而平淡的日子过了七八天，初七在看书之余发现了一件事，沈夜翻书的速度……好像开始慢下来了。

初七用余光不动声色地看过去，沈夜的坐姿仍然端端正正一丝不苟，只是手中那卷书册，许久才能被翻动一页。他们在此查阅典籍的时日算来已久，但几乎是一无所获，其实想想也很正常，如果真的有什么方法能延缓矩木的凋敝，又怎么可能被人当做秘密。生灭厅的典籍虽然跨越千年，但枯萎一事也是近百年发生，想要从中找到有效对策，无异于痴人说梦。

……何况这么多典籍，就算有十个沈夜日夜不休地看，待到二十年后矩木彻底枯死，也还是看不完。

实际正如初七猜测，沈夜觉得有些倦怠，以往事事迫在眉睫，自己若是不作为便有可能会引发不可预料的后果，然而如今没了这份胁迫感，所做之事又显得如此可有可无，当真是难以再有从前处理政务的高效勤勉。

他冷着眼扫过那一行“矩木内神血灵力骤荡，抑或是神上不日归来，拯救我族之兆。”，心道了一句蠢货，又面无表情地翻了过去。

初七在一旁默默地注视着他，尽管沈夜还是往常那副认真的样子，容色表情都毫无破绽，但初七知道他此刻已经不剩多少心思在他手上那本书册上了。与他人对沈夜的认知不同，在初七看来，其实沈夜是个——挺“懒”的人。

这个字，恐怕除了初七，流月城不会有第二个人敢将之用在沈夜身上。

然而遥想每年的神农寿诞，祝祷过后，只要没有特别的事，沈夜在寝殿的床上一躺就是两天，一点起来的意思都没有。初七第一次经历的时候，不好意思第二天过了晌午还这样陪他懒在床上，便起来在内室练了一个多时辰的刀，反倒得了沈夜一句，“挥刀的声音太响，想清楚了再练。”被数落的傀儡尴尬地对着刀锋看了半天，决定暂时忘记练习的第一要点——刀快破风，然后转身回到床上，继续安安静静地陪着主人发呆。

彼时初七躺在沈夜的身边，看着他靠在软枕上阖目休息，也不是真的睡着了，就是这样懒懒的一动不动，任由日影寸寸西斜，带走他难得的一日清闲。

那之后的每一年，初七也学会了和他一起懒在床上无所事事，两个人一天也不会说一句话，寝殿里安静得只能听到滴漏落下的声音。沈夜偶尔翻个身看一眼他，目光温和得让人想要把时间拆折成无数个片段，细细回想。

……所以说这么懒的人，连续不断地看枯燥乏味的书，还没有任何实际意义，时间一长开始倦怠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

初七默默地又把目光移回了自己的书册上，就算看出了沈夜的倦怠，可真的叫他停下来回去休息，沈夜又一定不会同意。那么漫长的时间总要有些事来打发，何况这还与下界族民休戚相关，沈夜无论如何都不会放弃查阅的。

他的目光转了转，忽然想到前几日沈夜教他用法术清洗衣物一事，若有所思地看向生灭厅密密麻麻的高大书架。

既然常规的思路无法解决，那么……不如换个角度去消减沈夜的无趣。

是夜，月色皎皎，清辉浮动。

初七的传送术没有如常把沈夜送回寝殿，光芒停止流转的时候，两人出现在了空无一人的神殿之中。

神殿里幽深而黑暗，单纯只靠月色无法看清眼前的景物，唯一真切的触感来自自己的右手——沈夜顺从地被初七牵着，慢慢走向神殿深处。

他不知道初七要带他去做什么，不过安静的夜晚，如水的月光，还有相握的手上踏实的力度，都让他的心感到安宁，愿意就这样跟着身前半步的人一步一步走去任何地方。

不多时，墙角的立灯被点燃，温柔的橘色火光驱散了神殿深处的黑暗，初七俯身向他行了一礼，“属下有个不情之请，还望主人应允。”

“你说。”沈夜随口应着，眼睛缓缓适应了光线，看清两人所在之处时，微微显出了些意外，又隐约猜到了初七所谓的“不情之请”。

果然，初七随后说的便是，“……请主人教导属下喝酒。”

沈夜看了看他，初七仍然低着头，右手恭恭敬敬地抚在左胸，一脸严肃地等着沈夜的回答。

说是教导，其实喝酒一事也本无会或不会，只是酒量不同罢了，而初七不善于此，沈夜是知道的。很久以前，偶尔也会两人一起喝酒，说是一起，大多也就是沈夜一人独酌，每回初七都以自己酒量不好作为推脱，喝上一杯就再不肯喝了。他虽然没见初七醉过，照这表现来看，酒量……大概不止不好，恐怕是很差。既然这样，不喜多喝也是自然，为什么现在突然又变了主意。

