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十二】

因为醉酒而意识混乱的初七在落地时还踉跄了半步，沈夜拉着他低声道了一句站好，等人歪歪斜斜地扶着墙壁站稳了，沈夜才松开手，金色的灵火直接点燃了周围的壁灯。

骤亮的光线让初七不适地眯起了眼睛，在模糊的视野里他看到这是一间自己从未进过的房间，沈夜似乎也没有来过几次，四处打量了一会才向着某个方向走去，步履匆匆的，长长的衣摆扬起了地上细小的飞尘。

房间中央是一座中型大小的青铜炉鼎，三条传送履带和向四面八方延伸的管道犹如蛛网一般将它包围在核心，这设计十分熟悉，然而此时混沌的大脑拖慢了初七思考的能力，还没有等他想明白是在哪里见过，沈夜已经攀上了架在一旁的梯子，一把拉开墙壁上内嵌的机关。

一阵机括转动的声音过后，内里的东西显露出来，看清那是什么之后，初七一瞬间清醒了，原本令他头晕目眩的酒意全在刹那间烟消云散。

他听沈夜说过神殿里仍有五色石，但真的看到的一瞬间，初七还是觉得自己被震撼了。那样庞大的数量，几乎堆满了全部的储藏空间，完完全全让人挪不开眼，由上古神祇凝练的原石在长久的传承之后，仍然清气漫溢，光华不失半分璀璨。

百年间，五色石的存量曾告急多次，在规划迁徙日期时几乎把剩下的五色石数量精打细算到了极致，所以初七原先推测，神殿里若还有五色石余存，定是沈夜从自己的份例里扣的，眼前这一堆石头的成色也确实是专属于大祭司的规格，然而……然而这堆积的数量……头疼的感觉再次涌上，这次却不再单是因为烈酒作祟，到今天初七才终于明白，过去沈夜与天梁祭司讨论平民的供暖问题时，动辄说从本座的份例里扣除的底气是哪来的了。

粗略计算，恐怕从继任大祭司开始，沈夜就没动用过几次五色石。

初七还在发愣，沈夜已经拧开了炉门，流月城多雨雪，停止燃烧供暖才仅仅月余时间，金属的开关上已生出锈蚀的痕迹，转动起来有些艰难，刮擦的声响十分刺耳。沈夜皱了皱眉，索性吩咐初七来弄，让他把剩下的开关全部打开，自己转过身开始用术法搬动堆积的五色石。

听命照办的人并未注意沈夜在做什么，这是初七第一次认识到神殿的广大，大大小小的开关有二十多个，分别标记着不同的供暖口，等他拧开最后一个开关，炉子轰地一震，还没来得及反应，旁边半步的沈夜袍袖一拂，一缕青色的火焰燃起，热浪顿时扑面而来，几乎堆了半炉的五色石在极致的高温下迅速熔化成浆——

五色石之珍贵，毋庸赘言，他们身边的这些，恐怕是这世上最后仅有的余存，然而沈夜这一扔，直接就扔了差不多三分之一。

“…………”

初七连阻止的机会都没有，简直被沈夜奢侈豪放潇洒浪费的举动惊得说话都磕巴了，“烧、烧五色石……”

室内的温度攀升极快，这么一句话的功夫，两人的身上都已出了一层细汗，沈夜笑了笑，回答初七的语气轻松而畅快，“留着也没用。灵力御寒足矣，五色石与其放着积灰，还不如烧来玩个尽兴。”

这当然不是不计后果的胡闹。普通烈山族民必须依赖五色石供暖，他与初七却不在此列，如今城中只剩下了他们二人，只凭丰沛灵力就足以抵御寒气，往日弥足珍贵的五色石反倒显得可有可无了。

沈夜表情似笑非笑地，抬起手抹了一下初七额头上渗出来的汗珠，“你看，本座的办法，是否比你的小火球好上许多？”

初七拧着眉思考了半天，刚才因为震惊而被短时间压下的酒意此刻又泛了上来，醉得他的大脑又开始打结。沈夜的话听上去太有道理了，而且、而且……他忽然想到，这么大量的五色石，简直是个让人心惊肉跳的隐患。

初七的眉头拧得更紧，随后猛一点头，又用灵力拖出了一大撮五色石，豪气干云地往炉子里扔去——若是哪天这人又心血来潮想要把自己送走，灵力恢复后的沈夜可不是他能对付得了的，干脆趁此机会一了百了。

