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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刀记(1-47卷 全本) - 87,2

[db:作者] 2025-07-11 16:02 5hhhhh 5490 ℃

  骤闻少年之名,七叔本无意继续,此事却不能不说清楚,犹豫一瞬,抬起灰浊翳目。「你并不信她,不是么?」

  有时选择合作,并非基于信任,而是怀疑。将对方留在近处,才有进一步观察的机会——以七叔对搭档的了解,蚕娘的武力虽是强助,却非无可取代。且不论凤翼山的「天下第二剑」,自禁于剑冢内的独孤寂近岁武功大进,又值盛年,与萧谏纸颇有交情,既涉兄仇,说服他出手的难度不高;蚕娘行事难测,贸然拉联,委实过于冒险,不合他一贯的谨慎作风。

  「……当我说『我与权舆相谋』时,」萧谏纸转过头来,微眯的凤眼尽管投往虚空,未有所指,然而其中迸出的锋锐精芒,仍令人难以直视。「她的神情并无异状,前言后语的衔接毫无困难,轻易便知我所指的,乃是幕后的阴谋之人。

  「然而,若她所知的一切,是来自耿家小子的线报与推断,那『权舆』二字该是初次听闻,可能是地名、组织、代称乃至人名,配上『相谋』这般暧昧不明的意指,岂无疑义,不加廓清?

  「唯一的解释,就是她知道『权舆』的意义,不是地名,不是组织,而是一个人,一个躲在暗处策动一切的人。」

  「但她什么都没说。」七叔冷冷接口。

  「我们也说不上知无不言,看来是打平了。」萧谏纸自嘲般的一笑,敛起戏谑的神气。「『权舆』让人灭了邬昙仙乡是真,夺宝云云尚且不知,但她的仇恨心看来不假,这点须得好好利用。我读破万卷,查案的本领纵使不是天下第一,料想亦未多逊,『权舆』二字却是接触姑射之后,才从巫峡猿处得知。这位蚕娘到底知道些什么,我很有兴趣。」

  七叔哼道:「要我说,不如针对巫峡猿下手,才是条路。再扯入桑木阴之主,多添变故,你嫌这会儿还不够乱么?」

  萧谏纸哈哈两声,信手掸袖。

  「你对巫峡猿念念不忘,正因他是一块香甜的好饵;饵钩一动,大鱼就跑啦。当初我们不也以为入了姑射,幕后之人必将现形么?这么多年过去,连影都没见,可见水深。你素来比我沉得住气,临到收线的当儿,切莫乱了阵脚。」

  此际越浦衙门后的恶战才结束不久,耿照未及将聂冥途透露的讯息送至此间,「巫峡猿」的疑犯身份、与一梦谷的关连等,两老尚未获悉。七叔知他言之成理,默然片刻,又道:「我虽不信桑木阴,但她说的一件事却是道理,秋水亭之会过于轻率,你虽存了试探的心思,难保那人不会突然翻脸;仓促应战,你有几分把握?你便再问我一百次,也只得『不能去』三个字。」

  萧谏纸哑然失笑,一扬案上那部黄旧小札。

  「我俩二十年的心血,全在这儿了,为此咱们干下天理不容之事,成了今日东海妖金之祸的首谋……我每天睡前,都问自己一遍;能不能查得更深,有没有决定性的证据,才能做到『勿枉勿纵』四字?」

  七叔并未开口,然而沉郁的眼神已说明了他的答案。

  这事从来都不容易。他们疑心的那人,几乎是这世上最聪明的智者,在「凌云策战」里仅稍逊一位传说里的神人,堪称是人智之巅,而这场阴谋所遗留的一切蛛丝马迹,都隔了道深不可测的城沟,纵知隐于对岸的是谁,却没什么能连到他身上的。