“怎么忽然想学这个？”

“主人独酌，想必无趣，往后属下希望可相陪尽兴。”初七规规矩矩地答着，沈夜没想到他是为了自己，有些意外地又看了初七一眼，“你若真这么想，本座自然乐意。”

得了应允，初七便从架子上提了一坛酒出来，只是酒存放在神殿，沈夜惯用的酒具却在寝殿，他想再折返去拿，沈夜却说麻烦，不必如此费事。

两只普普通通的白瓷酒杯在空中相碰，发出一声清脆的撞击声响，醇厚的酒香在空气中晕开，沈夜笑了笑，仰起脖子一饮而尽。杯中酒尚未入喉，初七已感觉到一丝隐隐的热意在两人之间蔓延。

流月城的酒不同于下界，不仅做祭祀供奉用，因流月城高悬九天，气候寒冷，凛冬之时若五色石不足，饮酒驱寒也是必不可少，故而酒也往往口感辛辣，后劲十足。初七喝过几次，基本上都是浅尝辄止，担心自己醉了会给沈夜带来麻烦，这次虽然没有这一后顾之忧，却还是不敢像沈夜一般豪饮，慢慢地饮下了半杯。

沈夜看着初七，越看越觉得好笑，他的傀儡连喝酒都是一副认认真真、一丝不苟的模样，杯子送到了嘴边还要想一想，拿捏一下自己的酒量是否能对付这一杯如狼似虎的液体。说是要陪自己尽兴，这么沉默着一杯接一杯，也不知道哪里可以称得上“兴”了。

神殿里一时有些安静，沈夜喝得快，身上已经有了隐约的热意，他寻思着找些什么话题，以往喝酒时便是他说初七听着，偶尔会应上两句，指望初七来主动开启话匣，大概喝到天亮也等不到。

沈夜思索着话头，目光漫无目的地在周围巡梭。即便有灯，这里也四处漫着照不开的黑暗，神殿太空旷，太广大了，每一条长廊都一眼望不到尽头。现在只有他和初七，仿佛很是寂寥，其实以前也是这样，他的一生都在神殿里度过，回想起来，也没有哪个时刻觉得这里有过人气。

“从前……本座时常觉得神殿很冷。”

话一出口，连沈夜自己都愣了愣。原本他应当说些轻松有意思的话题，逗逗初七喝得爽快些，却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说出了这句。

话题便突兀地断了，沈夜并不想继续说下去，也许因为他也有段时间不曾饮酒，才喝了这么一点，就开始心绪浮动。他不动声色地又替自己斟满了一杯，想着怎样不露痕迹地换一个新的话题，却看到初七放下了杯子，认真地看向自己，举起的指尖蓦然亮起了一簇红色的细微火光。

一个最低阶的火球术。

傀儡小心翼翼地把手凑近了沈夜一些，小小的火球映在沈夜的脸上有种异样的温柔，“这样，会好一点吗？”

沈夜愣愣地看着他，因为怕泄露心思，初七很少敢这样直接地与自己对视，这时却避也不避，目光直直地望过来，眼中情绪明晰可辨。他不声不响，是真的在练习酒量，此刻已经越过了自己的极限，开始醉了，才忘记了克制，做出如此直白的举动。

那一点点微末的暖意，混合着空气中弥漫的酒气像是熏到了他的眼睛，沈夜闭了闭眼，低声道，“笨蛋。”

初七不明白这有哪里不对，沈夜想逗他的，出口的声音却有些低哑，“灭了怎么办？”

初七看了看自己的手，摇头，“不会。”

沈夜知道这个人傻气的固执，好笑地伸手点了点他的手背，“灵力再多，也不可能永远维持下去的。”

初七偏过头想了几秒，他好像只喝了几杯，脑子却似乎已经有些混乱，连思考都开始迟钝了起来。

他想了许久沈夜的话，还是摇了摇头。

“……但是，”初七认真地重复，声音因为醉酒而慢慢吞吞的，呆板到几乎可爱，“……这样会好一点。”

沈夜笑起来，把初七的掌心合拢，那一点微弱的火光悉数湮灭在了初七的手中。

“我想到一个办法，应该比你的主意好。”

初七望向沈夜，昏昏沉沉地被他直接从椅子上拉起来，沈夜的手在桌面上随意一划，法术的光芒亮起，两人的身影连同酒坛和酒具一起从神殿里消失，只留下了一个笑意盎然的单音。

“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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