烧，赶紧烧，烧得越多越好！

沈夜也不知道自己那句话是不是有哪里不对，让几秒前还不敢妄动的初七突然一下子浑身充满干劲，往炉子里添五色石的动作堪称气势万千，大有“能装多少装多少，不烧完绝不停止”的架势。

沈夜失笑着回身去摆弄他们带来的酒坛和酒具，倒了满满两杯，塞进初七手里一份，眼睛颇有兴味地看着炉子里不断熔化的五色石。因为纯度极高，呈液态流动的五色石晶莹如琉璃般瑰丽，这般奇景，也是难得一见。他一边看一边去拍初七的肩膀，“快喝。练酒量就趁现在了，等会这里会热得喝不进去。”

诚如所言，周围的空气分秒不停地滚烫起来，初七望着沈夜在火光摇曳下的侧脸，温暖的感觉加重了他的晕眩，脑子几乎无法思考了，抬手就把沈夜斟的满杯一饮而尽。

辛辣的酒液在喉咙里炸开一线热流，连视线里的沈夜都变得有些模糊，初七努力凑近一些想看他的脸，却只能看清唇边那一丝笑意，以及手上塞过来的又一杯被斟得满满当当的酒。初七张了张口，却又不知道可以说些什么，这里越来越热了，话还没有出口好像就被烤化在了喉咙里，只好又接过来老老实实地喝了进去。喝完他又站起来，见缝插针地往五色石炉里再添一把五色石——这等大事，不能松懈。

沈夜好笑地看着初七晃晃悠悠地加着五色石，手上接酒杯的动作更是来者不拒，显然不知道自己已经喝了多少，喝完一杯却还记得紧紧地抿住自己的嘴，满脸的如临大敌，那点小心思就差没写个纸条贴在脑门上了——酒后失言，可千万不要多话。

……活脱脱防着自己干坏事的表情。

沈夜又是无奈又是想笑，虽然他灌酒灌得那么勤，确是存了一点不可告人的想法——他发现喝醉了的初七相比平日可多话多了，也没有那许多已成习惯的沉默，他想让他把压在心底的话一点点地说出来。

不过毕竟是第一次这样喝，还是不要太过分了。

沈夜放缓了给初七倒酒的量，倒转酒壶为自己斟满了一杯。

室内空气闷热，初七还在执着地添着炉子，来来回回几次，酒像水一样地灌下去，非但不能解渴，人都烧得开始有些气喘，沈夜哭笑不得地拉着他停止，两个人很没形象地直接席地而坐。

此刻整座空旷的神殿无比温暖，酒也烫了，空气里弥漫的酒香带着炽热的味道，贴身的内衫几乎湿了一层。

沈夜松开扣子，把厚重的外衣脱了下来，看到初七动作粗鲁地把袖子撩成乱七八糟的一团，不禁哑然失笑。初七见他又露出了那个熟悉的笑容，忍不住辩解了一句，“真的太热了。”

沈夜笑着帮初七把领口松开，顺着他的话道，“嗯，很热。本座第一次去龙兵屿的时候，也被热得厉害，就是你现在的感觉。”

初七一动不动地坐着，乖乖地任由沈夜把他的外衣也脱了下来，一瞬的清凉让他很是高兴，都不用等沈夜使坏，又兴高采烈地自己灌下去一个满杯。

沈夜却露出了若有所思的表情，晃荡着酒杯想了几秒，手指微微一动，淡金色的灵力从指尖缓缓地浮现出来。

一片绚烂耀眼的红色如同海水一般漫开，满目的绯红欲燃，几乎连眼睛都要被刺痛了。

沈夜轻声笑了笑，声音宛如耳语，“你还没有去过那里呢……龙兵屿。”

他最后一次去看龙兵屿的时候，正值夏季，海岛上种下的花树几乎全部盛开了，举目所见，各色缤纷，艳丽异常。然而他记得最清楚的，还是那片木棉花海。

密密匝匝的红色花朵缀满枝头，每一片花瓣的弧度都美得不可思议，微风拂过，那沙沙的声响带着温柔迷人的香气像吻一样轻轻地落在脸上。而再远一点的地方，还在开垦的农田里立着一个看起来有些傻气的草人，不知名的鸟雀在它的肩头梳理着毛发，田埂旁三五成群白羽芦花鸡正拖着长长的尾羽慢条斯理地散步。