  这对马蚕娘来说,足可伸出复仇之手,但对古木鸢与高柳蝉却还不够。

  二十年的光阴,只能证明恶人算无遗策,所有的鲜血都染于他人之手,正义的手段无法制裁他,证据永远付之阙如。

  「只消四目相对,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萧谏纸的口吻极为冷静,难以想像这狂信者一般的话语,竟出自萧老台丞之口。「我们得确定这点,老友。已经过了太久,也牺牲太多了。」

  「……那我们和马蚕娘有甚不同?」七叔不为所动,冷冷回望:「你方才还说『铁证如山』。我宁可你少动嘴皮子,带上蚕娘,当场确认了也好、弄错了也罢,打起来起码不会输。杀错了先记帐上,将来九泉之下,再与他殷夫子磕头。」

  萧谏纸忍不住笑起来。

  七叔并不常抬杠,比起完好的嘴巴,残疾老人更爱仅剩的那只手。但什么都不能做的时候,萧谏纸不介意他发发牢骚。

  「为少听唠叨,所有防备我都照你的意思:以『姑射』的名义在狭舟浦召集密会,断去巫峡猿接应的路子,还让你带崔家小子埋伏在沉沙谷外,万一生变,起码是个群斗围殴的局面——你若还想叫上耿小子,点齐他那七玄同盟的歪瓜劣枣一块蹭热灶,说不定我也会答应。」

  对付老人,「耿照」永远是最有效的一记杀着,萧谏纸深谙此道。果然七叔一时语塞,皱如干枣的焦褐面孔更加扭曲,低声咕哝了几句,便即无声。

  「只要看到那人的脸……看着他的眼睛,我就能知道是不是他。」带着宽慰而宁定的语气,萧谏纸安抚合作多年的老搭档,也像是在说给自己听。「确定了这件事,我们再来商量,须得多少证据,才能对这一切有所交代。」

                ◇◇◇

  耿照已有许久许久不曾这般放肆,恣意享受交媾的快美了。

  未加节制的下场,就是时近正午,大小四位美人依旧酣睡,莫说起身,连摇都摇不醒,赤裸的胴体或仰或俯,玉腿横陈、藕臂交叠,峰峦起伏美不胜收,衬与湿濡狼籍的锦被亵衣,端的是闺阁盛景,难绘难描。

  平日统御婢仆、发号施令的符赤锦与郁小娥双双不省人事,整座宅子顿时群龙无首,直到日上三竿,仍是一片悄静,似与女主同眠。

  管事李绥精明干练,起床见四下静得异乎寻常,各院里不时有好奇的小脑袋瓜探将出来,毕竟平日训练有素,倒也没敢唐突造次;心念微动,立时明白是怎么回事——郁姑娘千娇百媚、容貌可喜,早晚是家主的人,拖到昨晚才玉成好事,还算迟了。赶紧指挥奴仆工作,偌大的宅邸转眼又「动」起来,生气勃勃地迎向崭新的一天。

  拜碧火神功之赐,耿照睁眼时真气充盈,通体舒泰,丝毫不觉疲惫,鎏金烛台上蜡泪成堆,斗室的空气里,除了彻夜交欢所遗的淫靡气息,还飘着淡淡的烧烟气味。

  他一一抚过四姝的动人曲线,品着宝宝锦儿的绵软娇腴、小弦子的骄人弹性、幼玉的肌肤润泽,以及郁小娥的纤细紧致,忽觉踌躇满志,仿佛已立于人生的最高峰:七玄同盟渐上轨道,号令之至,群豪无不景从;与正道各派的止战修好,也按计画顺利进行;红儿倾心相爱,婉转承欢,两人之间再无芥蒂;除将军支持、皇后赏识,就连三乘论法号召不来的日莲八叶,竟也暗中观察自己……到得今日,「耿照」二字再也不是朱城山上籍籍无名的见习小铁匠,东海武林之中无人不晓。

  耿照非是狂妄的性子,正因如此,更能体会此际立身之高,实是各种因缘际会所致,飘飘然的感觉并未维持太久,甚且不及彻夜狂欢的余韵,少年挥散绮念,忍着腿间昂藏,下得床来。