沈夜的灵力慢慢地扩展着，神殿深色的石壁与地砖全部被幻术所覆盖，远处的屋舍逐渐变得清晰，淡淡的炊烟袅袅升起，像是一层温柔的薄纱拢住了这片桃源。

眼前这一片由幻术营造出的景象，与龙兵屿真实的样子一模一样。

——那是他见过的，最美、最温暖的地方。

“……不过，那里就算不是夏天，也像现在一样暖和。”沈夜伸出手，幻象中一朵虚幻的木棉花恰恰好立在他的指尖，花瓣舒展的弧度如此真实，仿佛他真的握住了这样一朵属于下界的美丽之物。“如果你……”

恍惚的话语还没有说完，声音便消失在了喉间，沈夜自嘲地笑了笑，又看了一眼初七，忍不住用力拧了一下他的脸，“就你傻。”

初七不高兴地皱起了眉，他醉得厉害，神思一片混乱，对于沈夜的评价十分不满。初七咬着舌头，不清不楚地说着什么，沈夜听不清楚，凑近了过去想听，却被初七一把抓住了手腕。

“我哪里……也不去。”他反复地念叨着，“哪里也不去。”

沈夜没有动，任由初七死死地攥着他的手，他的力气这样大，几乎将手骨都握疼了。初七乱七八糟地嘀咕了一句，尊卑礼仪早被抛到了九霄云外，他只觉得那片红色极为刺眼，怎么看怎么不顺眼，便不由分说地放出了自己的灵力，苍翠浓密的绿色一路蛮横地覆盖掉了沈夜唤出的幻境。

漫天的繁星覆盖了神殿广阔的穹顶，星光下一条蜿蜒的清溪缓缓流过，两旁高耸入云的青山绵延百里，不知名的伶仃小花开遍了这片碧色的山麓，耳边忽然传来细小的声响，一只幼鹿踏着柔软的草地缓缓行至沈夜的身边，温驯地低下头在他手边啃食嫩叶。周围一片令人心安的宁静，除了潺潺的水声几乎听不到任何其他声音。

“这是……？”

“是你故事里的巫山。”初七索性抱住了沈夜，两个人身上被室内火热的温度烤得又热又黏，紧贴在一起十分不舒服，他却不管不顾地用力，以一个别扭的姿势牢牢地圈住了怀里的人。酒精已经彻底占领了初七的大脑，之前在心里对自己唠唠叨叨的告诫早已不知所踪，他有满脑子的话想说，挤了半天却又只是一句。

“你一直、一直讲的那个故事……巫山……”

沈夜的表情有些意外，凝神看了一会儿，才道，“嗯，很美。是你去神女墓的时候，在路上看到的么？”

“不是……神女墓在那边。”初七摇头，又比划了一下，“正好跟这里相反。”他安静了一会，又说了一遍，“在那边，不在这里。”

“哦。”沈夜隐约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可又被初七醉酒后一句话颠来倒去地一再反复给逗得有点想笑，便也没有再去深究。初七见他不说话，又想再用个别的幻术给沈夜看，然而手指停在半空，却好久都没有动。

“怎么了？”沈夜纳闷地看着他忽然颓唐地把手又放下了。

“沈夜。”初七闷闷地喊了一声他的名字，沈夜嗯了一声，却半天没有等到下文，在沈夜开始怀疑初七是不是睡着了的时候，低低的声音突然又从耳边传来，

“我变不出来。”

初七的头就靠在沈夜的肩上，此刻他抱住自己的样子很是幼稚，可这孩子气的动作却让沈夜很想纵容。

“变不出来。”初七忽然抬头，动作太过突然差点撞上了沈夜的下巴，他定定地看着眼前的这双眼睛，声音有些恍惚，“和你很像很像……”

“什么和我很像？”

“大海。”初七叹了口气，有些失落的样子，“你没有去看过吧……”

沈夜淡淡地笑了，虽然被这样抱着有点不舒服，但他还是安抚地轻轻拍了拍初七的背，“你想去看海吗？”

“……我想去，我想和你一起去，”初七的头又昏昏沉沉地靠回了沈夜的肩上，“流月城没有海，我想……很想带你去看……”