  院里两名小婢烧好热水,服侍主人沐浴清洁,小脸红扑扑的,不时拿水汪汪的眼角偷瞟,显是昨晚的淫声浪语全教她们听了去,俩丫头春情满溢,吃吃窃笑,卷起的衣袖裤管被热水浸透,晶莹的裸足小手上水珠点点,衬出肌肤的绝佳弹性,别有一番风情。

  耿照现在总算明白,何以豪门富户,总有数不完的风流韵事。

  二婢品貌比之四姝,自是不如,但遇着这种送上门来的嫩肉,谁能忍住不尝?如非心中有事,未必有坐怀不乱的把握。

  昨晚的纵情放荡,是有原因的。耿照须得耗去那仿佛用之不竭的体力与精力,让自己拖到这时才晏起,赶不上出发往沉沙谷的时辰——明知不过是试探而已,身为被卷入这个巨大阴谋里的一份子,耿照很难抑住那股欲「亲睹元凶」的冲动。灰衣人那出奇平静、毫无特征,与其或猥琐或残毒的行径全不合衬,透着无机质般的冷冽眼神,他没有一天忘记过。若能与他面对面,那怕只得片刻,少年自觉能认出他来……

  耿照用力摇了摇脑袋,试图驱散这个危险的念头,湿发甩溅水珠,引得二婢又笑又叫,伸手掩住透出大片肌色的襟口。

  萧老台丞这个计画看似大胆鲁莽,但耿照隐约能明白他并不是无端犯险,眼下非是图穷匕现的当口,单纯与疑犯见上一面,不会改变双方各自的算计铺排。但若所有关系人都去到现场,此事再也「单纯」不起来,是逼着对方摊牌的意思,这也是为什么萧谏纸三申五令,要他对蚕娘保密的原因。

  理智上知道,与实际上能做得到,本质上是两件事。可惜拥四美于一榻,也只能教他晚大半个时辰起身,要不是实在不想误人终身,耿照甚至考虑过一手一个,拿这两个小丫头消磨时间;过得晌午、用过餐饭,要赶去哪一处都来不及了,以免坏了萧谏纸的计画。

  一抹奇异的感应令少年倏忽回神,略微运功,果听得脚步声一路踅来,止于浴房门前,「砰砰」的叩门声带着一丝火气,怕连敲门的人自己都未必察觉。毋须开口,耿照已知来的是谁,忙自浴桶中起身。

  「……老神君早。」

  门外,薛百螣的面色阴晴不定。老神君虽是七玄中人,性格之硬,正道中亦属罕见,耿照与他眼神相触,不禁心虚起来:「该不会昨夜荒唐……已传到老神君院里去?」符赤锦不介意与他欢喜合意的女子大被同眠,但落在对宝宝既疼且愧的薛百螣眼里,就算耿照贵为盟主,少不得也要挨顿教训,未必好受。

  老人无视他的期期艾艾,踏前半步一扯衣袖,凑近沉声:「此宅之中,藏有一桩天大的麻烦,盟主知否?」也顾不得什么礼数,拉着耿照迈开步子,一路风风火火地冲进偏院。

  管事李绥立于院门外,神色无奈。原来薛百螣命他在此看管,既不许他擅入偏院,亦不许旁人靠近,若有乖违,唯他是问。

  李绥近日之内屡遭恶客反主,似乎住进朱雀大宅的这帮江湖人,个个都拿这儿当自己家,先有潜行都、后有郁小娥,待这位花白头发的薛老爷子冲他发号施令,赶走附近洒扫的仆役时,李绥已是哭笑不得,只得先从了他,权作安抚;此际乍见家主到来,颇有久旱逢雨的感动。

  这偏院耿照来得比李绥还勤,里外自不陌生,摇了摇手,示意他退下。院内另有一名年幼小婢,捧着粥碗,一口一口呵凉了,喂入瘫在廊间竹椅上的痈人嘴里。薛百螣对小女孩的态度和缓得多,稍早发现此间时,那碗鱼粥还喂不到一半,故留下小婢,只逐去院外诸人。

  那幼婢见得耿照,起身怯生生喊:「……家主。」薛百螣见粥碗已空,一挥葛袖:「你也下去罢。这儿没你的事了。」少女身子微颤,如闻惊雷,逃命般退了出去。

  「那李绥颇乖觉,我问他这是何人,他推说不知,须问『夫人』。」薛百螣冷道:「但外头那些个打扫的下人,嘴皮就没这么牢靠啦。说是主人家乡接来的老家人,也有说是叔叔的。敢问盟主,这是何人?」

  前事不论,自冷炉谷一役后、耿照领七玄同盟以来,薛百螣与他说话,谨守下属的分际,从无逾越;蚔狩云、漱玉节等虽也同尊盟主,言谈间或示亲近,或恃交情,又或是谈笑而已,总有不拘主从的时候。只薛百螣一丝不苟,如今日这般单刀直入,还是破题儿头一遭。

  耿照一下抓不准他的意图,又无宝宝从旁拿捏,打算先蒙混过关再说,顺着他的话头道:「确是我家里的老家人,从小看着我长大的。老神君何出此问?」

  「敢问盟主,这位尊姓大名?」

  耿照没料到薛百螣也有紧咬不放的时候,略一迟疑,心中已暗叫不好。果然薛百螣冷冷一哼,沉声道:「家里人的姓字,还需要想么?盟主若不知,但说无妨,我知他姓谁名啥,什么来历。」

  耿照心头一跳。「老神君识得木……识得我叔叔?」

  「我只知盟主的叔叔,决计不姓『木』。」薛百螣眸里殊无笑意,回望院门一眼,确定无人偷听后,才压低嗓音,肃然道:「这人叫褚无明,乃指剑奇宫门下,与应无用、魏无音同属风云峡一系,不知何故破门出教,在江湖上闯出偌大名头,反胜过在龙庭山之时。」

  耿照万万想不到,木鸡叔叔竟是奇宫一脉,还与「琴魔」魏无音、聂二沐四等系出同源,震惊之余,又觉冥冥之中似有牵系,想起琴魔传功、夺舍大法口诀又得化骊珠等,算上木鸡叔叔启蒙刀法,奥妙难言,喃喃道:「褚无明……褚无明,这名字好熟,怎地我却想不起在哪儿听过?」

  薛百螣摇摇头。「盟主听过的,该不是这个名儿。褚无明被逐出龙庭山后,不能以『无』字辈自居,遂称『星烈』,取『无日无月』之意,也算行不改名了。当年在东海道上说起『刀魔』褚星烈,谁都知道是一号棘手人物,并非好相与的。」

  耿照瞠目结舌。

  「现下,盟主知道严重性了么?」

  薛百螣看着他的错愕,半点儿也不意外,续道:「当年褚星烈赴战天雷砦,那是诛灭妖刀的最后一役,战后褚星烈与妖刀一并消失,三十年来不知所踪。

  「现而今妖刀复来,刀魔恰于此时再现……且不说褚星烈仇家遍布,得罪过的人、门派尚且活跃于武林,当年死于妖刀之下的人,如今死于妖刀之下的人,他们的族人弟子若想要个真相,却要找何人为好?」

  耿照尚未从错愕中惊醒,闻言倏又一凛。

  当年圣战劫余的两位英雄——魏无音、杜妆怜,曾与妖刀近到不过死生一线,三十来,他们却从未对妖刀的真相,有过什么说法。世人所得的「交代」,止于萧老台丞的那部著作《妖金始末考》,最关键的部分还被刻意隐匿,最终成了古木鸢的筹码。