在广州的码头，初七发过很久的呆。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广阔的海洋，在乐无异一行人吵吵闹闹地试验船只时，初七坐在岸边，整整一个白天都没有离开。只在书中见过的海洋终于出现在他面前，他却没有生出对造物之美的赞叹，占据了心头的念头只有一个。

原来……真的和沈夜那么相似。

那片广阔无际的深蓝，伴随着细碎的沙沙声，安静地在自己面前推开一层一层的波浪。那时候他还在担心沈夜捉摸不定的态度，因为主人不可预知的安排而惶惶不安，却在看到大海的一刻奇迹般地归于平静。

只剩下了几欲冲破心脏的期待。期待终有一天，带着沈夜来看一看这抹深蓝，这片和他一样深邃而迷人的海。

沈夜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也许是酒喝得太多，又或者是五色石燃烧的热度太过滚烫，好像连心脏都要被烫伤了。初七的表情看上去有些难过，沈夜犹豫了片刻，轻轻地伸出手，回抱住了初七，语气温柔得好像在哄人似的——

“你忘记了，龙兵屿就在海上，我看过大海的。”

“…………”初七的反应卡了壳，好半天才愣愣地回了一句，“对……”

沈夜笑着揉了揉他的脸，“你喝多了，我们回去吧。”

初七皱着眉头想了好一会，又闷声把话题绕了回去，“可是……你没有和我一起去看过。”

沈夜又拧他的脸，喝醉的人也不知道哪儿来这么大的力气，又把他的手给攥了回去，牢牢地握住了。

“要不是、要不是……”初七嘀嘀咕咕地说着。

“要不是什么？”

初七深吸一口气，蓦地提高了音量，“要不是我打不过你，我早就、嗝、早就带你走了！”

…………

沈夜一时无语，扶着额头忍不住笑出了声。

初七完全没有理会他的反应，表情反而愈加气愤，继续喋喋不休地念叨他憋了许久的想法，“可是、可是我觉得……硬要带你走，你会不开心的……但你留下来，好像也、也不是很开心……”

他愤愤了两句，忽然又泄了气，像个塌陷的皮球一样挂在沈夜身上，“到底要怎样……你才会开心啊……”

“你真的……真的太难搞了！”

沈夜笑得快要抱不住昏昏欲睡的初七，“谁说我不开心了，我现在就很开心。”这一个晚上，他感觉自己好像时时刻刻都在笑。

初七理解不了，一脸迷茫地看着沈夜，“为、为什么……？”

“因为你……太笨了。”

“哦……”初七傻傻地应了一声，“…………那我会一直笨下去的……”

沈夜愣了愣，无奈地看着这都能断错句的笨蛋，心想难得直言坦白一句，倒说给了一个醉鬼去听。

“……真是够笨的。”

“…………”

其实沈夜说的话大部分初七都没听明白，上下眼皮已经忍不住想要粘到一起去。他又把沈夜抱紧了一点，此刻的神殿是这样暖这样热，可于他而言，这世上最鲜明的温度，永远来自一个人。

初七轻舒了一口气，似乎转眼就将刚才的话题忘了个干净，兜兜转转地又扯了回去，“你看过海，山没有看过吧。”

沈夜笑着立刻“忘记”了自己刚看过的“巫山”，顺从地答道，“嗯。”

“下界……有个叫太华山的地方……也挺好的……”

“太华山……那里有什么？”

“雪……”

“……你还嫌流月城的雪不够多吗？”

“不……不一样的……”初七含含糊糊地说着，“和流月城一点也不像……”

“我想……想……和你……”

初七的声音越来越轻，就这样抱着沈夜睡着了。

那一片幻术失去了灵力的支持，慢慢地变淡，热闹的溪流、在草地上小憩的幼鹿都一点点消失了，他们又回到了那片安静而黑暗的神殿之中。

沈夜仍然维持着那个别扭的姿势抱着初七，五色石还在炉内烧着，暖意从空气中一点点渗入身体，似乎把潜藏在他身体深处长达百年的寒冷都逐一驱散了。

沈夜把额头轻轻地抵在初七的脸颊上，初七轻浅的呼吸落在他的颈窝，有一点微微的痒，傀儡的温度仍然比他要低一些，贴住额头的时候还有一丝凉意。

他静静地闭上了眼睛，思绪一点点被放空，连心脏跳动的频率都变得如拥抱的姿势一般温柔缱绻。

下辈子吧。

下辈子，我和你一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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