  据蚔狩云的说法,最迟到得妖刀圣战的中后期,无论七玄抑或七派的要人们,大抵明了妖刀的威胁,来自刀尸之能,而非所谓「刀控人心」,转而见猎心喜,想从这些被莫名异术转化了的魔人身上,盘剥出前所未见的武学新论,哪怕一丁半点也好。

  从这个阶段开始,七玄中的菁英为保存实力,悄悄退出抗击妖刀的前沿;而七大派高层则无视牺牲,正式由受害者转为食腐者,试图从自家人的残骸里拷掠出有用之物。除少数如胤丹书、魏王存等仍以苍生为念,这场动乱已于不知不觉间变成权力与武力的掠夺;最终在天雷砦落幕时,说不定有一部份人是意犹未尽,觉得扼腕的。

  即使魏无音、杜妆怜对妖刀——或说刀尸的成因及武学——并没有更透彻的掌握,来自七大派高层的噤口压力,让两人这些年来选择了低调。掌管一系、乃至一派势力之人尚且如此,无门无派、毫无自保之力的「刀魔」褚星烈,其下场不问可知。

  「……何以他看来忒像刀尸,我料盟主亦无头绪。」老神君终于察觉自己口吻苛烈,神情略微和缓了些。

  耿照苦笑:「个中缘由,确实不知。从我小时候他便这样了,总是动也不动,我们都管他叫『木鸡叔叔』。」七叔和姑射的事须得保密,虽对老神君不无歉疚,终究是一笔带过,转开话头:「老神君与木鸡……我是说与褚叔叔很熟么?我以为他瘫痈多年,形销骨立,该同当年的模样判若两人,却未逃过老神君法眼。」

  「隔墙有耳,盟主还是管叫木鸡叔叔为好。」薛百螣蹙起疏眉,抱臂沉吟道:「说也奇怪,除了瘦点、苍白点,他的相貌倒是没有多大改变,兴许是事不上心,人就老得慢。老夫认人的本领不算高明,我若识得,能认出木鸡叔叔的人肯定不少。盟主有心防范,此间布置仍不够周密。」

  这话极有道理。尽管刻意藏起木鸡叔叔,平日负责照拂的宝宝锦儿、弦子,乃至郁小娥等,也都是心思细密,又或精于隐匿的一把手,但洒扫庭除的仆役们仍能说出「主人家乡来的老家人」云云,消息传递散播的精度与速度,俱都大出耿照意料。

  「这样罢,我让潜行都的姊姊们重新布防,以免走漏风声。」耿照边想边说:「木鸡叔叔的伤势,也须方家诊断才行。可惜大师父不在,不若请蚔长老或漱宗主——」

  薛百螣听到「漱宗主」三字,面色一沉,断然道:「万万不可!」见耿照微露诧色,省起反应太过,为防盟主又起疑心,灵机一动,和声道:「伊黄粱虽是盛名在外,毕竟是外科圣手,这等瘫痈失智的毛病,此人未必合适。」

  他以为耿照想透过漱玉节,延伊黄粱来治,不好直说让盟主提防漱玉节,只好绕着圈子提点。殊不知昨儿聂冥途一闹,耿照将信将疑,未求证之前,决计不肯冒那引「猿」入室的风险。

  「的确不合适,多谢老神君提点。」他于此另有打算,不欲多谈,只笑问薛百螣:「神君同我木鸡叔叔,可是旧识?」

  「谈不上交情,顶多是结点小怨。」薛百螣难得莞尔:「他若不是这般死样活气,今日相见,说不定要打上一架。我俩结下梁子时,他还未破门出教,听说被逐出龙庭山之后,这人行事更加不羁,随心所欲,任性疏狂,得罪的人更多。我与他不过是拳头债,定要讨将回来;说到人品脾性,我倒还有点喜欢他,没想要他的命。」言下之意,当年一斗,他还是在刀魔手底下吃了亏的,但到底为什么起冲突,老人却不肯说。

  商议到最后,薛百螣决定搬来与木鸡叔叔同住——一个不语不动的老家人住在偏院里,难免吸引婢仆注意,背地里议论纷纷;两名老人同住一院,当中又有个凶霸霸的老流氓,只会让下人们能躲则躲,敬而远之,耿照以为这主意不坏。

  况且,薛百螣亟欲与宝宝锦儿修补关系的心思,敏感的少年早已察觉。

  符赤锦看似水晶心窍、八面玲珑,实则在触及内心深处的情感时,是迟疑而保守的。她对曾经亲近的这些人,戴了太久的假面具;为取信岳贼,她做过许多无法自辩的劣行,或许最不能原谅符赤锦的就是她自己。她不能接受所有人就这么毫无芥蒂地伸出双臂,仍当她是那个甜美可喜的宝宝锦儿。

  她把木鸡叔叔当作家翁般侍奉,早晚进出,未敢懈怠。若薛百螣也在这里,宝宝锦儿避无可避,两个同样聪明而又别扭的人,说不定真能找出法子,重新面对彼此,再拾祖孙天伦。

  薛百螣说做就做,即刻回院里收拾去了。耿照本想邀他同用午膳,老神君怕他问起与漱玉节间的矛盾——这连傻子都能看出,遑论大奸似忠的耿盟主——爽快回绝,毫不拖泥带水。

  耿照独自一人,在偏院里待不下去,越瞧着木鸡叔叔,心中那股挥之不去的躁动越发汹涌翻腾,片刻未止。

  木鸡叔叔的真实身份,是「六合名剑」之一的「刀魔」褚星烈,在琴魔前辈残留的意识片段中,褚星烈被指为「叛徒」,是「伪装成最后一柄剑的刀」——由木鸡叔叔像极了刀尸傀儡的现状推断,杜掌门那回荡于天雷砦甬道里的泣诉,恐非空穴来风。

  而与木鸡叔叔形影不离的七叔,其身份已呼之欲出。

  独臂、精于铸造,与褚星烈同消失于崩塌的甬道尽头……符合这些条件的,只有一个人。为何惨遭背叛、以致残废如斯的名剑之首,愿意用捡回来的、扭曲破败得令人不忍卒睹的后半生,无微不至地照料一名叛徒?当日在天雷砦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何以魏、杜两名幸存者,都拒绝再对世人言说?

  所有的人,都各自隐匿了一些,为着不同的理由,以致越接近核心,越觉蒙昧不清。

  ——他必须更靠近一些。

  他必须更靠近「真相」。

  无论是古木鸢、七叔……或是这一切的始作俑者。

  回过神时,耿照才发现自己坐在书斋里。他拈笔蘸墨,在纸上写了「沉沙谷秋水亭」六个字,字迹工整拘谨,带着些许施展不开的焦躁,赫然反映出书写之人的心思。

  这里离真相最近,但不能去。

  耿照默然许久,才叹了口气,以不下突破心魔关的偌大定力,强迫自己一笔删去。

  而他只知七叔此刻正于秋水亭附近埋伏接应,以为奇兵,甚至无法写下确切的地点。

  耿照本欲搁笔,忽瞥见得自老狼的那小半截「平安符」置于几案一角,宛如镇纸,蓦地灵光一闪。若伊黄粱是「巫峡猿」,这条线索虽不及阴谋家自身,亦不容小觑。

  但「巫峡猿」不会在一梦谷。为安全起见,古木鸢已用一纸虚假的召集令,将他引去一处名为狭舟浦的废船坞。在那里巫峡猿将等不到任何人,在起疑之前,另一份预先藏好的解除令会告诉他:古木鸢临时取消了姑射的集会。巫峡猿兴许会嘟囔几句,然而过往并非没有前例。

  (如果……集会没有取消呢?)

  耿照打开书柜底层的暗格,取出一只乌木方匣,在匣内的猩红衬里之间,嵌着一个五官极其精致的女子面具,周遭狮鬃般的发鬓刻工粗犷,与光滑的面相形成反差,透着原始而骁悍的生命力。

  ——空林夜鬼!

  第二四二折、鹰攫平野,青霄进路

  耿照暗中筹备此物,已有好一段光景;最初起心动念,却是与潜行都的阿缇姑娘合作,绘制明栈雪的肖像时。

  阿缇精于丹青,尤擅人像,不是讲究布局气韵的文人画,而是极度肖似、宛若照镜般的工笔素描,即使从未见过描摩的对象,凭借识者口述与一条炭枝,涂涂改改、言笑晏晏之间,就能绘出一幅维妙维肖的画像来,按图索骥,绝不落空。

  耿照对这名爱笑的圆脸姑娘印象极佳,而阿缇则对盟主自心识深处提取记忆、分毫无错的本领大为钦服,眯眼笑叹:「多好啊,什么都不会忘,想画什么,随时唤至眼前;慢慢涂慢慢改,有什么画不出来的?」经她一说,耿照心弦触动,想起了横疏影的「空林夜鬼」面具。

  他以「入虚静」法门回到初见面具的那晚,细细描出轮廓,拜「蜗角极争」心法所赐,对指掌腕肘等各处细小肌束的控制更精,在阿缇的指导之下,少年画技大有进步,拿捏比例、短长、方位角度等,更是一日千里。

  素描完成,再据以绘成工匠用的蓝图——这本是耿照的拿手好戏。七叔这派的铸法特重图面,耿照对机关亦有涉猎,即得自老人栽培。

  仿制姑射面具,不宜随意委托,以免连累无辜,幸而冷炉谷内有专门替门主姥姥制器的巧手教使,蚔狩云正愁没机会表现,一肩承下监制之责。近日盈幼玉多次往返越浦与冷炉谷,传递的正是严密封存的试做品。

  耿照无法预料有同古木鸢联手的一天,但做为对付姑射的一环,已启动的抗敌方略并未喊停,这张「空林夜鬼」面具经日夜赶工,终于在数日前完成。耿照为此还走了趟栖凤馆,与横疏影所持正品并置,连见多识广的横二总管亦不禁叹服,何以能在无实品参照之下,模仿到这般境地。

  这一切鬼使神差,仿佛冥冥中早有定数。正如萧谏纸定计支开巫峡猿时,料不到耿照手里有这张牌。

  少年从秘柜里取出成套的黑衣,与面具一同收入包袱,没告诉任何人,悄悄自偏院外墙翻出大宅,顶着午后骄阳,展开了人生里首度的暗行计画。

                ◇◇◇

  几缕歪斜的光束穿透梁间罅隙,在庵堂里穿插交错,仿佛栏栅半圮,教人禁不住地想:那挣脱了牢笼的岁月之兽,究竟生得什么模样?

  相较于厚厚的尘土、几乎牵满每处交角的灰白蛛网,以及恣意侵入的、茎粗逾指的顽健蔓草,建筑自身的强固倒是大出老人意料。

  目测约三丈见方的斗室,前前后后用了十二根内柱,均是长宽逾七寸、整根楠木刨成的方柱——考虑到刨去的部分,这般豪侈的用料拿来盖殿宇都使得,最终却成了一座佛龛似的小小庵堂。

  璀璨如同一场黄金梦的碧蟾王朝,连在隳灭的前一刻都是金碧辉煌的,白玉京从繁华走向灰烬,也不过就用了一晚。宫室尚大,雕饰尚繁,才是这个黄金年代的余韵流风;屋宇不够天才横溢的艺术家们争妍竞艳,连园林院墙的幅员形式,也衍出令人眼花缭乱的各种讲究。

  小而坚实,不求宽广,予人一种近乎抑郁的压迫,是金貔朝乃至更早之前的古风。重梁柱而轻板方,先烂的往往是松木栗木刨成的外墙,再来才是以香樟榉木所制的斗拱花板,留下异常坚固的檐柱枋桁,常让不明所以的时人,误以为古人只盖凉亭穿堂之类。

  以此观之,这儿最少也有三百年的历史了,老人心想。

  青锋照虽出过展风檐这等机关大家,毕竟以铸冶为本,门中关于木工法式的藏书不算丰富,幸而掌门人不禁门人读书,哪怕打扫的小厮、帮厨的佣工,随时都能走进书库里取阅。建筑的书是图最多的,当年老人在学会认字之前,专拣此类打发时间。

  年少无知啊!七叔摇摇头,扭曲的嘴角掠过一抹不易察觉的笑。

  他极罕白日行走,不得已而为之,索性戴了张随手刨成的半脸木面具,仅露口鼻,万不幸现身人前,好歹有个遮掩。斑驳的灰发随意束在脑后,灰袍外又加了件灰扑扑的大氅,驼背是藏不了的,但包成一团茧蛹也似,多少教断臂瘸腿不那么显眼。

  他残废多年,自怨自艾的光景几乎没有,死里逃生之后,很快就务实地面对起「日子怎么过」的重大课题:穿衣穿鞋、进食出恭……他还能打绑腿穿线头,除了没法同自己划拳,好手好脚的普通人能做的事他都能做,再正常不过。

  这点即使自负如萧谏纸,也从不掩饰对他的敬佩之意,但七叔始终觉得莫名其妙。

  你不过日子,怎能叫活着?既过上日子,就得过得认真、过得值得不是?

  毕竟死去的那些人,他们再没有这样的机会。

  庵堂里密集的方柱,意外形成隔间似的效果,七叔漏夜勘查之后,让古木鸢着人备了成摞的黑色绸缎,欲垂于柱间。这样一来,尽管外墙坍塌,无论从哪个角度望向庵堂,都只能瞥见内里漆黑一片,不见人影,隐密性更高。

  萧谏纸谨慎善谋,不做无用之事,七叔几能在那双锐利的凤目里读到「你这是脱裤子放屁」的蔑冷——一旦敌人剑指庵堂,我方岂止失败而已?直是釜底抽薪,肝脑涂地。事若至此,挂他妈几匹布顶屁用?

  但萧谏纸什么也没说,一体供应,活像个怀揣着坏主意的毛孩子,用一时的合作,换取更大的捣蛋空间。

  他也知此际去见「那人」是不对的,七叔心想。但他就是忍不住。

  次第放落的黑布犹如翳云,透入大门的化日光天益发刺眼,连山下谷隙间的建筑群都有些模糊起来。老人受损的视力本就畏光,不禁眯起眼缝,直到一堵城垒般的魁梧身影塞满视界。

  「……长者,进门处也要用布遮起来么?」

  嗓音透着雷滚似的磁震,衬与火一般的暗红眉发,肤色深黝如炽炭的高大男子有着天神般的震慑力,虬劲的肌肉几欲鼓爆布甲,赤眸在暗室内熠熠放光,更让他手抱布匹、低头请示的模样,显得格外滑稽唐突。

  对崔滟月身上所生之变化,七叔并无一丝得意,遑论欣喜。

  「林泉先生」崔静照满门遭遇的不幸,邵咸尊须负完全的责任——七叔对这位崔氏遗孤怀有一份难言的歉疚,或即出自这个原因,总觉青锋照对崔家有所亏欠似的。

  用于「映日朱阳」柄末的火元之精,乃昔年展风檐大破血甲魔头锻阳子时,得自逍遥合欢殿的一枚宝珠,价值连城,在双城祸乱武林的阴谋里,曾扮演了极重要的角色。展风檐知其神异,然而终展夫子一生,都没能研究出安全的运用之法,所遗之心得札记,却被用于三十年前的妖刀乱中,令妖金现世之初,颇有足以焚尽一切的骇人气势,黑白两道莫不胆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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